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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阙-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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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竹猗猗
一、绿竹猗猗
“姑娘,云府到了。”苏州城南一座华邸前,车夫谙练地勒了青骢名骏,而后隔了曲水纹的青绫帘恭声禀道。
才是拂晓时分,群青的天际间,初初晕开了一抹明亮的鱼肚白,晨光熹微,将散未散的缈薄雾色,轻纱一般笼衬得那一辆穹顶格窗的素漆马车有些微轮廓不清。
“嗯。”少女清越的语声自帘后传出,淡淡入耳,听不出什么情绪。
说话间,云府大门前那一众翘首良久的管家仆从已殷勤地迎上前来,隐约还听得见欣喜急切的一句“韶神医到了,快去禀报老爷夫人。”
微微的嘈杂中,少女素手挑了青绫帘,随即,映入众人眼际的便是一抹淡而偏冷的霜青色。
举众注目中,素丽清妍的女医者自穹顶格窗的双辕马车上从容步下,她绾了素致的流云髻,发间只束一支简单的流水纹青玉簪,身着一袭同样简单的霜青曲裾裙,素无纹饰。
于一个十七八岁的韶华少女而言,这般装扮,未免也太素了些。
而,这般轻尘不惊的持静模样,也较同龄的闺中少女不知从容了多少。
“老朽云茗,忝为府中管事,奉我家老爷之命在此恭候姑娘芳驾。姑娘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先随老朽进府稍作休憩,一洗风尘。”须发皓白的老管家趋步上前,而后恭谨郑重地躬身为礼,一贯谦重稳持的老人,此时眼底也泛了一抹难掩的喜色。
整个大郢,举国上下谁人不知,兰溪草堂这一任的主人“北皖神针”韶姑娘从不出诊。承继医馆数年以来,不知多少朱紫贵胄重金利诱、威权相逼,使尽手段也未曾让她破了例,倒是明亏暗亏皆吃了不少。最后没奈何,也只得纾尊降贵,放下。身段依了这位女神医的规矩。
而这一次,也不知大公子他究竟是用了怎样的法子,竟真请动了这一惯性子清傲,目下无尘的韶神医。
讶然过后,自然是喜出望外,若得韶神医亲自出手,三公子的病或许
“不必劳烦了,还是先带我去见病人罢。”韶妆语声淡淡,却近乎是不容辩驳的沉定笃然——自庐江赶到苏州已费了十数日工夫,草堂那边只有白苏她们几个照管,毕竟不大放心。她,没有多少工夫可以耗在这儿。
况且,这一次的病人——那位云家的三公子,其病状若真如她先前所知的那般,那,恐怕如今已是药石罔效了。
而她此行,大抵也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
“这”闻言,云茗面上微微露了一丝难色,但,却是瞬时便有了转寰之计“老爷夫人已在松风轩候了姑娘良久。三公子的病况,夫人她知悉甚详,姑娘见上一见许会有些益处。”
这一句话果然奏效,韶妆略略沉吟了一瞬,而后便颔了首。
云茗见她应允,赶忙热忱地亲自引客人向正门行去。
“呀!妆姐姐,怎的到了都不叫醒云雀儿?”忽地,一声啼莺鸣啭般的脆语自身后传出,虽仍带了几分酣眠未清的迷糊,却仍玲玲盈耳,也让众人微微一诧。
循声回头,便见那马车上一个莺黄轻衫的少女正掀帘探出半个身子来。还未及细看眉目五官,便先被那晴丽无伦的明灿笑颜晃花了眼
大约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明亮暖人的莺黄衫子衬着净瓷一般细致皙白的肌肤,微带粟黄的长发随意扎成了双丱。一张秀致玲珑的小脸儿尚是稚气未脱,幼嫩的颊上还带着略略的婴儿肥。莹粉润泽的嫣然唇儿,衬着少女净瓷般细腻皙白的肤色,恰若一瓣樱红落了雪。
最与众不同的,便是她那一双纯净无垢的浅色眸子。颜色略淡的瞳仁,异样的清透明澈,仿佛匀白的细砂之上淌过的那一脉恬静浅流,澄然见底,让人一眼便能窥见她的所有心绪
分明已是女子年华初放之时,竟全无半分豆蔻少女的娇媚,眼角眉梢尽是属于孩子的童稚无邪。
这姿容并不十分惊艳的稚气少女,却是让众人一时皆看得微微失了神。
“既是困了,便在车上多睡会儿罢。”韶妆的眸光淡淡转向十余丈外的活泼少女,语声仍是惯有的平静,但眼底却不觉间便泛起一脉柔和的暖意“姐姐不久便出来的。”
“什么?不要云雀儿跟着?!”听懂了她的意思,莺黄衫子的少女顿时神色一急。
话还没落音,人便自车辕边足尖一点,只见一抹明亮的莺黄轻灵一掠、迅然无形,下一瞬,待众人看清之时,那比雀儿还轻跹灵动的少女已亭亭立在了韶妆身侧——那般迅捷无伦的动作,甚至快到眨眼一刹,当真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以至习武数十载、允称高手的云茗竟也全未看出她的身形步法!
于是,霎时间,云府大门前一众人等被惊得齐齐愣住了眼!
而那厢,稚气未脱的少女却是全没留周遭众人的反应。她甫一落地,还不及站稳,就连忙麻利地扯住了韶妆的衣袖,一双澈然见底的眸子就这么急切地盯着自家姐姐:“这可不成!云雀儿是来保护妆姐姐的,定要寸步不离才行!”
说着,仿佛还怕韶妆不信似的,急急按了按自己腰间那把玄冰玉鞘缀青绶的佩剑“云雀儿习剑很用功的!”
若是在见识她的轻功之前,听这么个稚气未脱的孩子煞有其事地说这样一番话,只怕在场一众人皆不免失笑。而现在,却是不约而同地齐齐讶异起来——以往只是听说兰溪草堂的上任主人韶梅逸韶神医,除了独女韶妆外,膝下另有一个义女。但却从不知这位韶家二小姐竟是习武的,且身手还这般了得!
而云茗,自看清少女腰间佩剑的那一刻起,稳凝的目光便瞬时间便深湛了起来——那是“霜练剑”!浮玉山剑宗一脉只传嫡徒的“浮玉七剑”之一的霜练剑!
也就是说,眼前这一团孩气的小姑娘,竟是已故剑宗宗主明雪旷的高足!
“姐姐,云雀儿保证不添乱的,便让我跟着么?”灵皎稚气的小丫头,有些可怜兮兮眨着一双清透晶莹的眸子,牢牢地扯着韶妆的袖摆央道。
这时,却是云茗和暖带笑地开了口:“敝府之中,倒也有几处尚可入目的景致。若是云雀姑娘不嫌弃,老朽可着人陪姑娘游赏一二,定会照拂周到。”他的恭谨融笑的目光落向韶妆“姑娘大可放心。”
看着云雀儿这般忧急交加的神情,也知道小丫头一向性子执拗,韶妆眸光沉凝了瞬时,最终,还是微微点了头。
“呀,这就好!”见姐姐应允,稚气的小丫头瞬时绽了一个大大的笑脸,而后弯了一双眉眼向云茗脆声道:“真是多谢老伯啦!”
那样明亮纯粹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笑,只一眼,便让人暖到了心底。
云茗微笑颔首,而后走在前面为她们二人引路。
人人皆知,苏州云氏富甲一方,乃国中巨贾。但,待到真正迈进了那两扇雕漆浮绘的朱门,却发现,这府中景致竟全非先前料想的那般夸豪显富、极尽奢贵。
一脉碧流曲水环园,山亭台榭、画阁竹轩依势错落,云石虹桥之上接了汉玉阑干,芷坞兰丛之间缀了棋枰茶凳,九曲回廊之隙荫了垂萝青蔓,月洞雕门之畔植了荼蘼瑞香。艺奇葩以邀蝶,累怪石以迎云,凿方池以浸月,筑高台以乘风无一处不清致,无一景不雅逸,匠心独具、宛若天成,彰显出一派疏明朗丽的大家气度。
“这园子,是早年,依我家夫人手绘的图稿所建。”留意到韶妆眸底几不可察的微微一丝讶色,云茗谦和带笑,解释似的说道。
云家夫人?韶妆微微一怔,这才想起云氏虽是商贾之家,可这位云夫人却是出身大郢三大望族之一的池州兰氏。虽则只是族中旁支,但世代簪缨之族的千金名媛,下嫁与一介商贾做续弦。纵然云氏富甲一方,也仍是屈尊了。
算起来,这位云三公子正是兰氏膝下唯一的孩子,亦是云家唯一的嫡子,也难怪阖府上下为他的病紧张到这般。
前面便是松风轩了,确是不宜云雀儿跟着。其实,此次若不是小丫头不放心她,一路悄悄尾随马车到了城外的话,她断不会允妹妹同来云府——钟鸣鼎食的大富之家,哪里会少了是非?世事难测、人心险恶,谁又知其中暗涌了多少阴毒心思、隐藏了多少权谋算计?
而莫论什么,她一人应付便好。心思简单的云雀儿,这些事情能少沾一分是一分罢。
似是明白韶妆心思,未待她开口,行事妥当的云茗已适时唤来了一个名叫“灵卉”的伶俐侍女,交待她带了云雀儿去游园。
※※※※※※※※※※※
大半个时辰后。
云雀儿站在两扇紧阖的曲水纹竹扉前,似水清透的眸子定定盯着竹门上方额匾间“筠园”两个风骨遒劲的柳体楷字,紧皱了眉头,为难地咬着唇瓣。
方才那位灵卉姐姐带她在园中游赏时,不知为何,有意绕过了这处园子。但目光越过青瓦素墙,但见园中千竿修竹、碧翠参天,分明景致极美的呀!
小丫头性子素来跳脱,加上年纪尚小,好奇心也重。况且,门虽关着,但两丈余高的素墙哪里拦得住这只轻功不凡的云雀儿?
只是——稚气的双眉近乎蹙成了团——她这么冒失地闯进去,会不会太过失礼?
于是,小丫头为难了。
好在,心思简单的云雀儿从来不会为这样事情纠结太久,只是片时,她眸子一亮,已做出了决断:闯就闯了罢,若是惹恼了这园子的主人,大不了她好生认错,再不行,任他责罚便是!——反正自五岁上到了浮玉山,几位师兄和千岱姐姐带着她一起,大祸小祸从没少闯过,轻罚重罚自然也没少领过。她早记不清这八年来究竟面过多少次鉴心壁、抄过多少遍《南华经》、浇过多少回舜华林
所以,这次——总不会更惨罢?
打定了主意,小丫头纤足只轻轻一点,一抹莺黄跹然掠墙而过,而后雀儿般灵捷地落进了幽静到近乎岑寂的筠园中。
甫一落地,刹时间云雀儿便看得怔怔呆住——这世上,除了浮玉山,竟还有这般清幽绝俗、不染凡尘的地方!
眼前是一片碧翠如玉的幽幽篁林,千竿修竹轶云蔽日,一泓明澈溪流萦回竹间,清可漱齿,曲可流觞。幽竹篁林间岚气缈淡,轻烟笼雾一般在轻弥在一脉翠竹间,氤氲出几分逸世出尘之气极翠碧的千竿修竹、极明澈的一脉溪流、极缈淡的一林雾岚,清到极致、谧到极致,静到极致,韵到极致、雅到极致,空灵明净到极致,岑寂幽绝得简直不似凡尘俗世
发现了这么一处遗世幽境,云雀儿心下满是欢欣,即时便如雀儿一般窜进了碧翠的竹林里
但,入林只是半盏茶的工夫,小丫头便察觉出了蹊跷——这里,不大对劲儿!譬如,这几丛银琏竹,她已经是第三次看到了!
应当是这竹林中布了奇门阵法!
在浮玉山时,云雀儿曾随师父学过数年奇门遁甲之术,虽说她年纪尚幼,恐怕连恩师的五分功力都不到,但,已足以让她看出眼前这是一个“天翼垂云阵”。
玉边竹、小寒竹、华箬竹、银琏竹、凤尾竹竿竿翠竹看似随意而植,但其实皆合五行八卦之数,按遁甲分成生、伤、休、杜、景、死、惊、开八门,变化万端,加之竹林间湿气甚重,雾岚不散,若隐若现,足以迷惑寻常人的耳目,将之困于其间。
但,显然这布阵者并无伤人之心,其用意也不过是阻止外人贸然闯入罢了。
而至于破阵,她也不是不能,只是极其费事。费事到这世间除了这只跳脱又贪玩的云雀儿,恐怕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愿意耗费这样大的功夫只为一赏这竹外的景致。
一处处细察暗探,一步步幽思冥想,寻着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
找着乾宫、坎宫、艮宫、震宫、中宫、巽宫
探着乾位、坤位、屯位、蒙位﹑需位﹑讼位﹑师位
待云雀儿终于循着生门找到出路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大半个时辰。
转过了前方一道屏障似的密竹,眼前视线霍然开朗,曲径间的那一泓清溪在这儿汇成了一个约方圆六、七丈的润青色小石潭,水光潋滟,岚气淡生。视线再向前,云雀儿的目光一刹间呆呆凝住——凝在小石潭对岸那个一袭白衣似云、风华隽秀的少年身上!
——世上,竟真有人生得好看到这般!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临着石潭畔的灵青石案正在作画,修颀玉立、清华无双。一袭白衣皎然,仿若九天之上垂云而下。
少年的品貌姿容钟天地之灵秀,五官轮廓似玉般温润而无瑕,眉目清逸得几可入画,乌缎似的发半束以一支京白玉簪,簪下结发的素绡散散垂落,雪色流苏一般随着竹间清风徐徐轻拂在他的鬓侧清姿似卧云餐雪,雅致如蕴玉含珠。
一脉晴光岚气中,清晨浅金色的阳光透过疏密有致的幽碧竹枝,斑斑点点碎在他一袭似云白衣上,淡淡昀华流转,逸然清皎得不带一丝烟火气,让人怎么都移不开眼
这般风姿绝俗、清华玉润的少年,莫不是这一脉翠碧幽篁间幻出的精怪灵魅?
但,若是云雀儿再稍微近前些,便会知道他不是——这世上,恐怕不会有如此病体孱弱的精怪。
少年生来便有不足之症,十多年间时常缠绵病榻,其实极为清瘦,肤色也不带多少血润,近乎是有几分剔透的白,仿佛冰玉莹薄。此刻他正悬腕作画,白缎衣袖外滑出一段清劲瘦削的腕骨,剔白肌肤上淡青色的血脉清晰可辨
作画时,少年的身子其实近乎是半倚着灵青石案,且额上已沁出了细密的薄汗,显然是虚弱已极,不耐久站。而案侧便靠着一支筠竹所制的筇竹杖,想来他素日里都是扶杖而行的。
此时,曲水纹的灵青石案间,一副《竹林品古》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坚润明洁的白宣之上,根根翠竹秀挺修颀、风骨遒劲,处处透着一脉峥然之气,丝毫不似出自这样一个沉疴难愈的孱弱少年之手。
而后,白衣少年甫一抬眸,入目便是不远处那一抹明亮的莺黄眸间微微泛过一丝讶色,但转瞬已是波澜不惊的澹然神色,平静得仿佛真的只是他的竹林里落了一只雀儿。
忽地,他蓦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眸光掠过不远处那抹亮色,唇边浅浅划过一丝淡笑,复又提笔蘸了极浅的梨黄,匀上略略一点妃色,落笔在一纸白宣上,淡淡地晕开,便成了眼底那一抹明亮暖人的莺黄
见少年似是并未生气她的贸然闯入,小丫头胆子更大了些,足尖又是轻跹一点,直向石潭对岸掠去。
少年再次抬眸时,看到的便是她将将落在潭畔一丛碧薇边的情形。
“小心!”眼前景况让云涧蓦地一惊,连手中的紫毫湖笔都坠到了石案上,瞬后,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奋力向前一扑,堪堪揽住了迎面飞身而来的小丫头。
“呀!”云雀儿只觉蓦地被拥入一个带了淡淡清苦药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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