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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色春-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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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墨守成规地讲故事,终是令江蓠觉得乏味。屋外桃树结满桃子的时候,江蓠已经把大禹治水的故事讲了三遍。
他说,古时有个皇帝叫大禹。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去治水,一连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后来他治水归来,功也成了,名也就了,妻子也有身孕了生了儿子了。他妻子生的这个儿子,就是有名的夏启皇帝。
故事讲完,江小史眨巴着眼睛将他望着,江蕊也眨巴着眼睛将他望着。江蓠自个儿琢磨了一番,也觉出些不对劲,喃喃道:“这故事,有点儿蹊跷。”
江蕊点头,问:“那大禹十三年来三过家门而不入,他妻子怎么有身孕的?”
江蓠一愣,严肃道:“这是个问题。”
江小史一怔,哇一声哭了出来。
江蕊一边哄儿子一边道:“我看那些史书漏洞百出,章章节节含义丰富红杏出墙,你还是别照着讲了,就说自己的故事吧,孩子该怎么教就怎么教。”
“自己的故事啊……”望着屋外的桃子树,江蓠眯起了眼睛。
他出生在深宫时,据说有一段日子是极尽富贵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享用不尽。那年间,蓝妃正逢盛宠。龙恩浩荡得惊艳后宫,震动朝纲。
真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从此君王不早朝。
江蓝生在荷蓝宫从一岁长至四岁。他四岁那年,后宫妃嫔妒忌得红了眼,饭前的菜食,饭后的糕点,常常用银针验过便变成黑的;满朝文武也怒到了极点,说皇上长此以往荒废朝政,是昏君之举,因而不得不联名上奏,要求刺死蓝妃。
皇上暴露之极,一拂袖停了早朝,在自己的别苑徘徊数日,等来的却是蓝妃自缢的消息。
彼时江蓝生还不懂事,看着满屋的丫鬟五彩缤纷的衣裳全变作了白,以为又是一次节日,如大年夜般四处都是红。
一向温婉随和的娘亲被放进了黑木箱子里,而意气风发的父皇,却老态龙钟地守着黑木箱子哭了一夜又一夜。
有一回,他挥着小袖子半夜来到灵堂,则看九五之尊无声落泪。小小年纪的江蓝生也不知何故心中紧了紧,上前拉住皇上的袖子,唤了声:“父皇……”
这个谈笑间指点江山的男人在一瞬间老态毕显,躬身便把他搂进怀里。
后宫之争,权位之斗。年仅四岁的江蓝生都不甚了解。
他只记得那个草长莺飞的日子里,禁宫之郊的大片野花开得淋漓而静默。小小江蓝生乘坐在马车上,望着陌生的承王爷,开始学着叫他:“父王。”
他问,父王,为何父皇要送我出宫?
承王爷套用了皇帝的一句话,说:“你性格承你母亲,纯良执着,若陷于深宫之内,必然会被困在后宫争斗,权位的谋算之中,一辈子也不会快活,不如避开。”
承王爷不是真王爷。他本身是个老将军,年轻时争战沙场战无不胜,边疆蛮族但凡听到江晋南的名声,都会退避三舍。
承王一生北上南下,直至三十年余才安歇在京城,家有一妻,怎奈却无子嗣。自皇帝将江蓝生给他,他便一心一意将其当作自己的儿子。
皇帝封江晋南为王,也有愧疚之色。承王年轻时,因争战过多,功高镇主,令帝王也有所忌惮。后有一次他受战伤回来,竟令满朝为之请命。
皇帝深感危机,便寻了个因由贬了他的官,卸掉他一部分的兵权。
因不能在出兵打仗,江晋南便被封了无权在身的王爷,也算是朝廷对他的感激。
可叹承王倒也是个宠辱不惊的性子,兵权被释,日子却过得益发滋润,养了些闲情便也开始遛鸟。他原本是个武官,封王后,倒是跟文臣走得更近一些。
有一年的新科状元是个妙人,叫做南九阳。
承王本与这人不熟,但却听闻这南九阳追女人很有一套。据说名动京城的“舞天下”里,长得最漂亮的小姑娘,便是被这南九阳追了去。
彼时南九阳带了一群人,一不做二不休地冲进舞馆,拉着小姑娘的手便叫“妹子”,叫得声泪俱下相逢恨晚感天动地。
可巧那叫做花月的小姑娘,却十分的好骗,小虎牙一露,眼睛闪亮,便答了声“哥”。
郎有情,妾有意。两位哥哥妹子你来我往,便真的上了道。
南九阳又是个有毅力的主儿,他追她“妹子”那阵正值盛夏,整日蹲在“舞天下”的天井里,等花月出来,人都被煮了个半熟。
承王江晋南听了这桩事,便对南九阳大生钦佩之情。两人你来我往,添了些么不甚风雅的乐趣,且专爱讨论闺房之术。
每每至兴致高昂,便听南九阳持杯开怀而笑:“江兄,这一招真是妙极,妙极!”
而每至开怀,承王也十分开心,拍拍南九阳的肩,道:“九阳弟,我以为内子是个实在姑娘,日后你若添了闺女儿,给我家儿子做媳妇儿可好?”
南九阳曰:“好啊!”
很后来很后来,天水派添了个武艺师父,东街添了个姓于的老先生,两人都言:“我说你家那闺女儿霜儿,是个顶不错的小姑娘,日后给我家儿子做媳妇儿可好?”
南九阳仍是曰:“好啊!”
是以,祸起萧墙,东窗事发的一日。承王,联并着陶浅和于不举,气势汹汹地跟南九阳讨说法,问他为何好端端地将女儿嫁给万鸿阁的二公子时,南九阳扁了扁嘴,仿佛最委屈的人是他:“当初我说好,但花月和小桃花儿又没说好。”
此乃后话。
且说当年承王跟南九阳订下了娃娃亲,便益发走得近。承王的架势,已然把南九阳当作未来的亲家,时不时带着小江蓝生来府上玩一玩,瞅瞅那丁点大小团子似的桃花姑娘。
未料南九阳当官却没当太久。后有一年,也不知出了何事,仕途一帆风顺的南九阳竟辞官归田,圣上深感惋惜之际,也只得放他走。
辞官过后几日,江晋南带着江蓝生过来打探风声。
江晋南问:“你日后打算作甚?”
这一问问到了点子上,南九阳眨了眨眼,说自己在朝廷熟人多,打算利用关系门路做生意,从南方贩点丝绸,从北边进些玉器,再用关系炒市场。
这样做生意不太厚道,因而南九阳打算开个武林帮派,名为“天水”,也算是装潢个门面打个马虎眼。
于是日子也就这么过着。
江晋南从前是个闲差,早朝隔三差五不去,与南九阳算是私交甚多,因而南九阳这厢辞了官,日子算是没差别,两人遛鸟吟诗论房中术,一切造就。
后有一日,江湖风波骤起,据闻失传已久的《转月谱》重现于世。
即便天水派就是个伪江湖门派,武林之事也多少有些牵扯。
花月是在这场风波后去世的。她去世之前,江晋南带着江蓝生曾见过一次。那一天,天水派的后园里,除了花月之外,还另有一个极其貌美的女子。
若说花月是烂漫动人的桃花,那女子便是清清冷冷的白梅,顾盼神飞之间恍若神女临世。
江蓝生后来知道,那女子名叫穆红影,于桓之的娘亲,穆衍风的姑姑。
花月去世后,南九阳曾悲痛了许久。就在江晋南以为他此生都会如此萎靡不振时,却被南九阳不期找上门来,拎着一壶酒说好久没聚了,神采飞扬的模样好似花月的去世,不过是一个不能当真的传言。
酒酣耳热时,江晋南才看到南九阳眼里倏忽而逝的落寞。
原来真的惦念似水无痕,却铭入五内,埋在心底,刻进生命。
江蓝生十岁之前,一直在家念书。十岁之后,却嚷嚷着要去学堂。江晋南想,学堂热闹,蓝生想去便去吧。
江蓝生在京城那老学究开得学堂里,一直是最得宠的学生,诗文记得熟,脑子转得快,人也长得好看。
两年后,学堂收了位新学生,个子小小,头发软软,滴溜溜的黑眼珠一转,小虎牙便露出来,一脸竟是欢喜的笑,也说不出是机灵还是憨厚。
江蓝生上前问:“同学你叫什么名?”
当时南九阳忘了告诫南霜女扮男装上学堂切不可用真名,所幸南小桃花年仅九岁便有了大智慧,滴溜溜的黑眼珠又一转,曰:“我叫南小双。”顿了顿,又曰,“一双筷子的双。”
“噗”一声,江蓝生笑得前仰后合。
南霜有个习惯,但凡见着人笑,自己亦会跟着嘿嘿小声笑。两人至此成了朋友。
南霜的性格好,软和不怕吃亏,因模样长得可爱,也无甚人来欺负她。是以她在学堂,日子过得舒坦,学识虽不怎样,但尚也还过得去。
江蓝生却不一般,因着太得宠,所以被孤立。
更何况,京城小街上的学堂,收的学生虽是官家子弟,像江蓝生这种皇亲贵胄之后,却少之又少。学堂学生们对他是又怕又厌,平日里点头之交已算最佳。
唯独南小桃花不怕他,倘若没能完成夫子布下的作业,便借了他的来抄。
南小桃花抄文章很有水平,在学生间借个十余份,东西南北各拼一段,洋洋洒洒三页墨纸交上去,待夫子看了,满意得直翘胡子。
江蓝生自诩聪明,对这种行为本是不耻。然而这样的事,发生在当年的“南小双”身上,却平白无故多出几分可爱。
是以,江大才子十分乐意将文章借给南小桃花抄仿,他以为这是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谁成想,南小桃花本就迷糊,更何况抄一次文章要向十余个人借文章,恩人太多,便有些记不住。
同流合污的人,关系总容易变铁。
小桃花平日里温温软软的老实模样下包藏祸心,对于她这个特质,学堂里里外外都晓得了,唯独夫子不知。
南霜的暴露是在两年之后。
当是时,夫子念罢一段文章,提及“房事”一词,半大的小孩们都羞红了脸,只有女扮男装的南小双拍案而起,学着父亲的语气道:“这,是件妙事。”
当时学堂内寂然无声,树枝喜鹊叫得叽叽喳喳。正值看春,猫儿也分外躁动,一声“喵”叫得让七老八十的夫子浑身打颤,牙齿漏风地说:“孽,孽障!”
南小桃花就此被赶出了学堂。由她带起的一系列不良之风虽得到改善,但却也源远流长起来。然而学堂里没了南小双,莘莘学子不免觉得聊赖,其中犹属江蓝生。
江蓝生在学堂里本就无甚朋友,如今再没了小桃花,便深觉无聊,过了一月入夏,他也退出了学堂。
那个夏天,江蓝生又杂七杂八地学了些东西,可过了每样东西学过一段时日,便再提不起兴趣。
这不是一个公平的世间,但有的事情,却是很公平的。譬如有的人生来养尊处优,凡事来得太容易便会盲目,不必那些平凡家里长大的子弟知道珍惜知道奋斗。
江蓝生失去了目标,整天混日子。承王见状颇为忧心,便问他这是为何。
江蓝生与承王是名义上的父子,虽不算太过亲近,但也还聊得来。
江公子哥犹豫了一下,便将心里的事情跟承王说了,话语间还特特提到了南小双。
承王听后哈哈大笑,说:“你说的那可爱小子,本不是个小子,她原是个丫头,只是为了能上学堂,所以才扮作男装。”顿了顿,承王又说,“我跟她爹倒很熟,小时候还给你俩订了娃娃亲。”
这年的江蓝生年近十四,已经是懂事的年纪,听了这话,不由惊问:“真的?”
承王会意,点头答:“我还骗你不成,南九阳亲口答应我的,答应得极爽快。”
江蓝生听了这话,放下心来。犹疑了片刻,他又说:“那能带我去瞧瞧她么?”
承王道:“成,咱们这就去天水派小坐。”
 
96、第95章 。。。
于忆风。
于桓之本是目带浅笑地等着南小桃花给他家未来的公子起名,谁料在听到这个名字时,自己却不由愣了愣。
窗外有片片竹叶飘落,于桓之眼盲了。然而在这叶叶声声中,他恍然又看见那许多年,在流云庄度过的时光。
他十四岁时,暮雪宫覆灭,之后近九年来,他一直留在那个红枫飘飞,流水石桥的庄里。
起初他因身世沉郁,冷漠非常,反倒是穆衍风,一袭紫衣飞扬,凌空挥剑,片片青叶若雨而下:“你就是于桓之?我们比武!”
一比就是八年余。
不同的性子,却成了惺惺相惜的好兄弟。后来于桓之发现,那个大而化之的人,其实又好骗又好捉弄,他明里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少主”,暗地里逮着机会就使绊子,这么些年,也过得欢愉。
也不知是否因为长大了,渐渐遇到各自喜欢的人,各自成了亲。
于桓之这才发现自己的年少,因着有这么寥寥几人的陪伴,而变得甚是圆满。
去年暮春落花簌簌,他说:“与君结为兄弟,今生今世,患难与共。”
天台山上风声猎猎,他头一个起身,唇角带笑,毕恭毕敬地躬身唤了句:“少主。”
后来武林大会一劫,他拼死保住一条命,追来流云庄时,却只找到了南霜和萧满伊两人。
不必问穆衍风的下落。因为他知道,穆衍风与他一样,都会保护珍惜之人。穆衍风不是个轻言放弃的性子,所以他不担心,他只是带着南小桃花,一路坎坷来到京城。
可是当南霜说,日后要给自己的第一个儿子起名为于忆风时,于桓之的心中却沉了又沉。隐隐间,似有铮铮剑鸣,有人在翻飞的落叶里,将剑收进剑鞘,大笑道:“小于,你每回用落雪无声闪避,我便头疼,我总要想个法子来制制你这招!”
生平第一次,于桓之有些担心穆衍风,然而也不过刹那片刻,他又露出笑容:“好,就叫于忆风。”
于惊远说,暮雪七式有两个关卡,从第三式到第四式是头一个,从第六式到最后一式是第二个。
第一个关卡,要历经冰火两重天,状况类似走火入魔,脸颊至脖颈会长斑纹。
而第二个关卡,这是在练就第六式“冰魂雪魄”之后,用《转月谱》的法子驱动内力修炼第七式时突然出现的。
要突破这一个关卡,修炼者非但需要有无与伦比的武功,更需得有毅力与忍耐力,因为在这个关卡,修炼之人会失明,是从,抑或者双足失去行动能力。
每每至此,若非修炼者将自己的武功废至第四式,那他身上的残疾便不会痊愈。
于惊远当年练就暮雪七式时,双耳便失聪过一段时日。
这个夏天出乎意料的热。七月流火,天气渐凉爽,栀子花开了,满园的清香。
彼时南霜的肚子已经大了些,成日歇在屋子里,盯着他圆圆的小肚子说话。
于桓之每当守在她跟前,便不由笑说:“小桃子一定被你吵得够呛。”
更多的时候,却是于桓之在后院的比武场练暮雪七式,南小桃花挺着肚子,端了盆水远远看着,见他停下来,便乐颠乐颠地拧干布巾给他拭汗。
于惊远跟于桓之说:“若想练成暮雪七式的第七式,心中一定要有一个坚定不移的目标。”
候鸟南迁,当大雁在长空发出第一声哀鸣,于桓之那盲了许久的眼,终于看到一束朦胧的光芒。
刃气纷飞时,他在想,有一些人和事,他一直执着地相信着,譬如他答应穆衍风一定要练就一身好武功;又譬如他答应南小桃花,此生会给她一个有桃花有流水的安定居所;再譬如,此刻南霜肚子里,那蠢蠢欲动的生命。
这些人和事,曾经被穆衍风和南霜戏称为一色春。
大雁飞过之时,南霜的肚子已经很大了。
他是暮春三月有的身孕。到了此刻,已又六个月了。可南小桃花仍是不安分,每每于桓之要练剑,她便一步一步地挪去练武场。起先,天水派的下人们,在练武场不远的亭子里为她支了张凳子,后来,那凳子换成个椅子,再换成躺椅。
岁末寒冬,大夫又一次登门给南霜探脉,捋了捋胡须说:“这一胎养得甚好,孩子出生,八成就是这一月内的事情,你们一屋子男人,可都得当心些。”
南霜听了这话,打头嘿嘿笑了两声,接着,一屋子的人都乐得傻笑,唯有于桓之,淡淡朝窗外望去,道:“霜儿,外面下雪了,我带你去瞧瞧。”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人都愣了。片刻,南小桃花泪盈于睫,张了张口,终是喜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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