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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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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那是多么悠长的岁月,用一生去驮负恨意,太沉重。
  三年来,他不曾忘记那双空寂的眼眸、无绪的冷嗓,不知——那人至今是否仍恨着他?
  这三年当中,他总是挂念着,不止一次地想,有没有人在身边叮咛他添衣、进食?有没有人陪他说说话、听听他的心事?这孩子挺别扭,话都藏在心中不肯说……还有年关时,谁来为他添几件新衫……
  他总是想得太多,夜里无法成眠,想着那个他宠爱了十余载的孩子,如今好不好?
  有时,想得心口闷了、疼了,便会往「逸竹轩」来,看看小恩住过的地方、抚抚睡过的枕、穿过的衣裳……
  这里的每一样物品,都还留有使用过的痕迹,彷佛那空白的三年不曾存在,那个人一直在他身边,不曾教他亲自驱离……
  盼得深了,有几回,一些个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产生错觉,误以为是心头悬念的那道身影,正推开外室的门,像以往那样走来,赖靠进他怀里低喃:「好困,想睡觉——」
  才想着,远处便传来脚步踩上木阶的「咿呀」声响,一步、一声,愈见清晰地朝楼阁上接近,他心弦一震,近乎急迫地起身察看,脚下绊着门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少爷——」
  心头一凉,步伐止住,呆站在房门口,瞬时神情空茫。
  奶娘瞧着心酸,问道:「又在想念小少爷了?」
  他怔怔然,扶着门框回到桌前,轻缓落坐,动手为自己斟上一杯茶水。
  茶,还是温的,他方才泡好的安神茶。
  十岁那年的惊吓过后,小恩总是睡不好,他每每让身畔那人的梦呓躁动扰醒,
  便每晚冲一壶安神茶,好让人安睡到天明,这一冲,就冲了好些年。
  「要真那么挂心,何不把他找回来?」只要少爷愿意,不可能找不着,小少爷也不会真狠得下心让他找不着,这两人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刻,旁人无法想象,她可是看在眼里的,那是呼吸相连的深沉牵绊,不是说要断就能撇得一干二净的。
  他摇摇头。「奶娘,外头的世界,很宽、很广,他不必陪我困死在这儿。」雏鸟大了,本就该让牠离巢去飞。
  「那你还有什么好挂念的?」做到这分上,也已经太足够了。
  「我只是、只是——」明知道对方会很好,还是免不了牵肠挂肚。「奶娘,他有捎任何的讯息回来、知晓他的现况吗?」
  「他连你都不肯理会了,还会跟我这老妈子说什么吗?」
  「……」也是。不该忘了,那人性子有多拗。
  「那便再等等吧。」也许等哪一日,气消了,便会回上他只字词组了。只是不晓得……他还能有多少时日可等?
  「净顾着谈小少爷,都忘记了,老爷要您稍作准备,晚些到听松院与青岚小姐一同用膳。」
  提起那个名字,严君离明显沉寂了下来。
  「奶娘,妳说——我这样做,究竟对或不对?」
  「您想太多了,那是自小便订下的亲事,你纵是有心替人想,对方还不见得领你这个情。」
  严君离轻叹。
  想来,袁青岚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若能由得自身作主,好好女孩儿,谁愿嫁进一桩朝不保夕、进了门随时得准备当寡妇的婚姻里?
  这亲事,早在袁青岚出世那一日,便定下了的。那一年,正是他九岁初逢生死大关那年,把爹吓坏了,也真正信了那高人所言。

第五章

同年,二姨娘的大哥家里头添了个女娃儿,爹深谋远虑,本就想早早为他订下一门亲,待到女方成年以后迎进门,好为严家留下一滴血脉。
  巧的是,青岚八字恰恰与那高人所言相符,能够福荫于他,爹当下哪还管得他同不同意,擅自作主与二姨娘议妥此事。
  前些年,还有小恩在,那孩子有极重的不安全感,因为生命中只有他,怕他成亲后从此被新妇霸占所有心思,无所不用其极地居中作梗。他不是不知,只是放任着,由他去,亲事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延宕下来。
  小恩走后,他又借故闪避了几回,今年,怕是避不过了。
  他撩袍起身,抚去儒衫上浅浅的绉褶,临去前,不忘谨慎地掩妥房门——即便主人已然远去,这一方之地,永远为其保留,永不易主。
  美其名是用膳,实则为制造机会让未婚夫妻多聚聚,好培养感情,因此,吃没两口,爹和二姨娘这两位陪客便找了个借口托词离去,留下两人四目相对。
  说生分,也不真那么陌生,逢年过节,袁家会过府来走动走动,小住上数日,年年都能见上几回面。
  但若要说到熟悉,他们从未真正分享过彼此的心事,不清楚对方对这桩亲事所抱持的想法,以未婚夫妻而言,他对她几乎称得上是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这女子有着温静如水的性情,应是不难相处。
  用过晚膳,两人一同漫步园中。
  孤男寡女,寂夜独处,是不适宜,但两人已订下亲事,早晚是要过门的,也就没太拘泥礼数。
  「岚儿——」他顿了顿,再道:「爹说了,年后便要将咱们的亲事办一办,妳怎么说?」
  「……嗯。」袁青岚敛眉,轻轻一颔首。
  「妳——我是说,妳真的确定吗?我这身子,无人能担保过得了今日,还有没有明日,依我原先的想法,本是不打算成亲的。妳人生还长着,犯不着为我搭上大好的青春年华。」
  既是不能白首,成亲只是自误误人,他从一开始便借故拖延,怕的就是有个万一,至少人还没娶进门。
  虽说守望门寡对女孩家闺誉亦是有损,好歹总强过一生守寡,没真误上人家大姑娘一生。
  这些日子,爹的身子已大不如前,前年的一场病更是拖垮了根底,一日不如一日,他看在眼里,总是难受,父亲为他操烦了一生,难道晚年还不能教他顺顺心吗?
  既然爹希望他成家、亲手抱抱孙儿,他总能为爹达成一回心愿。
  只是——愧对了女方。
  「严大哥!」她声音轻轻地,却极坚定,仰首道:「自岚儿晓事以来,便知你会是岚儿今生的依归,无论是否已进严家门,都是一样的。」
  所有人,自她幼年时期便一再告知,严君离会是她的夫婿,那早已是根深柢固、牢不可摧的信念,她生来,便是要嫁他的。
  因为她的这一门亲,姑母能稳固在严府的地位,袁氏一家受严府金援,做生意也因有严府为靠而无往不利,用她一人,可换来一家富贵终生。
  何况,这夫婿性情温润谦和,嫁他不算受苦。
  严君离微讶,而后笑道:「如此说来,我百般推托倒是误了妳。」
  他记得——袁青岚还与他的小恩同年,那今年也合该要满二十,都被他拖成老姑娘了。
  想想,爹的行事作风向来不都是如此强势?只要于他有益的,无所不用其极也要为他所用,小恩便是一例,他又怎会以为,袁青岚能幸免?
  严君离的未婚妻,全梧桐县有哪家敢要?真有,爹也不会容许他人夺占属于他的人,他要真有个万一,她八成还是逃不过守寡的命运。
  看来,她比他更早看清事实,也已认命。
  「既是如此,我会禀明爹爹,年前选个好日子,把婚事办了吧。」再拖下去,便是他对不住她了。
  至少,他能给她个身分,待在严府里,名正言顺,一生安稳。
  回到观竹院当晚,他躺在床榻上,彻夜辗转。
  终于下定决心,本该了了一桩悬挂多年的心事,却是无由地难以成眠。
  他起身披衣,凭栏仰望穹苍一轮月华,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逸竹轩来。
  「我要成亲了。」他低低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寝房低喃。
  以往,小恩对他的亲事是百般阻挠,现在听闻此事,不知是否仍会耿耿于怀?抑或一笑置之?
  「你,会回来喝我这杯喜酒吗?」
  多年情分,当真就这么一笔抹去?三年了,他还是无法相信,两人最终的结果是形同陌路,心底一丝丝未灭的火苗仍在盼着,盼远方那人,会回来见见他、真心为他送上一句祝福。
  轻不可闻的「咿呀」声,在这深寂夜里,格外清晰地传入耳内。
  他头也没回,对那拾级而上的人道:「奶娘,妳去歇着吧,我再坐一会儿便回去了。」
  这老人家,是真心拿他和小恩当自个儿的孩子看待,时时挂念。
  更早的时候,尤其是在小恩刚走的第一年,他常是整日呆坐在这间房,看着那人用过的每一样物品,一待就是一整夜,浑然不觉时光流逝,也难怪奶娘不放心,时不时地要来寻人,提醒他该歇着了。
  来人轻巧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便再没动静。
  他疑惑地回眸,这一望,便怔住了。
  「小恩?!」他仓促起身,翻倒了木椅,踩着凌乱步伐上前,神情难掩激切。「几时回来的?怎不跟我说一声?」
  「回?」相较于他的热切,慵懒倚靠门旁的身影,显得格外漠然。「家,才用得上「回」,这儿,有我容身之处吗?」
  有啊,一直都有的……
  严君离哽着声,无法成言。
  「你走吧,这儿已无你容身之处——」
  这话是他说的,是他亲自为小恩整理行装,逐离身畔。
  心知他怨气未消,只得默默受下尖锐讽言。
  「刚回来,累了吧?我唤人打点一下逸竹轩,好让你洗漱歇息——」
  「不必了。」正欲前去的步伐,定在木阶前,困惑回眸的同时,那冷嗓悠然接续——
  「我回——既然你坚持用这个字眼,那就当是「回」吧!我回来三日了,已经在听松院住下。」
  他回来三日了?!
  严君离一时怔忡,反应不过来。
  回来了,却没让他知道……甚至,都三日了,不曾来见他,若不是今晚偶遇,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知会他?
  他满心怅然,看着那道悠然沉稳的步伐走入房内,打开衣箱翻翻瞧瞧,发现里头的衣物保存良好,还泛着淡淡的皂香及阳光味,彷佛定时有人将其取出清洗,晒晒日头。
  他挑挑眉,没说什么,挑了套功夫服、几件罩衫、以及轻软薄透的夏衫,再将衣箱关妥,转身便要下楼。
  「小恩……」他迟疑唤道:「你真要待在听松院?这不太好,别拿自己的安危与我赌气——」
  当初送走他,就是不想让爹再有机会对他下手,如今这样——那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严知恩停步,微挑的嘴角,扬起一丝嘲弄。「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软弱无能、任人宰割的无知少年吗?」
  随着移步趋近的身形,阴影笼罩而下,严君离本能一退,腰后抵上阁楼护栏。
  他这才惊觉,那个曾经赖在他怀中、要他抱、要他喂甜汤的孩子,几时起,个头已抽长得都要高过他了?这些年,变得黑了些、壮了些、也……阴郁了些,说的话一年年少,笑容一年年沉寂,最后再也找不到昔日那道仰望他时,纯然而真诚的目光。
  这究竟是谁所造成?爹吗?抑或是他?
  「被伤害一回是年幼无能,第二回是年少无知,再有第三回,那叫死有余辜!你忽略了——我不会永远无能无知地只能倚赖你的庇护,我会长大、会变强,而他会衰老,无法永远呼风唤雨。」
  顿了顿,冷沉的嗓,一字字轻缓吐出:「你那比虎狼更狠的父亲,可曾教过你——养虎终为患?你猜,这回若再对上,有事的会是谁?」
  领悟话下之意,严君离心头一颤。「小恩,你——」
  严知恩话锋一转,又道:「告诉我,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当年不该救他养他、教他育他、宠他护他,终至今日养虎为患?
  后悔三年前,遗弃他、将他驱离身畔之举?
  还是后悔不该——严君离一顿,打住思绪。
  「不,我不后悔。」无论哪一个,都不曾后悔过。
  「是吗……」严知恩低喃,眼一闭,再睁开时,幽寒目光闪过一抹狠戻。「你不后悔……所以我活该要承受那一切?」
  「我很抱歉。」
  「抱歉?你知道,这有多痛吗?」他不容拒绝、强势地扯住严君离的掌,贴向心口处——「就在这个地方,你们父子分别划下一刀,差别只在于,他执的是有形的刀,切割我的身体,你使的却是无形的刃,切割的是我的心、我全然的信任,你们都是凶手!」
  而他,竟以一句「抱歉」就想推搪了事?
  严君离瞳眸一缩,不由自主地抚去。他知道,那指掌底下,有一道疤,狠狠割开肤肉,血淋淋的痛所留下的疤,一生难除。
  「还……痛吗?」
  那微哑的嗓滑过心间,严知恩不觉浑身一颤,感觉那道陈年旧疤彷佛再度热辣疼痛起来——
  他退开一步,掩饰狼狈。「别表现出一副多心疼的样子,我早看透你的虚情假意!」
  面对他的愤恨与不谅解,严君离无话可驳。
  他确实,是无形的凶手,若不是为了他,小恩不必被牺牲,承受肉体伤害的痛楚,也面对信任被撕毁的背叛与不堪。
  他原以为,最糟就是恩怨两消,形同陌路,却怎么也料不及,小恩会对他有这么深的不谅解,昔日情义历历在目,今日却得难堪地,面对反目成仇的局面。
  严知恩退开一步,冷然道:「不后悔是吗?那我就让你后悔!你欠我的,我会一笔一笔地讨!」
  什么意思?
  一回神,严知恩已下了阁楼。
  思及方才所言,他一惊——「小恩!」
  前方身形一顿,没回身。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伤害爹。」
  「那是你爹,不是我的。」
  只因最信任的那个人要他跪,他便跪;要他磕头,他便磕头;要他喊爹,他便喊!这一生,什么都听他的,结果呢?到头来换得什么?他的信任,换来的是一次失去得比一次更惨痛,而那个承诺要在他身边保护他的人,又几曾办到过自己许下的诺言?
  没有!严君离背叛了他的信任,任他痛、任他伤,依了那个人一辈子,那个人却不曾依过他一回,真正听他心里要的是什么。
  他何必还要再听话!
  「你若伤了爹,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你,更无法原谅自己。」
  「你以为这还威胁得了我吗?严君离,你与严世涛,我都不晓得自己恨谁多一些。」原不原谅,谁在乎?他若不好过,谁也别想安生!
  二之二、千方百计阻姻缘
  那夜之后,严君离没再见过严知恩,无声无息,也未听闻任何人谈起,他忍不住要想,那晚或许只是他过度思念的一场梦境,那人其实从不曾回来过。
  他后来又去了几回逸竹轩,在楼台的护栏边,发现一只绣金边的小荷包,那晚光线昏暗,竟没能留意。


第六章

十岁那一年,小恩大病了一场,他后来命人打块长寿金锁片,到庙里过过香火,以保平安,上头刻上「长命百岁」,以及小恩的名字。
  后来,小恩渐渐大了,嫌金锁片俗气,不肯再戴这孩子似的玩意儿,便让奶娘绣了只小荷包袋,将长命锁放入,随身携带。
  那是他的平安符,数年来傍身不离,保他平安无灾的。
  严君离心下有些急,拾了长命锁便要送往听松院。
  问了几个在听松院当职的婢仆,竟无一人能问出个所以然,不得已,只得亲自去向父亲讨个究竟。
  「严知恩?」正与自己对弈的严世涛,目光没离开棋盘上的黑白子。「君儿,你来得正好,帮爹看看,这棋局该如何解?」
  这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吗?
  严君离仅仅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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