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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若薄幸-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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镶玉的长长甲盖一划,指着不远处的席位,白吟风口中称是,直起身子入了首座。大臣们也次第坐下,金殿两旁的席位座无虚席,更有不在计划名单的远房皇亲国戚闻讯从外乡赶来,独孤皇后早命人在席间又加设了许多座子。待众人坐定了,宫女们便捧着各式餐盘,山珍海肴,美酒时鲜,鱼贯而入,在各列席位间穿梭,不时弓下身往宾客们的小檀木桌上放上饮食。
  月华如洗,正值中秋。
  长长的歌姬舞伎队从金殿外飘然而至,竟似一群谪仙神女下界,衣袂翩然。每个舞伎皆是经宫中细选,个个腰肢细腻柔软,体态万般婀娜妩媚,一动身形,便似嫦娥坠月,广寒落凡;歌姬们轻喉婉转,如黄莺出谷,娇声啼唤,听得一众宾客摇头晃脑,飘然欲仙。而在她们身后随之而至的,更是早已在偏厅久候的宫廷乐师们,人未入殿,乐声先临,乐师们进得殿中,在角落找了位置纷纷坐下,便算安顿妥了。
  主持典礼的,是枢密院的一个大学士,此刻正长篇巨论地念着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讴歌辞赋,众人皆聚精会神听着,只有首席的白吟风,嘴角悄挂着一枚冷冷的嘲笑,目光微垂,径自看着身前小桌上,在那里,九龙青铜杯的暖酒中,有氤氲盘旋上升的白气。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长长的帷幔之后,四个渌国秀女端坐着,身上穿着各色华裳。从白吟风那个位置,刚好抬眼便能看见她们四人的裙角,不知是天意让他该想起她还是怎样。赤赭红衣,明媚橙裙,涵黄长襟,翠绿水衫。只有四个人,再无其他。他知道她不在那儿,现在,她应该早已通过皇宫中某处防范疏微的地方,逃出去了吧?
  刚才他和萍水琉步于庭中,回廊角落那个微微瑟缩的人影,自以为藏得很好,自以为逃过了自己的眼睛,其实,他能感觉到那双眸子注视着自己的炯炯目光,那道似小狐狸般狡猾又怯怯地目光。他只作没见,泰然走到金殿门口,一眼不曾往她那边看去。他在想,就算你穿着小太监服,想从这宫里逃出去,我一样能把你抓回来,但你,真以为自己值得我那么做么?
  蓦地想起温泉里口中乍溅的血腥,她狠狠推开自己的那一刻,不,你绝不值得我白吟风那样做。要逃,你便逃吧……紧握着手中那杯温热的清醴,他在心中默想,或许他只有通过放任她逃走,这样的方式才足以显示自己对她,已毫不重视,毫不在意。他心想,唯有无视,才是最好的不在意证明!
  却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握着那杯暖酒的手竟是那样冰凉,他没有发现,自己想着根本不在意她的时候,眼中又是怎样的固执和桀绝。
  觥筹交错,光影摇曳。
  金殿里的声音愈发热闹喧嚣,枢密院的老头子兀自声音洪亮,请出了五位渌国的秀女——什么?只有四位?他瞪大眼睛不停地动着总共只有五根的手指,数来数去,还是四位。正当他惊得魂不附体,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首座上的太子却把酒杯重重往小桌一顿,高声道:“另外那名秀女薛流嫣,自愿放弃选妃,甘为宫女,你不必在意了,往下继续吧。”枢密院大学士连连应了两声,这才开始一个个点名,让四位秀女分别展示自己的艺技。
  高坐明堂之上的独孤皇后,此刻微蹙着眉看着自己的儿子。她很少见他喝这么多酒,换在平日,再怎么不高兴,他也只是弹琴发呆,甚至迁怒旁人,日月星就是这么被他赶走的。再甚者,便是在自己房中燃起迷迭香,找宫中看着顺眼的各式美人,但却从未见他喝酒,然而,今日,他竟然一杯杯地灌了这许多汤酿下肚,身旁的侍女不停地为他端下空杯,提来新盏。她目中含忧,似是对他的状况有些担心了。难道昨日他送走的那个予阿国年轻的国王,把嗜酒之道也传给了他不成?
  白吟风一杯杯地喝着酒,似是不把自己灌醉不罢休。偏偏,竟似越喝越清醒了一般,脑中无比清晰地映出薛流嫣的模样,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竟然像过影片一样在心头划过。让他气闷,觉得堵得厉害,觉得窒息。再次举起青铜酒卮,他一灌而入。左手紧握的拳头,使他纤长的指骨看来苍白似没了血色,他心头有些恨自己了,恨自己对那人不忠,竟会去想别的女人。他可以放纵自己做很多事情,但绝不想失去对那人唯一的爱恋之心。
  邪魅的绝世眼眸抬起,看着金殿之中不知道是第二个还是第三个秀女,正拥着一把象牙白的金丝琵琶,叮叮咚咚地奏着曲调,口中呀呀唱着:“风尘万里卿从何来,烟雨一川思客将往哪去?……薄幸虽来梦中。争如无梦,哪时真个相逢。隔窗谁爱听琴?倚帘人是知音,一句话当时至今……”
  是越调的天净沙,他脑中隐隐想起这念头。未闻两侧席间的大臣们的叫好声,他眼中渐渐空洞迷茫起来,好像堂中静伫的那四个秀女,竟都是薛流嫣和那人的模样,像蒙太奇一般,不停地变幻着,重合着。脑中只不停地回旋着那几句“风尘万里卿从何来,烟雨一川思客将往哪去?……薄幸虽来梦中。争如无梦。那时真个相逢。隔窗谁爱听琴?倚帘人是知音,一句话当时至今……”倒好似句句在说他心上那人。他苦笑一下,又灌进一杯酒,吞得猛了,吭吭咳了起来,却因他低着头无人注意,咳嗽声都被那管弦讴哑和热闹人声压了下去。
  “下面有请第四位秀女,渌国九畹城主千金许涤婳小姐,为大家奏坎侯……”枢密院的老头提着已经有些哑了的嗓子,撕心裂肺地喊着,然而当许涤婳抱着海月清辉轻移莲步,走到堂中央坐下时,却听堂上凤座中的独孤有琴说话了。那话竟是冲着一直没有看一眼秀女表演的白吟风说的。许涤婳稳了稳琴弦,收束起紧张的心情,垂头听着这对母子对话。——毕竟,太子没有被前面三人的表演打动不是么?他一直在喝酒,低着头,自己的《有所思》还是有机会的。








  第七五章 徒惹缠绵有所思(下)

  许涤婳暗想着自己的《有所思》是很有机会的,却听皇后独孤有琴正开口对白吟风说话。
  “太子,你少喝一点罢。等四位秀女表演完毕,还得劳你选太子妃呢。选了太子妃,你若喜欢,便是今夜洞房多喝几口合卺酒,也未尝不可,明日方才好传话给渌国雪懿太后,说咱们选妃大典一完啊,便喜乐欢欣正式纳了太子妃啦,待下月十五吉时再成大礼。现在这刻儿,你就别再多喝了。”孤独有琴绣着繁复花朵和凤影的衣饰微颤,心情竟是有些许不快,虽然她并不特别看重此番的选妃,但既然来了满殿的臣子宾客,就不能让太子有犯错贻人口舌的机会。太子聪明一世,不能糊涂一时,毕竟这次若传出去,是关乎舒国声誉的要举——没有人知道自己哪一步走错,便是影响到全盘的那一步。
  “儿臣知道了,谨遵母后教诲。儿臣今日是太高兴了,想着即将有自己的太子妃,是以得意忘形之下,海饮了几杯,并不妨事。母后勿怪,诸位佳宾勿怪。请秀女接着演艺吧。”白吟风恭声朗然,没有一丝醉态,应对得也算得体大方,把所有不快心情下的发泄竟数托词为要娶太子妃了,心情激动之下多饮了几盅,只有少数臣子觉得他言不由衷,其余的大臣们纷纷呵呵哈哈,祝贺的溢美之词顿时又泛滥起来。独孤有琴高高在上,点点了头,不苟言笑的端庄模样,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枢密院的老臣冲着场中心的许涤婳一点头,意思你可以表演了。许涤婳忙一还礼,微微颤抖的手,握住了海月清辉。
  琴音一起,一时雅静。整座本来嘈杂的金殿,骤然间只闻那箜篌的鸣声。
  碧绿水衫,似一湾清水凝在金殿中心,静女其姝,婆娑美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声如清风动松稍,气发兰韵吐寒瑶。
  许涤婳这一开口,琴曲音调,歌词柔婉,这本是一首微带幽怨的古曲,因秦诗雨为她修改得更似在轻声诉说相思之情、爱慕之意,她这一唱,全场真可谓是静得似无人之境一般。
  等她奏完这曲,盈盈一拜,裙裾飘飘,退下舞台,走到长长的帷幔后面良久,方才听殿中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若非舒国金殿的琉璃瓦结实异常,恐怕屋顶也被那掌声掀起来了。就连一直没有动作的白吟风,此刻却跟被那袭绿裳勾了魂一般,怔怔呆呆,直了身子,仿佛被抽空了灵台,露出了一种任谁也未见过的痴傻和迷惘来。
  “她叫什么?!她叫什么?!”他忽然大喝了一声,把许多臣子吓得摔碎了手中的玉杯、犀杯。
  “回太子爷,她叫许涤婳,是渌国九畹城主的千金小姐。”枢密院的老学士赶紧凑了上来,大家似乎心里都有了谱了,如此倾国倾城的美女,奏得如此动心豁然的琴曲,加上连根本不认识她的人,都能听出那曲中对某人的相思爱慕之情,而且难能可贵的是,如此情意通过这首琴曲表达,竟然显得不卑不亢,丝毫没有谄媚之情,看来连太子爷这次也心动了,想来这太子妃之位,非此女不可了吧。
  白吟风兀自怔怔地坐在席上,竟似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一般。咬紧牙关,不发一语,目光凝滞,不知其心意。
  “吾儿,这四位秀女你也都见过了,擢选一位吧。哀家也有些乏了。”独孤有琴见他面露异常,怕再生事端,连忙提醒他,你今番是要选妃来的。
  白吟风听她这话,骤然抬起头来,瞪视着自己的母后,目光桀骜不驯,没有丝毫敬意,反而像一头被逼着要与犬彘为友的野狼一般,随时准备爆发和撕咬猎人。独孤有琴不由得浑身一震,正要询问,却听他开口说道:“儿臣……明白了。那,就是,许涤婳了。”他一字一顿,慢慢地说出了大家心中同一的答案。
  听完他有些艰难的答案,独孤有琴的心却悬了起来,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她长眉微皱,思忖片刻似是没有答案,便托称自己累了,先行休息,嘱咐文武百官尽兴作乐,不醉无归。
  帷幔之后,四女并坐。许涤婳听到从白吟风的声音一字字蹦出自己的名字,觉得一颗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她眼眶中含着热泪,抱起怀中的凤形坎侯,轻轻亲吻着它,不顾身旁三女嫉妒悲愤的目光,自言自语着:“谢谢你,海月清辉,谢谢你……”
  ——————————
  酒宴结束,月正中天,宾客们借扶醉而归,三三两两,哼唱出宫,竟似将往日静寂威严的皇宫变成了像勾栏一般热闹的所在。
  白吟风由两个心腹侍卫扶着,已经醉得厉害。侍卫闻着他身上浓烈酒气,暗想,跟着主子三年了,就没见他喝成这样过,那个太子妃确实也好看,歌琴也动听,但太子也用不着一高兴就喝成这样吧?却听俯在自己身上的太子,口中模模糊糊唱着:“薄幸虽来梦中。争如无梦。那时真个相逢。隔窗谁爱听琴?倚帘人是知音,一句话当时至今……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乃在大海南。你在哪里……”
  二人完全糊涂了,也不管他唱些什么,说些什么,只管将他往昆瑾宫扶去,那里是太子寝宫,宫女们早已伺候他熟了,想必知道如何给太子解解酒,好让他入睡。
  “张三,你听说了吗?刚传回来的消息,八十个去潜伏在各个城门外的兄弟全被人杀了。”
  “怎么没听说?弟兄们全知道了。李四,你猜是谁干的?”
  “不知道啊,没法知道了。杀人的人用的剑法全是江湖上最普通的,什么平沙落雁、白鹤亮翅之类的,杀人的时候故意捅乱伤口,没人辨得出武器形状。”
  “咱们跟了太子这么久,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挫折吧……”
  “是啊……不知道是谁干的,这么大仇。”
  两个侍卫自顾自唠叨着,自以为太子早已醉得过了,身体的重量全在自己身上,哪里听得见呢。谁知把太子送到昆瑾宫门口,他竟然一挺身自己站直了身子,说道:“你二人回去吧,趁夜派人追查此事。三天之后,我接位完成,会亲自处理。”
  两人吓得一身冷汗,连忙称是离去。说完这句,白吟风身体晃了几晃,却未倒下,眼中又有了一丝深沉醉意,他面无表情,伸手砰地一声推开了寝宫大门。一眼看到端坐床上一脸羞怯的许涤婳,他脸上却连一丝讶色也无,仿佛觉得是理所应当有个女人在屋中。走了过去,他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凑上脸去端详了半天,忽然毫不温柔地将她按倒床上,口中喊了一句“你终于肯和我在一起了……”深吻了下去。
  迷乱中,他狠狠地占有了身体下方碧绿裙裳的女子,寝宫之内,烟气缭绕,女人的娇喘声接连不断,更增添了几分淫靡之感。一室缠绵,一室春光,只除了最后,他口中闷闷嘶哑了一声“流嫣”,便拥着那如同经历了从天堂跌落到地狱的女子,沉沉睡去。








  第七六章 彤州小店两怪客

  舒国堇城的郊外,月色正浓。
  镇口一块不起眼的大黄石上,蟾宫冰辉泻下,把一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从背影看去,那人简单梳了个长长的发辫,垂在背后,稍嫌宽大的宦服齐整地套在身上,衬得身形越发孱瘦。那人一只腿曲着放在石块上,手臂散漫地搭在腿上,显得分外闲散自如。目光平直,静静望着前方灯火隐约的镇子。沉睡中的镇子,安静中透着睦乐,平凡的屋巷深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隐约的犬吠。
  那人望着前方深思着什么,似是终于做了某种决定,屈伸的腿从大石上移下,掸了掸身后的石屑尘土,伸手脱下宽松的太监服侍,露出内里一身雪白轻装,转过头来月光照在他脸上,是容颜秀美,清丽非常——这人,竟是个女子。她解散了身后发辫,轻拢着长发,使一根青色的头绳,在脑后简单束了个长长的马尾。女子长长舒出一口气,仰头对看天上冰轮,那里,有五彩的月华萦绕,她轻声道:“秦诗雨,欢迎回归。”
  ——————————
  这是彤州道上的一个小镇,谈不上人口众多,富足安平,充其量只能算是代代相续,民风淳厚。
  这天,镇口的酒店里来了个陌生的男客,一眼看去,便知道是个过路的落魄公子哥,细看几眼,越发觉得像是个数举不第的酸儒秀才。他脸上沾了点乌漆漆的灰炭,一身衣襟也脏兮兮邋遢得像数月未洗,右肩背着个土布包袱,走起路来轻手轻脚,既不摇头晃脑也不大摇大摆,身子挺得溜直,倒像个有持有度的女人,而这一切都让他看上去更加的寒酸迂腐。
  然而,就算这人看上去再寒碜再文酸,也是这素来只有苍蝇登门的酒店中难得的一名顾客。当然,比起昨天晚上来投栈的那个客人,这人分量可就小太多了。啧,昨儿那人,手笔忒阔绰,顺手就打发了自己一个小金疙瘩,当时脑子一热差点没晕倒过去。小二哥边回味着自己一夜未睡捧着那块小金狠嗅的美妙情景,一边打着哈欠走过去,没睡醒的声音懒懒响起:“客官早咧,要吃喝点什么?”
  “切半斤牛肉,来一碗白饭,一壶米酒。”那少年声音果然清脆异常,底气不足,店小二心道,这么大个人,就切半斤牛肉,又暗暗骂了句“兔儿爷”,正要转身去给他拿酒食,忽又抬起稀松睡眼,看了一眼天上刚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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