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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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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确非常喜悦……但我竟恍然发现,激奋传入身体,却变成难耐的战栗;喜悦到了极致,只剩下黑色的恐怖——我直视过这样的黑色,我知道在那之中,安睡着尖牙利齿的怪物。
笑容终于爬上了扎格尔的嘴角,那样柔软的笑。他一下一下轻抚着连长安的背脊,用手指梳理她飞散的青丝。“怕什么啊,小丫头……难道是害怕自己的好运吗?他们汉人的话是怎么说的?圣天子有百灵护体,只能说明他并不是真龙。”
轻易之极的,不安开始渐渐平息;他一定是有魔力,一定是的。
扎格尔怀抱着她,絮絮说着,讲到热处,嘴角不由落下,轻吻她耳后的肌肤:“……汉人虽不如我们匈奴男儿血性刚强,人数却比我们多百倍千倍;他们若自己不乱,我们是没有什么办法的,哪怕今天杀一批,明日再杀一批,也杀不绝啊……幸好他们总是内斗不止,这可是好事。不管他是真死还是假死,其实我倒希望传得越乱越好;一乱起来,我们才有机可乘。”
连长安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在他的怀抱里抬起头来:“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在她心里,无论是光还是影,他始终是高高在上坚不可摧的;哪怕是根深叶茂的连家都败给了他,怎么会这么轻易而突兀地死掉?
“据说是中了奇毒,药石无救,整个人从头到脚一块一块烂掉,死的时候根本是个怪物了。”
“……毒?”连长安一怔。刹那间似乎有什么意向飞过她的脑海,她伸手去抓,却捞了个空。
“不过赫雅朵却不这么想,她说那个叫做拓跋辰的摄政侯爷不简单。此人之前根本名不见经传,似乎只是个富贵闲人,可就是在短短半载之间,先是让妹子当了贵妃,继而掌握朝政,再来皇帝就死了;他找到了一个据说是后宫女子生的才半个月大小太子继位,当上了顾命大臣——这一切实在都太突然了……长安,你认得他吗?”
连长安犹豫着,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似乎在那场沉香殿上满是甜腥的欢宴里,有个穿着华丽一脸酒色之气的青年男子捻开一柄折扇,扇面上飞扬着三个洒金的大字:殿前欢。
——只有这么一个模糊地景象而已,除此之外,拓跋辰——如今这个长城南北大河上下最炙手可热的名字,再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痕迹。
“……好了,别想了,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其实并不怎么喜欢你去想之前的男人之前的事,我还没那么大度,”扎格尔再一次吻了吻她的耳根,忽而诡秘一笑,“你是不是该起来了?好香,我怕我会忍不住。”
连长安一拳打在他肩上,扎格尔装模作样的叫起来。她想要挣脱他的怀抱,他却把她搂得更紧。他微眯着眼去摸索她的唇,口中含糊不清道:“你可记得啊,你再刺激我,我就真把你吃了……”
他讲得那样自信满满,简直可以说是眉飞色舞。仿佛要让自己的威胁更有效力,真的张开口,咬住她的下唇,极仔细、极仔细的,描摹她贝齿的线条,追逐她美妙的丁香舌……
“……真甜!”他终于放开她,满脸都是得意。
连长安双颊火烫,捂着嘴恨恨瞪他,恨恨道:“甜什么甜?一股奶皮子味!酸死了!”
扎格尔不禁哈哈大笑,连长安也跟着咯咯的笑;却越笑、退得越远,再也不敢倒进他怀里去了。
“……萨尤里,”扎格尔忽然高声喊,“萨尤里进来!”
方才那个捧银瓶偷笑的女侍不见踪影,帐帘掀开一条缝儿,大大方方走进来的却是连长安很熟悉的额伦娘,她问:“塔索,什么事?”
“别装了,你一直在外头偷听吗?想笑就正正经经笑吧,嘿嘿……去再拿一个银碗,给塔格丽倒点酸奶皮子喝,我知道她馋了。”
额伦娘却没有答应,反抱着瓶子把扎格尔的银碗装满了,当真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像着偷吃了半斤蜜糖的老狐狸:“再找只碗多麻烦?长安想喝,你小子继续喂她好了,这样吃得香呢!”
扎格尔大声叫好,连长安却急急啐一声,身子忙向后缩。额伦娘和他们闹了一阵,渐渐收了笑,正色道:“阏氏在找塔索和塔格丽,说是四白帐的人都在往咱们这里赶,你们最好寻个因头出去躲一躲,可别这么早给人瞧清底细——胭脂说,不如趁这个机会去巫姬大人那里,去把断了弦的仪式之弓接好吧,这一趟总是免不了的。”
【四六】念吾一身
头顶的云层散开了,大把阳光直刺而下;身边的苦命人们正在喃喃诅咒,诅咒这样一个注定干渴难捱的鬼天气。可他却并不在乎,反而抬起脸来,任烈炎之剑狠戳在皮肤上。阳光似乎烤干了他的疲惫,就连指尖都变的暖洋洋的——就连身体里那些无药可救的剧烈的毒,也被安抚了,发作渐渐平息下来。
猛然间,他突兀地大笑;世界如斯美妙,活着如斯美妙,几近令人晕眩。
鞭声破空,直抽向他□的背脊。因为不断溃烂又不断愈合的关系,那里早已满布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疤痕,苍白、鲜红、肉粉以及黧黑错杂在一起,让人连看一眼都觉得胃里翻腾不已——在这里,大家都叫他“阿哈犸”,这是匈奴传说中疤面鬼怪的名字。
鞭子猛击在皮肉上,他的身子不禁向前一倾。鞭稍缠着的铁刺勾咬着伤口两侧新长出的肉芽,钻心疼。持鞭人正在骂骂咧咧,大半是“扭断你脖子”之类的威胁,他也无心去听。死算什么?比起失去一切、仅仅活着,日日夜夜遭受无休无止的折磨,痛痛快快一刀两断,又有什么不好?
有时候他真想就这么死了算了,好几次发作之时,他甚至都依稀看到了传说中的冥土黄泉,那鬼影重重的河岸。只要一步,只要向前踏出一步……可是,若当真这么死了,就一切都完了。这是由胜者订立规则的世界,拓跋辰那小子必将煊赫一世,甚至还能以“一代贤臣”之名流芳千古——在太极宫中,在甘露殿上,他对皇帐中奄奄一息的自己说过的那番话,一定会成真的。
“……放心,阿澈,我不会篡夺你的位子,更不会杀你,我对当皇帝没兴趣。只不过,现在已不是你我这样的‘凡人’的时代,‘它’是一定会醒来的——我一定要站在最高的地方等着‘它’,这是我毕生的梦境,我就是为了这个梦境才舍不得去死,才活到如今的。”
“……你的毒注定解不了,不用白费心机,‘命运’已经开始了,你就躺在那里,安心等待吧。”
“……你知道吗?我有儿子了,他是个很可爱的小子,他会……变成你的儿子,继承你的一切,我要辅佐他,留给他一个崭新的世界!你放心,我不会把他的身世告诉他,明寐也不会。我们会保守秘密,让他不断仰慕你、幻想你,就这样慢慢长大;和你一样,以自己体内流着太祖皇帝英雄的血为傲,以为自己真的姓‘慕容’……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死在他手上,然后他会为你修建最华丽的陵墓,在史书上为你塑造完美的神像,然后由此出发,真正去做个帝王……你们慕容氏做不到的事情,我拓跋氏会做到的,即使没人知道,那也没关系啊。”
“……阿澈,慢慢等死吧;我会向你证明,‘血’决定不了任何东西。一定!”
——辰子,你说的没错。‘血’决定不了任何东西,所以,所谓注定的‘命运’,也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即使我身中无解之毒,即使我经脉俱废武艺全失,我依然逃出了太极宫,我至今依然活着;我一定会活下去的!
他毫不在乎那持鞭恶奴无休止地谩骂,使动全身气力,将手中一柄大木锤抡起来,又重重砸下去。足有两只手臂合抱那么粗的大木桩子向泥土中艰难钻了寸许,却已将他半边肩膀震得隐隐发麻。
鞭声又一响,因为这次并没有人偷懒,故而只是甩在了半空中。持鞭人用胡语夹杂着单个汉话词汇的怪异方式表达着:“这可是塔索和塔格丽合卺的金帐基柱,你们这些外部上供的贱奴,还不好好用心干活!”
离他不远处,负责扶稳木桩的老年奴隶用汉话嘀咕道:“什么‘塔格丽’,同样是汉人,为何把她高高捧在天上,我们却是连畜牲也不如的奴隶?”
是的,他们都是奴隶。汉人、色目人、羌人……被劫掠、被拐卖,失去了尊严,远离了故乡。身高体壮的成年男子、腰肢柔软的年轻女子以及有手艺的工匠都是最有价值的,也许能换到一匹马,其余的只能换挤奶的牛、小牛犊子,再或者如皮二这样的老头子与“阿哈犸”这样的病秧子,还抵不了一只羊的价。
持鞭人喊得多了,有些口渴,回阴凉地儿找马奶喝去了;老头子皮二趁机凑过来,拼命压低声音道:“阿哈犸,你瞧着可怕,似乎还算有力气……怎么样,想逃吗?我们打算逃跑啊!”
他头也不抬,用嘶哑的嗓音慢慢回答:“你们逃不掉的,逃不过匈奴人的快马和他们养的狗的鼻子。我不会逃,我不想死。”
“没胆子的懦夫!”老头子气得变了色,狠狠一口啐在他脸上,“我是瞧你可怜,你却……那你老老实实就给他们当牲畜好啦!真是不知耻!”
他任他骂,神情八风不动,仿佛万事万物再无萦怀;一抬手,把面上的污物擦干净。
那一日他身无长物,只带着连太史的酒葫芦便逃离了玉京城。一路上在危险间穿行,无数次和死亡擦肩而过。他舔过长在石缝间的苔藓,偷过别人家猪槽里的馊水;他一次一次因为高烧而昏厥,又一次一次被洒下的冷雨浇醒——雨水和着血水肆意流淌,每一寸筋肉都因为剧痛而痉挛不已;皮肤绽开、经脉碎裂……以及超乎这一切的一切之上的,虚空中亘久不息的金黄色幻影:他的玉京城,他的龙首原,他的太极宫!至高的荣耀,至远的梦想,至大的野心!一切的一切并未离他而去,而是在心底最软弱的那个地方,不断拷问着他的生命。还有……还有那个眼神、那句话、那个从紫极门上一跃而下的身影……
——你们真的知道什么是耻辱,什么是胆量吗?
持鞭子的恶奴又回来了,苦工再次开始,进度如常。离开玉京不过两个多月,发作却一次比一次严重。终于有一天,他在昏迷中被一群匪徒抓住,卖给了从北方来采买奴隶的蛮族贵族。而那个蛮族贵族又将他和其他九百九十九名奴隶当成祝贺成婚的礼物,送给了西方的蛮族王子。当奴隶不算什么,日夜工作不得歇息也不算什么,至少拓跋辰的手再也伸不到这里,至少他暂时安全了。
忽有两匹马从远方而来,绕着还在打基础的金帐转了半圈,最后在离他不远处停下了。马上人穿着分明汉式的袍装,在这到处都是胡人的地方显得分外惹眼。据说他们都是那即将成为匈奴阏氏的塔格丽的近侍,持鞭人果然迎上前去,一阵叽里呱啦,脸上很快露出惊喜的神色。
“塔索和塔格丽要来看金帐的进度,你们这些混蛋快干活儿!”
原来如此,阿哈犸握紧手中的木柄——与他无关,但也许这会是个机会。
那两个汉人也许要等待他们的塔格丽,攀谈结束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持鞭人是这样最懂汉话的胡人,也只会说几个零散的词儿,不足为惧;那两个汉人显然不打算避他。至于奴隶们,他们早和匈奴人一般,把他们当成会动的工具了。
“……我始终不信任他们。”其中较年轻的那个汉人说道,声音沉痛。
正在打桩的阿哈犸听闻,不禁微微一笑;果然如此,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铁板一块的。什么秩序什么身份什么情感,不过都是将松散的沙砾暂时固定在一起的黏合剂——这世上没有插不进尖针的墙,更没有坚不可摧的“关系”。
另一个缺了半条手臂的汉人回答:“她说的对,我们无可选择;她走到这一步,也是逼不得已的。”
“柳祭酒,您别忘了,她始终是个女人。而且……而且她也没有副统领那种淡看天下须眉的气概,难道不是么?一天、两天,一年、两年……我们还要在这些异族之中等待多久?蛰伏多久?她当上了阏氏,有了富贵有了地位,贪恋那胡人小子的怀抱,还会记得我们的仇恨吗?既然慕容澈那狗贼已经死了,我们为什么不回中原去?一定会有转机的!”
“够了,彭玉!这些话出你之口、入我之耳,除了天地神明,决不能再给第三个人听到!无论如何她是我们的宗主,是正统的‘白莲’,是我们的主人。宗主的愿望就是族人的宿命,你难道还要我教你这个?何况她还……她还救了我们的命啊……”
“我明白,柳祭酒,但是……”
——祭酒?
——副统领?
——宗主?
——‘白莲’!
“砰”的一声巨响,大木锤失了准头,斜斜击在木桩之侧。要不是皮二那老头子闪得快,几乎要给锤风带到,砸一个肉破骨折……饶是如此他依然闯下了大祸,木桩入地还不算深,这一下使错了力道,让它整个倒向旁边。木桩上系着的几十条写满吉祥咒文的布带,也给生生扯掉了一半。
持鞭的奴隶头子彻底目瞪口呆:这可是多么重要的工作啊,安放这个主桩之前,族里的巫师已经为此连续祈祷了七天七夜!这一下可好,全都毁了!更可恨的是,竟然挑在塔索和塔格丽马上就要巡视来的当口,竟然就在塔格丽的心腹的眼皮底下!
这一下,不光那些贱奴们有罪;就连自己也是责无旁贷,必然会倒大霉了!
一想到这里,他几乎要气炸连肝肺,咬碎口中牙。一伸手,掌心中缠着铁刺的鞭子再一次迎风抖开,也不管闯祸的是谁,见着奴隶就挥鞭狠打下去。
瞬间,场内已然乱作一团。喝骂声、哭泣声、诅咒声此起彼伏。皮二被这情形吓得双膝发软,想要逃跑却提不起半分气力,只走了两步便软倒在地,不住哆嗦着。
持鞭人赶至他面前,血红着双眼一鞭挥下,直冲他半秃的头颅。这一鞭夹着劲风,就是连头壮牛都要打断三根肋骨,眼见皮二就要性命不保。一只手臂忽然伸出来,缠住长鞭。铁刺深深咬进臂肉里,血迅速淌了出来。
手臂的主人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是用种长久嘶喊造成的暗哑嗓音说道:“住手。是我做的,和他无关。”
奴隶头子大约听懂了他的话,越发暴跳如雷。手腕一抖,鞭子收回,转瞬又没头没脑狠抽了过去。阿哈犸想要躲闪,却显然力有未逮,不一会儿,已挨了好几鞭子,疤痕累累的身上血肉模糊。
——这没什么,这种疼痛比起体内翻江倒海的折磨,根本不值一提。何况,他是打不死他的,自他中毒之后,虽然累次奄奄一息,虽然功力全废十几年辛苦毁于一旦,但体质似乎变强了。屡次经历过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之后,伤口反而好得特别快,新肉长出的速度肉眼几乎看得见,简直像是奇迹。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清冷、甜美,他一辈子也不能忘的、仿佛梦魇般的声音:“……住手。”
血从额头上流下,模糊了视线,世界一片猩红。在那无限的猩红里,一个骑着胭脂马的年轻女子的身影悄然浮现。穿着胡人少女的窄袖短衫、宽幅长裙,却竖着汉女的发式,配那顶小小的彩羽绣帽……
那女人可真美啊,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竟然有这么美?他早知道她长得不差,可是和她那个鬼神般艳丽、鬼神般恐怖的妹妹相比,她一直不过是只怯生生、惨兮兮的小鸽子罢了——绝不是如此刻这般,浑身洋溢着无限的活力,皮肤明晰透亮,仿佛下面有苍白的火焰不住燃烧似的。
“……够了。他们也难免出差错;但无论是什么样的错,也不值一条人命的。”那女人用一半胡语一半汉话这样说。
持鞭人听懂了,却腹诽不已,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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