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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那几年:一幕未散场的潜伏传奇-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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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快拿来。”李耳说。

“我也想喝。”三娘说。

林驿丞豁达:“你们喝剩的,都归我。”

我从书橱最下面的柜门里,取出一坛酒来启了封,也找不到杯,就嘴对嘴地灌了几大口。

“爽快,好爽快。”我抹抹嘴儿。

“我已经等不及了,该我了。”

三娘抢过酒坛去,一通畅饮,滴下的汇成水流,顺着下巴颏淌到脖子上,又顺着脖子淌到衣襟上,她喉管咕咚咕咚的下咽声能听得清清楚楚。李耳怕她醉了,赶紧去夺:“嫂子好酒兴,不愧是巾帼豪杰。”李耳拎着酒坛子,拉开一醉方休的架势,可惜,没喝上两口,大兵就闯进大厅里来。气得他不得不撂下酒,举枪就撂倒一个,吓得其他的大兵都趴在原地不敢动窝了。

我说:“准是大兵瞅你的饮相不雅,才来搅你的兴致。”李耳说:“虽不十分的雅,却也不十分的俗,不信,你瞧——”砰的一枪又撂了一个。

“好歹你们还都解过馋了,我尝还没尝上一口呢。”

林驿丞一边放枪,一边抱怨。我跟他们说说笑笑之间,已经放了七八枪了。突然,枪机咯噔一下子,我以为是卡壳了,凑到跟前一看,原来是空膛了。我赶紧翻兜,几个兜居然都已空了,想问伴儿要,又想起他是短枪,他的子弹搁我的枪里也使不了。急得我直跺脚,冲着林驿丞嚷嚷:“谁有富余的子弹?”三娘回一句:“谁都不够使的,哪来的富余?”林驿丞放下脸来:“刚头嘱咐你省着用,你就是不听。”我咧着嘴言道:“这会儿再说这个,都晚三春了。”林驿丞扔给我几发子弹:“要懂得过日子。”我拣起来,数了数,才三发,不禁嘟囔了一句:“絮叨了半天,才给这么几颗,还不够填牙缝的呢。”林驿丞吓唬我说:“要是嫌少,那么就还给我。”我赶紧说:“好吧,我凑合用,也别拂你面子。”李耳在一边帮腔说:“我就知道这小子得便宜卖乖。”我刚要还嘴,突然胸口一凉——“王品,我的天呀,你受伤了!”

我听见三娘跟我喊,我明明跟她只有一步距离,可是声音却听起来仿佛隔着老远老远,而且还是时断时续的。林驿丞对李耳说:“我把他们的火力压下去,掩护你去照看王品。”这时候,三娘早过来搀扶我,想让我进屋去,可是我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根本站不起来。李耳也跑过来了:“兄弟,你伤得要紧不要紧?”我说:“没事,就是冷,你给我抱一床被来。”说话的时候,早是上牙打下牙,浑身哆嗦,我只觉得漫天大雪,落在我身上一层又一层,最后将我整个掩埋了……

二十

林驿丞说:

一枪撂一个,我还从来没这么过瘾过。头些年,都是躲在老鼠洞里,煽阴风,点鬼火,哪有个男子汉的样子。现在,才是见真章的时候。不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大兵一拨接一拨,络绎不绝,仿佛总也打不绝似的,我的枪筒子都打红了,一碰就打弯,报废了,幸好王品的那杆枪还能使。“林大哥,我们被包围了!”我听李耳说。

“包围了又怎样,顶不济跟张目、王品他们一块儿做伴。”三娘说。我对三娘说:“李耳糊涂,情有可原,你怎么也这么糊涂呢?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呢。”

三娘说:“怎么才叫山穷水尽?人手越来越少,子弹也不剩几颗了,对手却还有百十来口子……”

我冲三娘努努嘴:“你忘了那座假山……”三娘听了,一拍脑门说一句:“他娘的,我怎么把这么个好去处给忘脖子后头去了。”李耳见我们说得热闹,直纳闷:“你们这是闹什么典故,我怎么听不明白?”我说:“先别问了,赶紧离开这里。”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三娘非要背上张目,李耳也要捎着王品,我对他们说:“只要我们都活着,还愁没人发送他们吗?”这两人觉得我的话在理,才不争竞。我掉过头来招呼伴儿:“混蛋小子——”却发现伴儿满脸满身的血,早死了,心疼得我跟什么似的。这孩子跟我好些年,突然这么做鬼,我自然悲苦难言,不胜感伤。三娘怕我耽搁时间,揪住我的一条胳膊,李耳也架住我的另一条胳膊,连拉带拽地跑出垂花门。我跳上假山搬开一块悬着的山石,现出一个洞口来。李耳还犹豫,不敢进;三娘瞧不上他迟迟疑疑的样子,就推开他,带头跳了进去;我是第二个跳的,临进山洞密室之前,我瞅一眼周遭,只见胖的瘦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一百来号大兵,端着枪拥过来。我说道:“李耳,跟我来。”李耳应了一声,先探进脑袋来,稀罕地问:“咱客栈里还有这么个隐秘所在,我怎么一直不知道?”这时候,三娘已经点着了火把。

“你下不下来,再不下我们就走了!”三娘威胁他说。李耳赶紧说:“我下,我这就下……”话还没说完,就一头栽了下来。我怕他摔着,赶紧脚不停、手不住地拽起他来,他却告诉我:“坏了,我伤了。”看了看他脸上身上,并不见流血,李耳说:“我中枪的地方在后心。”我扒掉他的袍子,才瞧见他的后脊梁都被鲜血浸红了,枪眼旁边焦煳一片,我叫三娘拿火把照着,我撕下袍子的内衬,要给他包扎。

李耳却一个劲儿摇脑袋:“怕是不中用了。”

我哪里肯依?非要给他包扎不可。

“他们都已经上来了。”

李耳的话还没落地,洞口就有大兵探进头来,三娘举枪就打,那人“啊呀”一声就倒栽下去。我拖着李耳往里走,尽量离洞口远一点。刚挪开,一个接一个的手雷就丢进来,轰隆隆,震得耳朵根子生疼,嗡嗡作响。我听见李耳说了一句“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就咽气了,我不觉眼角湿了,一声不言语地撒开他,低着头对三娘说:“我们走吧。”三娘却不动地方,我问她还在等什么,她说:“子弹没有了,我们得再抢两杆枪,不然就赤手空拳了。”

我示意三娘把守在洞口的这头,我守在那头,一声不吭地猫着。上边的大兵以为我们早都被手雷炸死了,就嚷嚷着要下来搜。我叮嘱三娘:“无论如何,抢了枪,你就头里跑,出了密室赶紧找老娘他们去,带他们出城。”三娘问道:“你呢?”我说:“这个你甭管。”三娘还要跟我争,这时候,就听见上边的人在吵吵着抓阄,看谁的运道不济,该着来送死。我压低了声音又问三娘:“数一数,你膛里还有多少颗子弹?”

“就剩一颗,是留给我自个儿的。”

这倒也提醒了我。“我也得给自个留一颗,要是咱落在他们手里,那就是生不如死了。”我说。

这会儿,洞口上边伸进两条腿来。三娘要去揪他,我赶忙拦她,告诉她:“我们需要两杆枪,再下来一个,才好动手。”于是,三娘踩灭了火把,在黑影里蹲着。

“里头究竟还有活的没有?”上头的人问。

“黑咕隆咚,啥也瞅不见。”跳下来的这一个,跟瞎子似的,拿着一杆大枪到处乱杵。

“等着,我下来了。”上边的人说。

“捎上个火,好照亮儿。”下边的人说。

就在上边的人两条腿悬空的时候,我一把薅住他的大枪一抡,就把他抡了个跟头,就势给他报销了,与此同时,三娘也制伏了另外一个。拿到枪,我冲三娘喊一嗓子:“快走。”三娘还要把火把重新点起来,我使劲拉着她的胳膊说:“来不及了。”这时候,洞口上边撒欢似的往下扔手雷,火光将密室照得一片明亮,我刚推着三娘跑出去几步,突然,脚底下一绊,就来了个狗啃屎,把门牙磕活动了。我爬几次,都没爬起来,已经跑出去老远的三娘,见我倒了,又返回来,我问她:“你回来干什么?”三娘急扯白脸地尖叫起来:“你说我回来干什么,你的腿呢?”

我的腿?我一咬牙,翻身坐起来,用手一摸,果然,一条腿找不着了,只摸着黏糊糊的一手的血。三娘还是跑到洞口那头,把扔了的火把拿回来,点上。我骂她:“你不要小命了?”三娘说:“我得替你把断了的那条腿捡回来,不能丢在这!”我叹息一声:“哎呀,我的傻妹妹,亏你还是个闺门侠士,怎么这么糊涂,你把断腿捡回来又有什么用?”三娘不理我,硬是把那条鲜血淋漓的断腿拎了回来。我心里感激她,却又找不到表达我感激之情的办法,只想:前世不知是怎么修来的,才遇到这样的好兄弟、好姐妹……三娘说:“一会儿他们又下来了,我赶紧背着你走吧。”我笑了:“你背我?算了吧,还是我自己走吧。”三娘不信:“你的腿都没了,拿什么走道?”我颤颤巍巍地扶着石壁站起来,奇怪的是,我居然一点疼的感觉都没有。可是,往前一迈步就跌了,看来我是走不了啦,只好催三娘走。她只是梗着个脖子不挪窝,那表情竟跟我头一模见她时一模一样。记得,她刚拿着上官的手折来驿站的时候,照例我要问话,我想知道她什么人家的闺女,她却掉过头来问我,我不答她也不答。我随口说:“我是行户出身。”她听不懂,反问我:“什么是行户?”我笑道:“就是官宦人家。”她哦了一声说:“那我跟你一样,也是行户出身。”旁边的婆子赶紧堵住她的嘴:“小姐不兴乱说,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把我乐得一口茶都喷在地下。后来,三娘知道了行户是卖身子的地方,气坏了,半年没理我。

“都多咱了,你还在瞎寻思什么?”这会儿,三娘见我抿嘴儿乐,就跺着脚说。“妹子,我恐怕走不了啦……”我叫她看看我流的血,到处都是,一身的血几乎都流空了,我也喘得不行,只剩下出的气了。这时候,又有大兵下来,我拿着枪,却举不起来,光是哆嗦了,还是三娘砰地把那家伙撂倒了。

三娘生气地说:“再不找个郎中给你止血,你就完蛋了。”我苦笑了一下:“妹子,你受累了。”

“我受什么累,你们一个个死的死、伤的伤,就我一个好端端的……”三娘那神色倒仿佛她没中枪是什么天大的罪过似的,一脸的对不起我。我对她说:“就是因为你好端端的,所以,我们才把身后的一大摊子事都托付给你了。”三娘显然是不喜欢听我说这个,就来搀我的胳膊。“就指我一个不成,你也得帮衬。”

“老的老,小的小,我也不忍心都撇给你一人担负。”

“那就赶紧站起来,我们俩一块堆走,别在我跟前装窝囊废!”我知道这是三娘成心激我。

“我实在无能为力了,不过我警告你,景儿跟我的小闺女都是我心坎上的一块肉,你不能亏待她们。”

“你跟我提这个干什么?”

“只能拜托你了,妹子。”

“你不能就这么撒手闭眼……”

我觉得眼皮沉得要命,想睁也睁不开,就像坠了一盘石磨,我最终还是把眼合上了,眼前立时一团漆黑。

我隐约听见了几声枪响,又隐约听见三娘冲着我嚷嚷,可是我却听不见她冲我嚷嚷的是什么。然后,听见一阵一脚高一脚低的脚步声,料想是三娘已经走了,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恍惚间,我很想撒泡尿,摸索着解开裤带,却没尿。我竟意外地发现,我的屌依然很大,难怪客栈里的人背地说这说那。祝氏一个寡妇家,什么没见过?头一回见它,也吓了一跳。眼下,我都快死了,它还梆硬梆硬的,那么有劲。可惜,它再也无用武之地了……洞口那头咕咚咕咚蹦下来很多人,都提着灯笼火把,我能感觉到大兵在一步一步靠近我,他们的膛里上着子弹。不过,我不怕他们,害怕得倒是他们,他们走得很慢很慢,每迈一步两条腿都打战。突然有人在我跟前站住,试探似的踢了我一脚,我故意挣扎了一下,告诉他们:我没死。“长官,这里有一个活的,还喘气呢。”

“照着点,我看看。”

那个长官蹲在我眼前,我说了最后一句话:“操你亲娘祖奶奶!”气得他拿起旁边大兵的大枪,拼命朝我打。

其他的大兵也都拿枪打我,还有人用刀剁掉我的另一条腿。我却觉得一点都不疼,甚至也不痒。

我的屌,也一点没软下来。

三娘说:

“林驿丞算是完蛋了。”

听到山洞那头传来的乱枪声,我就知道林驿丞的性命已经交代了。现在整个客栈就剩我一个人了。

我仿佛欠了所有死去的人的账——张目爱吃烤鹿肉,李耳爱吃燕窝鸽蛋羹,王品爱吃山药糕,林驿丞爱吃鱼……我时时都要想着给他们上供,不能馋着他们。

我已经听见我身后纷纷不绝的脚步声,知道是大兵赶上来了。不过,我不急,我要是撒欢跑起来,谅他们就是长了翅膀也追我不上。我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走,也能顺着暗道走出通州城去,因为我熟悉,那些大兵跌跌撞撞,净摔跟头了。

我一边走着,一边听着大兵们在我身后跌跤摔跟头的声音。突然间,我很想笑,于是就真的笑起来,直把眼泪都笑了出来。我仿佛听见张目问我:“有什么好笑的事,说说,分给我们也笑一笑。”我就说:“这一群蠢驴居然不知道老娘我腿的厉害,做梦想赶上我。”张目就陪着我笑。我冲后头放了一枪,喊道:“有种的,就快一点赶。”整个密道一直回荡着枪声,倒怪好听的。后边的大兵这会子俱都没了动静,八成是叫枪声给吓趴下了。我不想再逗他们玩了,撩开双腿一通猛跑,只听风在耳边嗖嗖地呼啸而过。再拐两道弯,过三道坎,跳过一条水沟,就到密道的出口了。出去是一座破庙,多年都没有烟火了,一直荒着,我轻轻地挪开一块半人高的石板,钻了出去……跟前却站着一个人,咧着嘴冲我笑,这个人我认得,他就是林驿丞和王品特意请来的那个厨子。

厨子说:“没想到吧?”

真是没想到,我抬枪要打,立时就有十几条大枪杵在我的脑瓜顶上。我把枪扔一边,举头望望这座破庙,庙门上有一副对子,早已斑驳了。左边是:不二法门立定脚跟皆自在,右边是:大千世界扫尽心地即菩提。可惜,横匾没了,不知谁拿家引火去了。

我身后是一条十来丈深的沟壑……

2009年11月30日于北京

 ………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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