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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莲-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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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带着他的新娘折回来举行婚礼。
不能同行的连长安与扎格尔道别了三次。第一次是在玉帐里,两个人相依相偎,说了半日密语;第二次是在营地的大门外,当着无数臣僚和武士们的面,他深情吻她,一向脸皮极薄的娜鲁夏阏氏这回没有闪躲,反而温柔迎合;最后一次,当队伍沿着蜿蜒的不冻河走出很远很远,扎格尔忽然心有灵犀回头张望,遥遥只见营地高处的山坡上,矗着一个素色的绰约的影,遗世独立,飘飘欲仙。
“保重啊,扎格尔……西边虽太平了不少,但依然有乱匪和马贼,左贤王的残部也是在那里消失的……”
——他几乎都能听见她切切的叮嘱了。
“放心吧,相信我,”他用细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回答,期待这温柔的风能将他的承诺送到她耳边,“等我平安归来……我会守着咱们的儿子出生的。”
那一日夕阳正好,无数明黄、金红、深灰、亮紫……缕缕交织层层铺陈,织就辉煌灿烂的恢弘画图。在这穷尽语言也无法描摹的极致的美里,扎格尔勒转马头,向着落日的方向奔驰而去。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六八】长河落日圆
匈奴单于扎格尔?阿衍站在足足有十五丈高的古烽火台上,面向草原的方向——身后是正在不断沉落的、龟兹的太阳。他在思念故土,思念自己心爱的阏氏。
烽火台下,五百精骑扈从依序而立,等着迎接龟兹公主;雄壮的武士们标枪一般的身子竖直笔挺,如同风砂里无言的群像。
这些人之中,唯有一个始终冷冷嗤笑。厄鲁入夜后便会到来,带着他美丽而尊贵的新娘,今晚所有宾客都会有酒有肉,都将狂歌滥舞直到天色大亮。
等天亮之后这个叫做“阿哈犸”的名字便要永远消失了——他笑着,这样想。
那一日叶洲阻止了他的离去,却不能改变他的决定。后来也不知是不是为着厄鲁的婚事忙碌,无论连长安还是扎格尔,暂时都没能顾及他的问题。这一趟来龟兹的差事,只有叶洲能代表炽莲阏氏的态度,他是必到的;而慕容澈作为副手,其实倒也无可无不可。不过他依然来了,因为在龟兹的国境趁乱不告而别,显然比从金帐离开简单许多。
——遇见你,让我的生命转过一个弯;那么离开你,错误的一切都会恢复正轨吧?
——呵……怎么可能……
这里是龟兹边界某座半荒废的小镇——匈奴的草原位于遥远东方,西北乃国都所在的库丘绿洲,西南则是渺无人烟的戈壁沙漠。如同眼前雄浑苍凉的古烽火台,此地也曾有过商贾如云车水马龙的辉煌日子。可随着绿洲渐渐北移,地下的水源越来越难寻觅,遗失的繁盛国度只剩这一点点渺茫投影,再不复往日盛景,逝者遥不可追。
为了独生爱女及第二继承人的婚礼,龟兹王早早派了大队人马过来,在镇子各处披红挂彩,将颓败的行馆整饬一新。因男方身份较低,仪式将按照龟兹的婚俗举行,当夜于行馆中大宴宾客,新郎新娘在此歇宿一夜,次日与迎亲的队伍一道启程回返草原。
慕容澈转头向身边的叶洲道:“总之是在这里候着,多一个少一个也没甚么差别。不如我先带一队回行馆预备?晚上人多事杂,倒要提防乱中出错。”
叶洲遥望远方天色,算了算时辰,点头道:“也好……这些礼仪往来我实不擅长,还要多累你了。”
除却某些关节之处,这两人其实也算是生死同袍,平时相处一向是极好的。
“我心里有数。”慕容澈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而去。
烈风无止无休,细小的沙砾扑在脸上,隐隐生疼。慕容澈指挥兵士们于行馆后方的荒地上搭起三座大帐,到时候不够资格进入馆内的人,也不至于要在外间冻到天亮。
帐篷才搭至一半,便听得烽火台的方向有隐隐乐声传来。龟兹管弦伎乐特善诸国,羯鼓铜钹箜篌琵琶一齐奏响,声势浩大无比。龟兹方送婚的除却百名乐师,还有装载公主嫁妆的数十辆车马和大批护卫,浩浩荡荡涌进镇来,直把素来简朴的匈奴汉子们瞧得眼花缭乱,手上的活儿都忘了。
有年轻的金帐侍从忍不住咋舌道:“这样大的架势,莫说我们单于比不过,怕是南边的汉人皇帝娶老婆,也不过如此了吧……”
众人都觉有理,自然是一片附和之声。
慕容澈依然冷笑——井底之蛙,你们知道些什么?那一日普天下最壮丽的城市被赤红的海潮淹没;那一日朱雀街头洒下的喜钱用尽了胶州郡两个月的供铜;那一日第一抬嫁妆穿过半座玉京送进了太极宫门,最后一抬还搁在连家的庭院里;那一日送嫁的三百红颜少年手中战鼓,又岂是这些靡靡之音所能比拟的?
那一场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宛如昨日,然后,便如同歌中唱的……功名成败转如沙。
“别看了!”于是他一摆手,不耐烦打断他们的议论。
侍从们偷眼看他,见那张鬼怪般的丑脸上阴云密布,便不约而同老实下来,各自缩着脖子埋头苦干去了。
***
婚礼开始时,慕容澈的神情依然郁郁寡欢。那些吵死人的鼓铙笛笳却越发奏得起劲,与宾客们的喧哗声互相攀比,直闹得人人耳内嗡鸣、头昏脑胀。
即使已是镇子里最像样的建筑,行馆的大厅还是太过狭窄,桌椅横七竖八排满,厅内闷热的不像寒冬、倒仿佛盛夏。龟兹人、匈奴人、奴隶与侍酒比肩接踵,纱、麻、毛皮和丝绸互相摩擦,每一位客人挪动挪动胳膊腿,都难免弄翻他左右邻居的酒樽。
看着一道道呈上的菜肴,慕容澈越发觉得厌倦:鹿肉烧焦了,而端烤肉的奴隶的手甚至比烧焦的部分还要让人倒胃口;加盐的煮肉火候太老,咬在嘴里像是煮木头,不加盐的那碗甚至更糟……他知道自己应该尽量多吃一点,才能有力气应付接下来的漫长旅程——若不是为着这个原因,他宁肯像叶洲那样端坐不动,只是浅浅抿着杯里的葡萄酒。
比起大厅中的嘈杂混乱,新娘的相貌倒还算是差强人意。“西域第一美人”虽然不免言过其实,但除去“第一”这两个字,剩下的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慕容澈向大厅正中的新郎倌厄鲁望了两眼,这小子运气倒不错。运气不错的金帐总管正侧过头,和主位的扎格尔说着什么,鲜有地露出灿烂笑容。一旁龟兹公主却没有她丈夫那么好的心情,也许是对新婚之夜本能的恐惧,也许是想到明日即将去国离乡,也许毕生也无法回归故里,新嫁娘的整张脸上都写满了“强颜欢笑”四个字,拿着酒杯的手一直在抖。
——他不由又想起来了……想起曾经的那一夜,曾经的她牵着他的衣角泪眼盈盈。
……慕容澈猛地放下酒杯,站起身来,他原本打算再等一阵的,差不多等到扎格尔正式宣布两人的婚事成立,宾客们开始起哄嬉闹为止——不过还是算了吧,他一刻也无法忍耐。
仿佛心有灵犀,隔着两个座位,叶洲抬起头来以目光询问,慕容澈无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角落里那群闹哄哄的乐师。叶洲的双眉皱了起来,放下杯子竟像是也要跟着起身。慕容澈本就烦躁不安,这一下几乎想要放声大叫——幸好叶洲身边的龟兹王子适时伸手拍了拍他,口唇开合问了几句话……叶将军无奈将头转过去作答,慕容澈这才趁机离开。
他快步出了大厅,冷风一扑,不禁打了个寒战。此刻不容耽搁,依照白日里看好的路径,绕过停放在行馆两侧的大批嫁妆车马,直向小镇边缘一栋残破的废屋而去——他准备好的行装、干粮、地图和两匹用来替换的坐骑早已等在那里了。
慕容澈抬起头来,今夜的云很薄,明亮的北辰在半空中闪烁。只要向着北辰相反的方向走,一直贴着沙漠的边缘,虽然要多绕许多路,但只要走下去,一定能到达玉门关的。
正想着、走着,前方忽有数十点火光无声无息而来,慕容澈连忙蜷缩在一堵残墙后面,隐住身形。火光近了、又远,将那残墙的影子缩短又拉长,慕容澈忍不住又是一阵颤栗——这次却不是因为寒冷的缘故。
为了避人耳目,他选择的藏匿马匹行李的地点是在镇子的西面,也就是通往茫茫大漠的方向。无论是匈奴人还是龟兹人,都没有理由安排兵卒于这一带巡逻,特别是这个人人都在吃肉喝酒的喜庆时刻。
——退一万步说,即使安排了巡逻,也绝不必这么多人手,除非……
刹那之间,无数思绪闪电般划过慕容澈的脑海:特意安排在边陲荒镇的奇怪婚礼,特意从金帐请来主婚的匈奴单于,龟兹人鼻孔朝天却又睚眦必报的名声,停靠在行馆边、全都用麻木盖紧的嫁妆车子,不请自来的手持火把的客人,还有筵席上几乎快要哭出来的龟兹公主……
方才离开座位时,金发碧眼的龟兹王子一边和叶洲说话,一边却好像也在偷眼看他——当时自己着急离去并未在意,因为常有人不礼貌地打量他脸上的伤疤,他早就习惯了……但此刻想来,那双蓝眼,似乎……有些熟悉啊……
慕容澈猛地回过头去,一簇烈焰正从行馆的方向升起,像是庆贺新婚大喜的烟花。
***
一切都在燃烧——装满柴草的嫁妆车子,泼了黑油的断瓦残垣,傍晚才搭起的三顶硕大帐篷……甚至连头顶的半边夜空也要熊熊烧起来了。
火焰与烟雾之中,惨叫和哭号代替了琵琶羯鼓。无数人影来来去去,穿着龟兹人的护心铁甲,拿着龟兹人的染血短矛。
慕容澈心中明白,自己正应该趁机逃走;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离去,这一段名叫“阿哈犸”的岁月,便会顺理成章埋葬在辽阔大漠的风沙里。但是,这个名字、这段岁月留给他的痕迹远比他自己认为的还要多得多,那些剑影刀光,那些千里跋涉,那些暗夜营火边听不懂的歌谣,那些迎着漫天箭雨向前冲锋、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的疯狂日子啊……
——于是他放任自己的理智烟消云散,拼尽全力,向着火海疾奔。
***
满地都是倒伏的尸身,都是身经百战的匈奴勇士的血肉和残肢。从没有一刻犹如此刻,叶洲竟开始痛恨自己血管里流淌着的白莲血——若不是这百毒不侵的身体,他本可以早早发现食物和美酒中添加了别的东西;他本可以早早想起坐在自己左手边,那个眼珠妖蓝的家伙的另一个身份……
变故从人群中一阵莫名的骚动开始,他看见扎格尔从中央的主座上起身张望,然后一根利箭从天而降,穿透他的身体。有几个阿衍族人在喊着“单于”,但声音统统萎靡虚弱,最终化作哀嚎。他看见离得最近的厄鲁纵身将扎格尔扑倒,然后一、二、三、四……更多的弩箭飞来,插满新郎倌的后背。
龟兹公主被眼前的情景、被自己新婚丈夫的血吓得厉声尖叫,而金发的龟兹王子则在疯狂地大笑。叶洲冲向扎格尔和厄鲁,脑海中只剩一个念头——那是离别之时,宗主在金帐外替他们送行,队伍将发时特地将他叫到一边;血色残阳下,连长安向自己躬身行了一礼,切切叮嘱:“我不能跟去,一切拜托了。”
他怎能受她的礼?慌忙想要躲开,却给她一把扯住;仿佛还不放心,又说了一句:“平安回来!拜托了……”
然后他便点点头,回答:“交给我。”
交给我……
作为喜宴贵客,叶洲并没有携带兵刃,但扎格尔腰间却一直挂着连长安送给他的光风宝剑。在龟兹人冲上来之前,叶洲已不顾一切扑到了扎格尔身边。厄鲁受伤太重,几乎是立刻便断了气,血染透了他和他舍身保护的单于——就像他们幼时结拜时发下的神圣誓言:无论生死,两不相负。
叶洲推开厄鲁,拔出扎格尔腰间的光风剑。削铁如泥的神兵霜芒似雪,一阵血雨纷飞过后,叶洲身周五尺之处,龟兹人的尸身堆成了一个圈。
龟兹王子面色一白,连忙转身钻入人群;喀琦丝公主却没有那份应变,被叶洲一把扯住,染血的光风剑架上她的玉颈。
“不想让她死,就退开!”叶洲高声断喝。
龟兹武士们纷纷停下脚步,却没有人后退,而是不约而同向他们的王子投去探询的目光。
——原来始作俑者是他,这个素有病弱之名、金发蓝眼的青年。
“放下剑吧,叶将军。”那王子的声音忽然变了,连口中的匈奴语也一下子流利起来,“我给外面的五百人送去的酒可比你们喝的还要烈两倍,你不用拖延时间,指望他们冲进来了……要不然这样?我敬你是位巴图鲁,你只要放下那小子独自离开,我绝不阻挡。”
叶洲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挟持着龟兹公主向后退了两步,站在昏迷不醒的扎格尔身边。“你会后悔的,”他说,“即使你这次侥幸成功,龟兹也完了。”
龟兹王子放声大笑:“那又怎么样?月氏、柔然、楼兰还有花刺子模不是全都完了?你们本就没打算放我龟兹一条生路,否则那小子为何不肯娶我的妹妹,反逼她嫁给这个卑贱商人生出的杂种?”
叶洲无言以对,某种意义上说,他讲得的确是事实。
“呵呵,你还没认出我吗?龟兹算什么?三年之前,大阴山下,我差点得到了整座草原!都是你们……都是你们!害我十年经营尽数白费!”
叶洲的双眼猛地睁大:“你是……在大阴山下逃掉的……左贤王的蒙面谋士!”
龟兹王子却不再理他,转而呼唤自己妹妹的名字:“喀绮丝……”
公主已哭成了一尊泪人,浑身颤抖着、发出细弱的尖叫。
龟兹王子却依然一脸温柔,碧蓝的眼眸幽幽如海:“喀绮丝啊,咱们龟兹人可以死,绝不能受辱。有匈奴单于给你陪葬,你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
越往前走,空气里的血腥气就越浓。行馆两侧是燃烧的马车组成的火墙,前门也被数十名龟兹武士死死堵住,慕容澈咬了咬牙,埋头穿过后院那三顶烈炎熊熊的帐篷,帐篷内外倒毙着无数匈奴人的尸身。
——即使所有人都死了,那家伙、那家伙一定还活着的。
仿佛回应他的信念似的,只听“砰”一声巨响,灰尘、碎砖和火星瞬时遮蔽半空,一道黑影穿破房顶落在院子里,距离慕容澈只有三四步远近。
“叶洲!”他看清来人,欣喜地叫出声。
没错,的确是叶洲——左手倒提光风剑,右手抱着一动不动的扎格尔;三四根弩箭中在肩头和小腿,七八道伤口一起流着血。
只用扫一眼,慕容澈便知道,扎格尔已生机渺茫——这种当胸贯穿的箭伤,战场上见得太多了。他当机立断道:“丢下他,我们走,我有马!”
谁料叶洲狠命摇了摇头:“你带他走,不要管我。”
“你疯了!他已经没救了,可你还能活下去的!”
叶洲依然摇了摇头:“她在等他回去……我答应过她,要带他回去的。”
慕容澈望着叶洲,叶洲也在望着他;两个人的神情迥然不同,目光却一样复杂。行馆中的龟兹人显然没办法如叶洲这般窜上房顶,他们转而从前门一拥而出,向后院绕了过来,顷刻之间,喊杀声已近在耳边——
慕容澈紧咬银牙,一把从叶洲手里抢过扎格尔负于肩头,恶狠狠向他说:“你还能走吧?你要敢独自留下来拖延追兵,我就把这家伙丢进火场里——我发誓!”
“你……你才疯了!一起走我们都会没命。”叶洲终于变色,立刻反对。
“闭嘴!省点力气吧,再废话下去你才一定没命!”慕容澈用左臂护住头顶,右臂则护住扎格尔的脑袋,纵身跳入摇摇欲坠的着火的帐篷,“朕是不会死的——真龙不会死!”
***
……
持剑的王者遥望着传说中的彼方——
唱歌的旅人行走于永远的他乡——
三个秋天之后,星星回归天上——
黄金的单于消失在火焰的中央——
一百年后,草原上风的子民们全都听过这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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