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膏肓(叔侄年下,受脑瘫)-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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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长穆十年,天武帝薨。太子谨继位,年号崇宁。
天武帝一生刚愎自用,行事独断,朝风拘谨晦暗。谁也没料到这阴鸷的君主在位尚不满十年,却被一场突兀的急疾夺去了性命。朝野上下习惯于俯首听命,一夜之间失去了把持大局的人,登时人心浮动。
一道道目光似乎是第一次投向那位隐形人一般存在多年的太子。
他们的担忧并非毫无道理。澹台谨时年不及弱冠,谈吐平庸,举止循规蹈矩,甚少抛头露面。人们对他的印象几乎只停留在天地祭祀时跟在先帝身后,一袭黑袍、沉默寡言的身影。太子虽无过,亦无功,委实看不出多少帝王之才。如今先帝离世,天下大权不知会旁落于何人之手。
衡阳宫,帝王寝宫。
镂金烛盏的辉光在浓重夜色里摇曳不定,宛若一缕缕凄怨的幽魂。先帝驾崩当夜挂上的一段段白纱尚未撤下,随着不知何处吹来的暗风,寂然无声地飘摇。
十七岁的新皇站在一面铜镜之前,任宫人为他穿戴登基大典所需的龙袍。
玄色燮龙纹的修身礼服,长长的衣摆铺在地上,将澹台谨衬得愈加高挑而瘦削。宫女初云踮起脚尖,替他束起一头长发,戴上冠冕。宦官吕童躬身站在一边,忙不迭地奉承:“陛下真是天日之表、龙凤之姿,就连……”
澹台谨恹恹地一挥手,吕童闭嘴了。
“几时了?”
“回陛下,快过五更了。”初云接口。
“陛下可要歇息片刻?过会的祭典可十分冗长呢。”吕童道。
澹台谨将手笼在宽大的袖摆里,左右打量一番,道:“祭典所用之物都备齐了?”
“都备齐了,陛下,奴婢亲自检查过,断不会有闪失。”
澹台谨踱了几步,从桌上掂起一物,多看了两眼。吕童跟在他身后垂首道:“这是皇室总族的谱牒。”
澹台谨捧起谱牒,从后往前翻了两页,找到了自己。目光稍移,先帝风睿的名讳端正地记着,旁边一列便是自己那些命途多舛的叔伯。
先帝多疑,即位之后随口找些罪名,便流放了几位锋芒太露的亲王。澹台谨年幼的记忆里笑着拿桂花糕逗自己的脸庞,不知不觉已经全部消失了。
——全部消失了吗?
澹台谨转过身:“这是谁?”
吕童往他指尖点着的名字瞧去一眼,顿时煞白了脸庞:“回陛下,这……这个……”
“快说。”澹台谨不耐道。
吕童的脑袋几乎扣进了胸口,冷汗涔涔道:“这可不就是……那七王爷么。”
七王爷?
澹台谨用力回想了一会,竟是毫无印象。“他现在何处?”
“回陛下,七王爷抱病多年,一直在府内静养呢。”
“哦?那朕登基即位,他也不来朝拜?”
“他……他病得很重,怕是……”
澹台谨见吕童面色惊惶,料定必有隐情,却也不为难他,只道:“改日去他府上走一趟便是。”
他倒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架子大到连新皇都能不拜的地步。
新皇登基,万民朝贺。礼毕,澹台谨宴请群臣。
虽说是宴请,但先帝丧期未过,席上无丝弦管竹,无酒无肉,不过是寡淡的素斋而已。这宴席的主题显然也不在吃食上。
“皇上登基,四海来贺。老臣请以茶代酒,谨以此穱……”发话的是吏部尚书。澹台谨不喜多言,略一点头,饮尽了杯中茶水,一旁侍女随即为他满上。
吏部尚书敬完了茶,又道:“皇上英才天纵,年少有为,必得开一代盛世,垂千古英名。后宫尚且空虚,若得贤良之人相伴……”
“先帝尸骨未寒,朕愿服丧三年。”澹台谨一句话堵死了他的后文。
“皇上圣明!当此举国哀恸之时,怎可言男女之事?”工部尚书在一边冷笑着挖苦。
吏部尚书老脸涨成了猪肝色,讪讪地退下了。
余下之人心中暗笑。这老东西急着把女儿塞进后宫,巩固自己的地位,没想到一开口就碰了壁。
他的死对头却看到了希望。工部尚书虽没有妙龄的女儿,却是新皇早逝的生母的娘家亲戚,此时便凑上前去洒几滴眼泪,好一番缅怀,最后殷殷地表忠心。
澹台谨仍是面无表情地宽慰两句,又饮了一杯茶。他面色淡淡,急于揣摩新皇喜恶的人也无法从他脸上看出端倪,心下不禁吃惊——这看似庸庸碌碌的昔年太子,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澹台谨的目光沉静地扫过整个殿堂,扫过每一双或惶恐、或探究、或暗暗谋划着的眼睛,最后投向殿堂之外,黯淡地聚拢的夜幕。
他只有十七岁,只知道父亲做错了许多事,却尚未懂得怎样承担那些错误的代价。
宴席散尽,澹台谨由提灯的宫女引着,走在回寝宫的路上。日薄西山,天际一轮剪纸般单薄的白月,垂下无尽渺远的微光。
澹台谨思绪混乱,反复回想着刚才群臣的表现,步履渐渐慢了下来。吕童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声道:“陛下是这就回去歇息了,还是再走一会?”
“散散步吧,回去也是睡不着。”澹台谨按了按太阳穴,忽然转身;“就去你所说的那位王爷府上。”
吕童大惊:“陛下现在就去?”
“有何不可?”澹台谨冷然道。
“是……是、奴婢这便去备车。”吕童心下直叫糟糕,天知道这主子怎么突然对那罪人产生了兴趣。
“嗯,不必惊动太多人。”
作者有话要说:
☆、二
澹台谨本是一时兴起,待到车辇行至那七王府门口,已经失了兴致。夜色渐浓,他撩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深深地皱起眉:“怎么如此破败?”
自是没有人回答他。
眼前的王府竟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惨淡模样,高墙的红漆已经寸寸剥落,还有小儿聚在一起,朝墙里扔石子。
侍卫赶走顽童,上前敲开府门。应门的是个老妪,一见门外这阵仗,吓得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澹台谨径直越过她,走进那荒凉的前庭。
天武帝好大喜功,皇家宫殿无不修缮得美轮美奂,彰显帝王之尊。相比之下,这所谓的王府简直是个鬼屋。大则大矣,却是毫无人气,寒风吹过空旷的庭院,犹如鬼哭。墙边两株垂死的树,也看不出品种,伶仃地立着。
澹台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棵树,零星的记忆忽而闪过脑海。
他知道那是什么树——那枯死的枝桠上曾经开满梅花,深红粉白,满庭飘香……有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曾经接住飘落的梅花,温柔地递给他看……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澹台谨忽然有种感觉,他可能认识这个地方的主人。只是他忘了。
“皇……皇上有何吩咐?”那老妪战战兢兢地走到他身后五步之外跪下了。
澹台谨负手回身打量了她几眼,道:“王爷何在?”
“回皇上,王爷睡下了。”
侍卫上前一步:“奴才这就去传。”
“不必了,”澹台谨抬手止住侍卫,“不是说生病了么,朕去看他。你来带路。”
那老妪于是端了烛台,将一行人带向里间。离那寝室越近,一股骚臭之味越是明显。澹台谨抬袖掩住口鼻,皱眉道:“怎么回事?”
老妪惊慌道:“皇上恕罪,奴婢这便去开窗通风……”
“行了,你们都留在这待命。”澹台谨独自走近前去,打开了门。
室内光线极暗,只有案上一灯如豆。床上躺着一个人,床边还站着一个。澹台谨突然进来,那床上的人影许是受了惊,竟猛地抽搐起来,双腿一下下地蹬动,带得整个身体崎岖扭动不止。床边之人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怒道:“什么人!”是个清脆的女声。
澹台谨踱进室内,微弱的烛火映得龙袍上的绣金暗纹明灭生辉。那女子反应过来,脸色大变匍匐在地:“奴婢该死,请皇上恕罪……”
床上的人影还在抽搐着,澹台谨不开口,那侍女也不敢去理会。此时澹台谨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床上人的情状。
那是个瘦削得可怕的男子,浑身j□j,只在胯间系着厚厚的尿布。痉挛之貌更是恐怖之极,身躯四肢以不合常理的角度扭在一起,五官纠作一团,唇边不断有口涎流下。
澹台谨看得心惊不已,道:“快叫大夫。”
那侍女仿佛听见了赦令,连忙起身扑上去,死死摁住那人跳动的四肢,口中道:“回皇上,府上并无大夫,这抽搐片刻即止。”
她身躯娇小,按不住那人,澹台谨便伸手抓住那人的双腿扣到床上。掌心里的小腿几与枯枝无异,仿佛稍一用力便可折断。
过了好一会,抽搐才得止歇。方才疯狂抽动的肢体此时却如同失去了生命,彻底瘫软在榻上动弹不得。一股骚臭弥漫开来,那人腿间的尿布已经渗出暗黄之色。
澹台谨目不忍视地别过头去,耳边听见窸窣声响,那侍女匆匆替他换了尿布,不敢擦洗,又跪作了一团。
澹台谨凑近过去,望向床上之人的面容。
他似乎已经昏厥过去,灰白的发被汗水打湿,粘在额上。双目半开半合,仿佛无力闭紧,空茫地望着前方。唇角仍然虚张着,口涎缓缓流下,弄得下颌全湿。
澹台谨看着这张脸,着魔般伸手入襟掏出锦帕,替他细细擦净面上的污秽。那人有所感觉,虚弱地喘息几下,极缓慢地撑开眼帘,目光对上了澹台谨的眼。
这是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年华未老,那枯死的长发却先一步预判了衰竭的生命。望过来的目光疲惫若死,却意外地清澈而平静。
澹台谨凝视着他,慢慢地,这面目全非的容颜与模糊记忆中的某张脸重合到了一起。
温雅清华,俊秀无双。
是了,就是他,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翩翩公子,微笑着将小小的自己抱在怀里看梅花……而自己享受着那怀抱的温度,咯咯地笑着唤道——
“小叔……”
澹台谨恍恍然地开口。
跪在地上的侍女浑身一震,难以置信般抬头瞪向他。
澹台谨浑然不觉,犹自沉浸在混乱的情绪中:“小叔……是你?”
那人喉结滚动了两下,发出模糊的啊啊两声。澹台谨浑身冰冷,看着他的唇齿困难地移动着,半晌才挤出几字:“臣……臣……君前……唔……失仪……”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跌出眼眶,砸在男人的脸上。
两人都愣住了。
澹台谨过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落泪了。他狼狈地扭开头,擦了擦眼角,转向那侍女:“你叫什么?”
“回皇上,奴婢木莲,平日伺候王爷。”
“只有你一人吗?”
“……是。”
“七王爷这样已经多久了?”
木莲抬头,目光有些奇怪:“回皇上,王爷自幼不良于行,十年前遭刺客重创,撞到脑部,此后便一直如此。”
十年前。
澹台谨觉得背脊生寒。
十年前,正是先皇风睿登基那年。当时几王争位,不择手段,先帝用上雷霆手段最终胜出。那段历史最终成了宫中隐晦不能言的密案。
当年那位清雅如谪仙的皇叔,难道也是那觊觎皇位的败党中的一员?
床上的澹台风临无力地抽动几下,木莲拘谨道:“皇上,请容奴婢为王爷盖被。”
澹台谨清醒过来,抬手拉过一旁那床棉被,仔细盖到澹台风临身上,掖了掖被角。棉被虽厚重,上头的绣线却已磨得黯淡失色,显然很旧了。时值深秋,晚间寒凉,这么一床旧被的御寒效果有限。
澹台谨伸手入被握了握男人蜷缩的手,果然是僵冷的。刚才j□j许久,说不定就着了凉。他心下懊悔,问道:“可有暖炉?”
木莲去取来一只暖炉搁置在床边。澹台谨四下打量这房室,目之所及无不破旧零落。堂堂皇族,竟沦落至此。
一股怒意腾地升起:“你们这些下人难道不会采办么?每年的俸禄呢?全被獐鼠吞食了不成!来人!”他扬声一唤,门外待命的侍卫立即冲了进来,就要去抓木莲。木莲吓得面色惨白,跪下连声求饶。
“啊——啊——啊——”床上的澹台风临焦急起来,口齿不清,只能发出喑哑的叫声。头颅不断晃动着,细弱的脖颈仿佛随时会折断。眼见他又有抽搐的迹象,澹台谨以为他受了惊,只得制止侍卫,抚着他的胸口轻声安慰:“小叔莫急,慢慢说。”
澹台风临喘息片刻,却只艰难道:“臣……臣……死……”
澹台谨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新的猜想,俯身凑到他的耳边,悄声道:“小叔你说实话,俸禄……是不是早就停了?”
澹台风临疲惫地合上眼,没有说话。
澹台谨又问:“是谁停的?”
……
能下令将此地变成冷宫的人,自然只有一个。
澹台谨霍然起身,冷着脸道:“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
☆、三
澹台谨脸色铁青地回了寝宫,下人惧于帝王之怒,个个如履薄冰。吕童躬身替他倒了杯茶,小心道:“陛下可是有何烦恼?”
澹台谨郁结地吁了口气,缄口不言。
先帝行事委实狠辣。将手下败将处死、流放也就罢了,这般折辱于亲身兄弟,使之贫病交集生不如死,有失帝王之风。自己这十年来明哲保身不问政事,对此竟是毫无耳闻。
然而无论多么愤怒,作为皇帝、作为儿子,他都不可议论先皇是非。
澹台谨命令自己平静下来,朗声道:“着人立即将床褥、暖炉、冬衣、杯盏器具之类送去七王府,另外请太医明日去府上为他诊治,要什么药都从宫里拿。低调行事,不必声张。”
吕童吃惊,期期艾艾道:“陛下怎地——怎地——陛下可知先帝……”
“先帝已薨,看清楚是谁坐在这儿!”
吕童大骇,扑倒在地叩头道:“奴婢该死!陛下明察,奴婢一腔忠心,实是为陛下忧心呀!”
澹台谨扬眉道:“抬起头来。你倒说说,是怎么个忧心法?”
吕童夸张地四下张望半晌,悄声道:“陛下有所不知,宫里私下有传言,说那七王爷其实是……”
“什么?”
吕童抹了把冷汗,忽而道:“陛下,这只是传言而已,奴婢自是万万、万万不信的。”
“你直说便是,朕绝不怪罪于你。”
“他们说,七王爷才德无双,恭文帝原已决定将皇位传与他,只因他自己福分浅遭了那刺客,被废了身子,恭文帝才转而……”
“转而考虑先帝。”澹台谨悠悠道。
吕童又是磕头:“奴婢只是担忧这传言居心叵测,万一是谁觊觎帝位而编造的……”
“朕明白了。”澹台谨揉了揉额角,“你下去吧。记得朕下的令。”
吕童见劝说无果,只得跪了安。
澹台谨由云初服侍着上床就寝,心里忽而计算着朝中局势,忽而回想着王府里所见的景象。
“才德无双……吗?”
澹台谨再次踏入七王府时,已是冬季了。
即位之初,诸事繁忙,单是稳住朝中那群各自打着小算盘的老头子就够他忙了。之所以抽空来此,却是因为太医带回的消息不容乐观。
澹台风临瘫痪多年,未得到妥善看顾,身体已是衰竭不堪。那夜他果然着了风寒,又受了惊,此后便一直低热不退,昏聩不醒。说来倒有大半是澹台谨的责任。
王府已经重新整顿过,又新添了些下人,看上去像样了许多。室内燃着暖炉,驱散了外头的寒气。澹台风临裹着轻软的新被褥,面色潮红,神志昏沉。木莲与两个新来的侍女守在一旁,定时替他翻身喂水、更换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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