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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氏孤儿-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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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鹊借着微弱灯光环视陋屋,房子漏得厉害,屋外大雨滂沱,屋内水流成柱。他目光凝重,问道:“卓然呢?”
倾之抱来几件干衣服,塞给颜鹊,只道:“我去热碗粥。”
“我问你卓然呢?”颜鹊重复一遍,心下已有准备。
倾之仿若未闻,转身背对颜鹊,“这衣服是卓先生的,你穿着应该合适。”
颜鹊一把拧过倾之的胳膊,厉声喝道:“我问你卓然呢!”
倾之不驳不抗,他按住颜鹊的手,一根一根将后者握得骨节突起的手指掰开,缓缓转过身来,眸中无恨、无戾、亦无生气。
“死了。”这就是他的答案。
颜鹊的心猛地一沉,倒仿佛落了地,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如此吧——其实看今夜的情形,他早该料到。
“那窈莹呢?”当年颜鹊得知商雪谣殉情,冒险返回黑甲军大营,将花窈莹也带来了别枝山,交由卓然抚养。
倾之沉默良久,抬起头来,眼中盈盈泪光,不肯落下——他自责,他悔恨,他恨不能杀了自己,可他答应过哥哥,再不哭了。
“丢了。”
没有电闪,没有雷鸣,雨,盲从的下着,似要将天地吞没。
一年前,黑甲军搜山,发现了倾之兄妹的行踪,卓然力敌而死,倾之带幼妹窈莹逃入山中,躲避数月。
每隔几日,倾之便要下山找些吃食,起先他并不带着窈莹,一是因为黑甲军到处抓捕男童女童,二是因为他不愿让妹妹看到他或偷,或抢,甚或是乞食!
窈莹向来乖巧,不会四处乱跑,可一次倾之自山下归来,却不见了妹妹的踪影,他疯了似的寻了几日,最后才发现窈莹被一只母狼拖回了狼窝。
倾之杀死母狼,救出妹妹,却将窈莹惹哭,吵着闹着再不喜欢哥哥。原来那母狼非但没有伤害窈莹,反而哺乳期间,母性大发,将窈莹当她的狼崽一并喂养,而窈莹与三只小狼一处嬉戏玩耍,相处甚欢。
别枝山山麓一带虽不若锦官城繁华,却也有七八村镇,人烟稠密,本来附近少有野兽出没,可如今多事之秋,十室九空,竟有孤狼流窜至此,虽此次窈莹侥幸毫发无伤,可倾之却再不敢将妹妹独留山上,每次下山,必都要将她带在身旁。
不料,妹妹却还是出事了。
那日倾之拿着打了半日短工换来的两个鸡蛋兴冲冲去找窈莹,而窈莹却不见了,好心的路人告诉他,一大早,黑甲军就在附近抓走了五六个女孩子。
倾之知道,黑甲军将抓来的女童分批贩卖到各地为奴为婢,谋取暴利,充盈国库,这些年小的女孩儿销路非常好,时常紧俏得很,以至他们每抓到五六个就足够一趟的成本,所以窈莹极可能是一被抓到立刻被送往外地,根本不会在黑甲军大营停留。可倾之还是存着一线希望,他无法接近戒备森严的军营,只能守在远处,希望如果见到窈莹,便可一路尾随,趁机解救妹妹。
三天,倾之不进食,不合眼,不畏虫蛇,躲在黑甲军大营外的阴湿木从里,可他见有被抓进去的,也有被送出来的,却始终没有看到窈莹。
颜鹊听完,怅然良久,最后他紧紧攥起拳头,恨恨道:“路上我也有见到黑甲军屠杀男童,拐卖女童,丧尽天良,总要想个法子制止才好!”灵光一闪,山上不是有狼吗?或许可以做个倾之兄妹已死的假象蒙混过关。
倾之热了一碗米粥,端给颜鹊,却道:“不必了。”
“你说什么?”颜鹊挑起眉毛,甚是不满:这孩子的心竟是这样冷吗?毕竟那些孩子是受了他们兄妹的连累才惨遭不幸,他竟说出这样没良心的话来!
“等商晟杀够了,自然会停手,要是他还不满意,就没有人能阻止他。”倾之冷静得全不像个孩子。
颜鹊冷笑一声,“你认得商晟?你了解他?”
倾之道:“我虽不认得商晟,但我听父亲说过玄都黑甲军军纪严明,扰民滋事者必受严惩,此番若不是商晟纵容默许,他们怎么可能如此滥杀无辜?”
“这”颜鹊忽然觉得,倾之的眸子很像他的父亲,一样的漆黑,一样的深邃,但花少钧的眼神里透出来的是君子之仁,而花倾之,则是睿智,甚或有那么一点捉摸不透,尽管,他还只是个孩子。
倾之续说道:“杀光一个国家的男孩子,让她没有复仇的力量,拐卖一个国家的女孩子,要亡灭她的种族,杀我和窈莹只是一个借口,商晟真正的目的是让锦都五十年内无法恢复元气,不能复仇!”
颜鹊久久注视花倾之,他一辈子都会清清楚楚的记住这些话,记住花倾之说这些话的时候,只有十岁!
“那你还留在这里?”颜鹊心下还有些怒意,他当年甚是喜欢小倾之的天真纯善,却对面前心思缜密的孩子感到陌生和疏远。
“我在等你。”倾之眉睫低垂,盯着桌面。
颜鹊觉得好笑,“等我?等我做什么?”
倾之忽跪地磕头,恳求颜鹊,“请你收我为徒!”
颜鹊吓了一跳:那个因为“记恨”他将他从父兄身边带走,“记恨”他不为他大哥收尸而一直不肯尊称他一声“殿下”的花倾之居然跪在他面前,求他收他为徒!
可倾之知道,他要复仇,只有依靠同仇敌忾的颜鹊!
颜鹊抱臂而立,冷眼睨着花倾之,懒懒道:“连额头都没磕青,没点诚意。”
倾之抬头望了一眼颜鹊,“砰砰砰”就是三拜。
颜鹊急忙去扶,这房子可不结实,碰傻了花倾之事小,碰塌了房子可就糟了。
颜鹊蹲在倾之身前,一手握着倾之的上臂,倾之虽骨瘦如柴却不羸弱,这骨骼,一摸就是习武的好材料,颜鹊心中顿生惜才之意。
“收你为徒对我有什么好处?”颜鹊打量。
“当然有好处,凤都殿下。”倾之自信。
颜鹊戏谑道:“你终于肯称我一声‘殿下’了。”
倾之不在意,认真道:“你收我为徒,我长大了会找商晟报仇。”
颜鹊忽而一笑,“笑话,凭我自己的本事,不能报仇吗?我辛辛苦苦教你一二十年再去报仇,岂不多此一举?”
倾之也笑,“如果你报得了仇,为什么现在不去?为什么商晟还活着?”
“你”颜鹊语塞,肋下伤口隐隐作痛。
“杀商晟,不是凭借莽夫之力可以完成的。”
颜鹊站起身来,心下郁闷,不由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倾之仍是跪着,说道:“父亲的藏书十分丰富,我幼时都曾读过,只是当时年纪小,不能尽解书中之意,如今回想起来,懂了很多。卓先生也教了我不少东西,使我受益良多。”
颜鹊白他一眼:当时年纪小?难道你现在有多大了吗?他又深悔当初怎么就忘了嘱咐卓然,唯恐倾之幼逢变故,心思过重,该多教他些闲淡逍遥之说,而不该授其权谋韬略的。事以至此,颜鹊也是无奈,只好道:“起来吧。”
倾之欣喜,“你肯收我为徒了?”
颜鹊看一眼倾之,笑道:“不错,你说的很对,可我还是不想收你为徒。”说完起身慢条斯理的换了衣服,又将米粥喝了,一碗热粥下肚,身体暖和了起来——他就是不喜欢倾之那副模样,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摆着故作世故的臭脸!
颜鹊喝完了粥,倾之仍然跪着,那地可是又湿又冷。倾之不肯起来,两条眉毛紧紧拧成个疙瘩,从颜鹊的角度看来,真是可怜人见。
颜鹊心中暗喜,至少这样才像个孩子的样子。他蹲下来,抚摸着倾之的肩膀,柔声道:“倾之,我知道你懂很多,可我并不喜欢你少年老成,如果你不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就考虑收你为徒。”
倾之吸了一下鼻子,鼻音很重,“真的?”眼睛已蒙了水雾。
“当然。”颜鹊捏一下倾之的脸,只是那小脸都已经皮包骨头了。拍拍倾之,颜鹊道:“好了,天晚了,睡吧。”
倾之点了点头,甫一起身却又“碰”一声重重跪倒——那双腿早就又冷又僵,使不上力气了。倾之忍着双膝疼痛,没啃一声,但蓄积在眼眶中的泪水却一下子迸了出来,砸在地上。
颜鹊又心疼,又懊恼,紧紧皱起了眉头,索性把倾之抱到床上,一边按摩,一边埋怨,“你看,又来了,疼就喊,难过就哭,都憋着,不怕憋出毛病来!”
倾之咬咬嘴唇,甚是委屈,“我答应过哥哥,再不哭了。”
颜鹊翻下白眼,没好气道:“那是对别人,对师父用得着吗!”。
倾之抹抹眼泪,“师父的意思是对别人还是可以‘装模作样’的?”
颜鹊哄他道:“当然,虽然你还小,但师父的徒弟可不能被别人欺负了去。”后一句他没有说出——你大哥也曾经说过,他的弟弟,不能被别人欺负了去。
“嗯。”倾之顺从地点了点头。
颜鹊给倾之盖好了被子,瞧见倾之巴巴地望着他,不肯闭眼,忽然明白:这孩子恐怕这一年多没能睡个安稳觉了吧。于是他也上了床,跟倾之挤在一起,缕缕他的头发,安慰道:“睡吧。”
倾之这才闭了眼,不几时便睡得十分安稳。
颜鹊却是毫无睡意,如豆灯光在雨夜中飘摇不定。
三年前,颜鹊受花少钧之托,将花璟安、花倾之带出锦官城,最后却只将弟弟安全送到别枝山。后来他听说商雪谣殉情,便又将花窈莹也送了过去。
他找到一个名叫杜宇的铁匠,那人先前在王宫铸剑,据说是锦都最年轻的铸剑师,锦都灭国,他不愿为黑甲军打造兵器,就回老家干起了打铁的老本行。颜鹊请杜宇将百花杀和细君重新熔铸,得一剑“破晓”,一匕“将黎”——破晓无坚不摧,剑柄中更藏着一把削金断玉的短匕,既可防身,又可偷袭,便是将黎。
颜鹊将剑留给卓然,便启程回了凤都。在劝说姐姐白凤未果后,他决定保护姐姐,不离左右。可就在钰京将破之日,姐姐白凤却突然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他的二姐青羽其实并没有死,而是人在海都。颜鹊得知,欣喜难耐,即刻跨马往海都而去,行不到半,却听到大姐惨死的噩耗。
没有人知道那场火因何而起,但颜鹊知道,一定是商晟!
颜鹊调转马头,杀回钰京,计划在登基大典上行刺商晟,却没想到商晟防备之周密,韩嚭背叛之卑劣,几乎使他命丧帝都。颜鹊拼死逃出钰京后听说宫里传出消息说刺客已经正法,他不禁苦笑,商晟要的就是众人的畏惧,刺客真死假死又有什么区别,只是他,颜鹊,是真的死了,世上再无颜鹊此人!
剑伤很深,他花了半年时间将养才得痊愈,随后便赶往海都,至少他还有一个亲人,二姐青羽。可待他来到海都,见到的却只是一座落满海棠的孤坟——青羽送走女儿后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最后在得知姐姐白凤被杀,凤都灭国,弟弟颜鹊行刺失败,重伤身亡后终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颜鹊悲恨交加,大病一场,这一病倒是让他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从前他活得潇洒,全是因为有姐姐白凤为他遮风挡雨,许他天真,许他清高,可如今姐姐走了,他才发现,这世上本就充斥着丑陋与罪恶,只不过从前姐姐不让他看到罢了。
商晟称帝,凤都亡国,海都削王,花少钧的预言,全部实现。
从今往后,他要抛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年少幻想,一心报仇。可行刺失败的教训让他知道,仅凭他一人之力,是杀不了商晟的,而与商晟血仇不共戴天的花倾之就成了他最好的帮手。现在,他收他为徒,将来,他帮他复仇!
不知倾之梦见了什么,眼角淌下一串泪珠儿,颜鹊抬手为他拭去,轻轻道:“明日我们就启程离开锦都,你跟着师父游历天下,我们一起去找窈莹”
风雨渐止,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吧。
杀破狼
【章二】杀破狼
次日倾之醒来不见颜鹊,只见枕边放着个包袱,里面有几套干净衣裳,包袱底下压着封信,嘱咐他留在木屋不要离开。倾之换了衣服起床,掀开锅盖,里面的粥和包子还都是热的,他估摸着颜鹊刚走不久,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便将包子揣在怀里,上了山。
登上一座小山头,倾之跳上一块大石,打了声呼哨。林中生风,草木惊悚,枝枝叶叶耸耸肩膀,甩掉浑身雨露,像刚出水的野兽,抖擞皮毛。不一时,掺伴血风,三只成年体型的野狼从灌木丛中窜出,排成半月形,将倾之包围。
倾之从大石上跳下来,一只毛色略浅的狼一招饿狼扑食朝倾之扑了过去,倾之一个闪身,那狼“砰”一声狠狠撞在石头上,呜呜哀嚎。对此,它的两个同伴倒是显得格外漠然,静静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见那狼疼得龇牙咧嘴,倾之摇摇头,蹲下身来轻轻揉着它撞晕了脑袋,手指挑着狼头一撮长毛,嘴角微微弯起,“都多少次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那狼体型虽已长成,却其实是才一岁多点的小狼,小狼被倾之柔柔抚摸,似听懂了他的安慰,愈发撒娇,用脑袋蹭着倾之的腿,蹭着蹭着就蹭到了倾之的胸,长长的鼻子拱来供去——早闻到倾之怀里包子的味道。
倾之识破小狼的“诡计”,便站起身来,急得小狼在他腿边又跳又转,抬起了前抓巴着倾之的衣服往上凑。倾之将那个不安分的长鼻子摁下去,令道:“贪狼,回去。”
贪狼闻令,委屈的在倾之腿边转了两圈,悻悻的耷拉着脑袋,回到原处。
蹲在中间的狼体型最大,毛色灰黑,威风凛凛,是三匹狼中的老大,名唤“七杀”。七杀右边是最爱粘着倾之的“贪狼”,它体型最小,白色长毛中透出短短的黑色杂毛,是头小母狼。七杀之左,是一只独眼的狼,残目上斜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是在山中与其他野兽争食时受的伤,尚还健全的那只冰蓝色的眸子总是冷冷的,令人误解为孤傲和不合群,而它不过是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罢了,它的名字,叫“破军”。
七杀龇着带血的利齿,身前是一只断了气的野兔。贪狼归队后,七杀叼起兔子,缓缓走到倾之面前,将兔子放在倾之脚边,像对待王上一样恭敬。
倾之轻抓七杀的后颈,夸奖它道:“好样的。”
七杀虽还是那副威严高贵的“正经”模样,却显然一脸受用,破军漠然视之,一旁的贪狼却是嫉妒得就差两眼冒火,哀怨地舔着自己的爪子,自怜自伤——它根本是错投了狼胎,该是只狐狸才对!
“过来。”倾之召唤破军和贪狼。
两只小狼乖乖上前,贪狼一脸兴奋,又扒又蹦,破军还是冷冷淡淡的样子。倾之从怀里掏出肉包子,扔在地上,招呼三头小狼:“吃吧。”
贪狼第一个扑上去,破军用鼻子嗅了嗅,也叼了一只,七杀蹲在倾之脚边,看着同伴吃食,并不上前。四个包子很快被两只小狼一扫而空,星点肉末也没剩下,这点东西对已长到成狼体型的它们实在连塞牙缝都嫌不够。
倾之拎起野兔,扔向十步之外,这次七杀反应最快,如箭离弦,破军,贪狼也不甘示弱,冲上去撕咬起来,一只肥硕的兔子顷刻之间如风卷残云,只剩白骨。
倾之坐靠巨石,静静地看它们狼吞虎咽,嘴角的笑容有些淡淡的感伤。
自从他杀了母狼,又得知窈莹其实是受了母狼的关照,就对这三只刚刚断奶的幼狼心怀歉意。虽然他禁了窈莹的足,绝不许妹妹再靠近狼窝半步,他自己却是上树掏鸟,下套逮兔,思量着一来可以改善一下兄妹俩的伙食,二来可以喂养小狼。但他不擅处理野味,窈莹每次吃多少,如例就会吐多少,他见妹妹那张哭得皱巴巴的小脸,“谈肉色变”,就再不忍心来拿自己的厨艺“荼毒”妹妹了,索性全便宜了三只狼崽,如此饥一顿,饱一顿,总算在它们学会捕食之前没有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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