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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那几年:一幕未散场的潜伏传奇-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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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像是乌合之众,横竖看不出有大出息来。”三娘道:“也很难说,总归马虎不得。”一头说话,一头往门口走,没来得及拦她,她已出去了。我闷闷昏昏地回到房里,神情呆滞,挑帘望望窗外,浮云似烟非烟,疏星更似萤火虫儿一样闪着亮,益发觉得三娘的神秘,真怀疑刚刚是做了一场梦,幸而一缕淡香还留在屋内。

过几日,林驿丞做寿,我才又遇见三娘。林驿丞特别邀她,给她单摆一张桌。林驿丞说起他所见过的义和拳,有骑鹤的,有乘兽的,有踏风火轮的,持刀执戟,装扮得天兵天将一般。众人都说那是些铜铸的金刚、铁打的罗汉,我倒以为他们更仿佛是赶庙会的卖艺人。林驿丞怕冷落了三娘,问她义和拳这伙子能否成就大事,三娘低头答道:“这是你们男人家的事,如何问我?”三娘的女儿情态,迷死个人,我就似三魂尽数被她摄去了一般。只是席间三娘看都不看我一眼,倍觉冷落。她只敬过寿星佬一杯,再没什么言语;谁来论说天下事,全不在她心上,光以饮酒吃菜为是。几次想撩拨她两句,又唯恐同僚取笑,心中甚是不乐,也勉强着说些个笑话凑趣,不禁好生寂寥。

我这人有个毛病,心中不悦,要么一连几夜不睡,要么就是几天都不醒,谁都奈何不了我。偏就在我昏睡的这几天里,出了大事。义和拳在北京、天津和山东闹将起来,烧了教堂,打了洋和尚。我一醒,便赶去四下打听这事的头尾。人说,老妖婆不仅不管,还惦记借义和拳的手教训教训老毛子。这么一来,义和拳简直如虎添翼,折腾得更加欢实。一日,一群人甚至闯进驿馆来,林驿丞急忙出去安抚:“各位拳爷,小官叩见。”拳民喝道:“大胆狗官,知道我们要来,敢不来远迎。”林驿丞说:“拳爷息怒,小官闻听几位爷要来,赶紧备上几坛子上佳的醇酒,犒劳各位。”好歹算是将他们打发了。

事后,林驿丞心疼得什么似的,说那酒都是在地窖藏了十数年之久的佳酿,可惜了。李耳说:“有什么可惜,县衙门还给拳民放了饷银呢。”林驿丞嘱咐我们:“惹不起,咱们躲,这几日一概不准擅动。”又吩咐门官,大门紧闭,用心把守。

这中间,兵部用火牌行文各处,除关隘码头外,不得过多干涉义和拳。潞河驿也接到了指令。

通州城里的洋教士和教民跑了大半,余下的也躲了,剩不下几个。我们天天端坐驿馆,大眼瞪小眼,好似泥塑木雕。

林驿丞说:“我们正好可以坐山观虎斗。”

只有王品张罗着弄些参汤,端出去叫拳民们饮用;我们好奇心发,都冷眼旁观,没一个人帮衬。三娘说:“义和拳一起事,那王品倒是吹皱一池春水。”我没吱声,但心下已明白了许多,知道了他王品的真实背景,估计林驿丞他们也早看出了端倪,都不是瞎子。只要王品有意举旗起事,必遭围攻,想他王品到那时肯定是孤掌难鸣,无所作为,所以我也不怎么惧他。

我虽日日安分地待在驿馆,从不做钻洞越墙的勾当,但是偶尔攀到树上偷偷前去相看一下的事情还是有的。拨开树枝子,向街上瞧,只见替天行道的幌子满处都是,还见捉住的洋人绑着游街,往他脸上啐唾沫。后背忽然挨了一石子,俯身一瞅,原来是三娘,招呼我下去。我出溜到树下,问她有何指教,三娘翻翻眼皮道:“这群义和拳已经做了老妖婆的狗,有什么看头。”我说:“看也是看个热闹。”

其实,想那些个洋人曾在大清的地面上横着膀子走道,而今却叫义和拳折腾得七荤八素,也怪解恨的。三娘却说:“要看热闹也该大大方方地到街上去看,如这样做贼的架势,像个什么样子!”我已经叫这个小妮子申饬惯了,也不过意,只狡辩一句:“林驿丞不让随便出去。”三娘道:“林驿丞叫你吃屎你也吃?拿着鸡毛当令箭!”正说着,有人搭话道:“谁在背后嚼我的舌头根子呢?”回头一瞧,竟是林驿丞。三娘登时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适才对我的凛然正气早抛到爪哇国去了,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林驿丞说:“义和拳这么闹,洋人能善罢甘休吗?一准要报复,到那时候非惊天动地乱一场不可。

我等都是一介草民,经不住大阵仗,还是做缩头乌龟的好。”我跟三娘都不服气他,又都懒得申辩。不过,林驿丞并没都说错,没多久,几千的洋鬼子联军就端着洋枪找义和拳算账来了。本来是打算从天津坐火车奔北京的,结果,铁道叫拳民拿撬棍给撬了,洋鬼子只得在杨村下车,走到廊坊跟义和拳干上了,末了,硬是没斗过义和拳,只好撤了。王品奔走相告:“拳民胜了,把老毛子打败了。”又拉上我跟李耳便装上街瞧稀罕,到处都是扎红头巾、着红兜肚的拳民,男儿汉子无不拜在张天师的供像跟前;入了坛,连寺院的和尚、江湖的术士和少年寡妇也来凑趣儿。但是,很快发生的两件事,叫王品不那么有兴致了——头一件事是当铺的严掌柜总在耳朵上夹一只洋铅笔,义和拳不光把他的铺子点了,还把一家老小都宰了,连怀抱的刚满月的孩子都没放过;另一件事是一个在药房代客煎药的闺女,煎药时用洋火生火,叫义和拳遇见了,非说她是洋人的奸细,几个人把她给奸了,活活折磨致死。王品实在看不下去了,变得忧忧郁郁,从此对义和拳不再抱期待。叫他听戏,他也不去,任什么都提不起神来。叫他起上一个号,他说烦;叫他刻上一部稿,他说累;叫他坐上一乘轿,他说闷;叫他讨上一房小,他又说俗。总之,怎么哄都哄不好了。李耳跟他摆棋,让他开心,他也三心二意,输赢全不在意,只是痴痴地感慨道:“义和拳这般不良不莠,必然是一事无成。”李耳说:“莫想没用的,下棋下棋。”王品说:“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想?”我们也帮不了他,只觉得他可怜,自寻些烦恼。

这些日子,三娘也没闲着,一双金莲紧行慢赶,镇日里在街上游逛,晚晌回来又总掉着脸。她所到之处,拳民都颂扬老佛爷的德政,嚷嚷着要扶清灭洋。这让她很是气不忿儿,恨义和拳瞎了眼。我劝她慎言,她还骂我胆小鬼,我笑她似这般坏的脾气,甭说出阁,就是许字怕也难得很。三娘蛾眉倒竖:“谁说我要出阁来?”见她动容变色,未免可笑,便故意逗她:“你不出阁,就不会有儿子;没儿子,就有不了孙子;没孙子,哪里再有重孙、灰孙、滴里耷拉孙?”没想到三娘突然说了一句:“真想把王品杀了。”我不禁吓了一跳:“为什么?”三娘说:“你没看出他是老妖婆的人来吗?”我劝她:“管他呢,碍我们什么了?”我真想给她开一帖补中益气的方子,思虑伤脾,不补,会成疾的。

我说:“今儿个你看出王品是老妖婆的人要杀,明天又看出谁是光绪帝的人,该怎么办?后日你再看出谁是哪个旗主王爷的眼线,你杀是不杀?杀来杀去,潞河驿还办不办下去?”三娘听了,就婷婷袅袅地笑一笑,知道自己是鲁莽了,又不肯轻易认输:“我只是随便说说,解一解气罢了,哪一个真想杀来?”明明是胡搅蛮缠,我也没再跟她较真儿,她脾气个别,我已明了。

我突发奇想,问三娘:“假如真有那么一天,驿站裁撤了,你当何去何从呢?”三娘说:“是啊,梨园虽好,终不是久恋之家呀。”我笑道:“不如这样,你我一道开一家馆子,当垆沽酒,待春秋已高,告老还乡,置一块地,种些菜蔬,颐养天年。”三娘似有所动,突然又色变:“你做什么美梦呢,到那时也只有听从恩主调遣,岂容有他念?”我笑道:“只是想想而已,慰藉我心罢了。”三娘见我通身是汗,递我一柄彩扇:“扇扇吧,瞧你热的。”我提醒她:“记住喽,见了王品,千万不可脸上挂相。”三娘白我一眼:“还用你说,见了,我还要夸他呢,上慰圣心之焦劳,下救生民之涂炭。”三娘走后,满地槐花上留下一行足印,轻轻巧巧,不免想起前人所说的最赏心悦目的香莲四迹:香屑上,苔阶上,沙堤上,雪径上,此言不虚,果是让人情痴。

往年这个时节,都到冰窖起冰,大半给客官消暑,余下自家用,咬着脆香瓜,饮着杨梅汤,受用得很。眼下怕是不行了,街上乱着,对门的书铺,因藏了些洋字码写的书,怕抄了,都关张了。林驿丞是个胆怯的,不光把大门拴上,又用顶门杠顶牢,把守着:“这便无碍了,来人不问清来路,不许应门。”我就奇怪,三娘是如何出去,又是如何进来的呢?问她,她也不给个子丑寅卯。问多了,她又嗔道:“人家的事情,要你瞎问个甚。”三娘于我来说,至今仍然是个谜。面上看,仿佛是跟我一路;细里想,又是琢磨不透,我须留意些才是。一夜不眠,盯着三娘的窗儿,见暗着。月影隐去,四下漆黑一片。忽的人形一闪,见三娘自外面回来,竟是一身夜行打扮,推门进屋,我不由暗暗叫奇。晨光微露,才待睡去,闻听窗外笃笃叩打,撩帘见是三娘,一脸的惊慌。想起她后半夜的神秘行径,我更疑惑。打开门来,放三娘进屋,问道:“起这么早?”三娘掩上门,气喘着说:“出了一桩怪事。”我赶紧搬一张凳儿:“先坐下,再作道理。”

坐稳了,我问她:“究竟有什么怪事叫你惊慌成这个样子?”三娘道:“你自己瞅瞅去吧。”我俩结伴到一棵最大最高的古树下,她示意我攀上去。我从高处一望,街上一片狼藉,却不见一人,不知义和拳一夜之间变戏法般的变到什么地方去了。闭上门,我们二人商议半天,也不得要领。我说:“干脆我还是出去打听打听吧。”这时候,林驿丞早已将门大敞四开。我们几个都来打探消息,林驿丞一一和我们打招呼,并告知:“拳民都上京去了。”我们不禁惶悚:“他们上京做什么?”林驿丞嘿嘿一笑:“襄助老佛爷调理老毛子呀。”我们几个都觉得这事透着邪行,吐出舌头,半晌缩不回去。王品闻听了,立刻焚香正襟,铮铮地弹起琴来。我挖苦他:“什么叫你乐成这样,是赏你千金了,还是封你为侯了?”王品说:“兄长不知就里,我这哪是乐,而是愁啊。”我问他:“义和拳走了,我等又可以凉亭水阁摇扇纳凉了,愁什么愁啊?”王品长叹一声:“怎么能不愁,怕是要出大乱子了。”林驿丞对伛偻苦楚形状的王品说:“他乱他的,我们且安生我们的便是了。”王品道:“驿丞糊涂,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清亡了,我们到哪里得饷银去呀?”我们几个都有同感,林驿丞却想得开通:“天无绝人之路。绿林强人有句话说得倒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怕个什么?”这么一说,众人确实心宽了许多,王品也不再愁眉不展,只是遇见京城来的客人,总免不了一番打问。有夸拳民的,也有骂拳民的,没个准信,人人心头都坠着一团乌云,似有山雨欲来之状。没过多少日子,终于印证了王品的猜测,京城果然是出了大乱子,乱子大到连老妖婆都抵挡不住了……



三娘说:

一场雨,落落停停,竟十来天不晴。我在屋内困顿无聊,便绣绣花打发光景。才绣花瓣的时候,张目来说老妖婆跟好几国的洋人开战了,说是谁杀一个洋鬼子赏五十两,杀一个洋娘们儿四十两,杀一个洋兔崽子也能得三十两,够买一车小米的了。等我绣花绣到花蕊的时候,张目又来说好几国的洋人占了京城,老妖婆子吓尿裤子了,拉着窝囊废光绪跑走了,跑到什么地方,谁都不知道,把个京城就这么拱手让给洋鬼子了。

我坐不住了,心里起火,恨不得往京城走一遭,亲眼看个明白。林驿丞将我拦下了:“京城现在死人无数,都说义和拳刀枪不入,谁料洋鬼子一个枪子,就从前胸入,后膛出,他们栽地下就咽气了。那些黄花闺女和小媳妇更是让洋鬼子奸的奸,杀的杀。你去,岂不是送死吗?”听他一说,我更是急得火烧眉毛。听张目说当下我的样子是:一头乱发,两鬓蓬松,宛似钟馗下界;双眉倒竖,杏眼圆睁,犹如罗汉西来。想跟恩主联系,又联络不上,如浮云在空,没有着落。张目也不十分上心,只顾得跟林驿丞他们几个加固院墙,以防洋鬼子杀将进来。前几日,就有一拨洋鬼子经通州城进的北京,我兜里早备了砒霜,一旦他们进驿站,就先宰他几个,然后自尽……西厢墙上不知是谁写有一行草书,翰墨淋漓: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落款是“死不怕”。有人要涂抹,张目却不让,极力护惜着,谁涂抹就跟谁玩命。

我问张目:“可是你的手笔?”张目连忙说不是。我哼了一声道:“就知道你没这个胆色。”平时没有话说,也要过来跟我兜搭几句的他,这时候反倒顾不上理我了。白日睡,一到夜色深沉,就来了精神,跟林驿丞他们骑在墙头上放哨。我问他们这是做什么,张目说:“老妖婆在逃跑的半路上发了旨意,把杀洋人的罪过都推到义和拳的身上,并要剿杀拳民。林驿丞怕拳民跑驿站来避祸,给洋鬼子留下口实,趁机闯进来。”

这消息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问道:“这么说,是老妖婆翻脸了?”张目说:“她天生长了一张狗脸,说翻就翻。”现在,在通州城里的街上,耀武扬威的是那些个洋教士和信洋教的教民了,进铺子拿了东西不给钱是常有的事,掌柜的也不敢跟他们争竞。过去义和拳做坛口的寺庙,也叫他们一把火烧了。不管外面多么热闹,林驿丞也仍把我们囚在馆驿里,不许出去;我们一肚子的怒气没处发泄,就喝酒,喝了酒就骂街——骂老妖婆自作聪明,因为洋人反对她罢黜光绪,她便跟洋人作对;现在见洋人大兵临城,尿了,就夹起尾巴逃跑,连江山都不要了。总之,怎么解恨怎么骂。一天,张目醉了,我送他回房。他竟摸着我的腮说:“我的好人儿,听说老妖婆和光绪往山西去了,我俩追上去,杀了他们两个祸害,另立明君如何?”他这一番话正合我的意,我却受不了他的轻佻,推了他一个跟头,就跑走了。那一晚,我的腮滚热得跟发烧一般,自己摸着都烫得慌,真想恨他张目对我太鲁莽,奇怪的是,却又恨他不起来。唉,终是俗念未断,不能超脱,我不禁怨自己好没出息。

转过天,我羞答答地提起昨日他酒后失德的事,他竟全然不知,矢口否认,看样子,又不像是使滑头。我们合计着乔装改扮混出驿站,去刺杀老妖婆。张目问:“我们这么做,要是恩主不应呢?”我说:“废话,若要找得到恩主,你我何必还用得着擅作主张!”我俩虽说是暗自准备,还是叫林驿丞看出了苗头。这老家伙是属猫的,有一点腥气,他就能闻到。他警告我们:“老实给我待着,外边还要乱上一阵子呢。”

林驿丞的确没有说错,义和拳简直是腹背受敌,不光洋鬼子要杀他们,就是老妖婆也躲在一个什么地方发号施令,下旨要灭他们。凡支持过义和拳的大小官员也一并处死,这般凶险的话,任你是铁石心肠也要动气。当初支持义和拳不恰恰是你老妖婆的主意么?各种恼人的消息,雪片儿似的飞来,气得人嘴上直起燎泡,似老妖婆这样罪恶深重的老娘们儿,留她在世上何用!我一天到晚往书铺跑八趟,书铺就是大门紧闭,不见黄老板的人影,兵荒马乱,我不禁替他捏着一把汗。这些年,黄老板都是与我定期面见,他是个爱说笑的人,见我就总唱:说什么唐朝杨妃武则天,说什么月里嫦娥离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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