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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昔续百鬼:云-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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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记忆力虽然好,却是个完全无法维持整齐的人。他的房间堆满资料,乱得简直像垃圾场。老师的背包和夹克口袋里面也是一样。东西只要装进里面,就无法保持原型。
乱戍一团。
老师就像搅拌坩埚似地在背包里头搅了老半天,总算抽出一个油纸包来。那个纸包里面装着老师的宝贝——江户时代的绘师鸟山石燕画的妖怪图鉴《画图百鬼夜行》丛书。
老师沙沙作响地打开纸包翻页,很快地紧盯着书页凑上脸去,接着用力把书递过来。
「就是它啊,沼上!」
我根本没法入睡。
「什么啦?快睡了吧。」
「才刚过九点,不是吗?我才睡不着呢。重要的是这个啊,这个!」
老师把打开的书本塞给我。
「什么啦……」
上面画着荒废的田地般景色。
泥田坊——是画有这个妖怪的一页。
一个三指妖怪下半身浸在泥泞里,摆出像在索求什么、或像要迎接什么似的手势。妖怪的头上没有半根毛发,那张脸上……只有一只眼睛。
是独眼妖怪。
「这是什么?」
「还问,你仔细看啊,这可是独眼妖怪呢。我一直很在意它,可是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有什么叫泥田坊的妖怪。民俗语汇中没有,也没有传说,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个地方有这样的妖怪,绘卷中也找不到。只有这本书有。」
「是石燕的创作吧。先前的岸涯小僧不也是吗?那也是创作吧。」
「就算是创作,也不是随便创作出来的。」老师不是拍胸,而是拍肚说,「石燕可是个天才呢。这本画集里面暗藏了一层又一层的意义,就像是狂歌的形式。这你已经学到了吧?所以呢,喏,独眼妖怪与田地不是透过山神连结在一起吗?」
「哦……」
「所以啊,我想能不能以此为线索,解开这个谜。呃……」
老师把脸凑近书本。
「我看看,这里写的文章是……古时北国有一翁,寒暑不畏风雨,勤耕不辍……原来如此。是认真的老头子守护田地的故事呢。然后这老翁死了……儿子沉迷于酗酒,不事农业,最后甚至还把田卖给了别人。」
「这不是常有的事吗?」
「是吗?然后……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
老师读到这里,突然「呜哇!呜哇啊啊!」地怪叫起来。
「干干干嘛啦?你够了哦……」
我介意着隔壁房间的动静。人家会奇怪我们不睡觉,到底在做些什么。
「什么够了,沼上,一点都不够,你看这个,这里,就是这里……」
老师兴奋无比,一次又一次指着泥田坊的画。
「上面写着……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骂还田还田,此谓泥田坊……呜哇啊啊!」
「怎样啦……咦?」
还田。还……我田。
「真的假的?什么跟什么?这是……刚才的醉汉?」
「那、那、那搞不好不是醉汉啊!」
老师睁大了小小的眼睛。
「虽然不可能是真正的妖怪,可是这些巧合太可疑了!明天我们去镇守神社看看吧!或许会有什么线索。」
如此这般……我们隔天一早前往镇守神社,却在那里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那就是……田冈父亲的尸体。
4
那个时候……我被怀疑了。
当然是被警方怀疑。我们是完全无法证明身分的流浪汉,而且还是他杀尸体的第一发现者,这是没办法的事吧。我们完全无法辩解。
状况十分紧迫。可是,
我困得要命。毫无紧张感,也没有危机感。
结果……后来老师一整个晚上不停地谈论泥田坊。
一下子说什么还我田的还是归还的意思吗?还是同音的耕田、耕作的意思?一下子又说什么文中北国的意思是北方之国,还是北陆道※沿线的意思?
〔※北陆道为五畿七道之一,为连接畿内到东北方日本海沿岸诸国的干道。〕
这种事根本没什么好计较的嘛——一般人会这么想吧。但遗憾的是,我口一是比较接近常人一些,其实也是怪人一伙,忍不住就奉陪起老师来了。
一有人附和,老师更是兴奋了。
老师不断地发表高论。
田地一定有泥,就像日语中的俗语『脸上蒙泥』,说到泥,就代表了耻辱,而泥棒(dorobou,小偷)中的泥(doro)也是一样,这意通放荡——荡者(doromono)之意……
泥田坊音同泥田圃,那应该是在影射浑身泥泞地守护的田圃,被放荡的儿子拿去当成酒色的担保。还有……意味着流当的说法okinakusu,是在影射同音的翁逝(okinakusu)吧。
还有……从泥田坊手中偷了田,就是泥棒(小偷)吧。
还有……日语有句俗谚叫棒打泥田,这意味着乱七八糟、毫无益处、游手好闲之意。
虽然很像只是在玩谐音游戏——或者说,这根本就是谐音游戏——但我也开始发现到它的本质似乎就在这里,所以不管老师说什么,我全都忍不住附和了。
我一附和,老师就益发自大起来。他被自己的话激发灵感,边说边有了新发现,因而更加兴奋了。我碰到感觉有理的部分,明明不该这么做,却也不小心火上加油起来。
十点变成十一点……一直到这个时候,我心里都还挂记着田冈。
老师的声音很大。光靠一片隔门,实在不可能阻隔得了。
田冈应该觉得很吵。
可是如果他在睡觉还姑且不论,但他说要等父亲回来,所以应该不要紧吧——一开始我的脑袋一隅还这样想着,可是十一点过后,我也开始将隔壁的人给抛到脑后了。
真是丢脸,我和老师聊得浑然忘我了。
回过神时,夜已经幽幽地亮了。
即使如此,老师仍滔滔不绝,但我被射入房间的阳光照到,回过神来,不必说,对邻室是在意得不得了。
不是介意我们吵了整晚,而是因为完全没有田冈父亲回来的迹象,所以我有些在意。就算我们沉迷于谈话,若是有人进屋子里来,一定会发现吧。我叫老师闭嘴,战战兢兢地打开门。
田冈坐在地炉旁边,一夜未曾阖眼。
看来他父亲还没有回家。朝阳底下的田冈显得憔悴无比。眼睛下面冒出了黑眼圈,还流了满身大汗。不光是睡眠不足之故,他一定担心极了吧。
所以……
我打消睡觉的念头,向田冈提议一起去找他父亲。
因为我觉得这样才算是报答人家一宿一饭的恩义。
嗳,事到如今,总不好叫人家让我们早上睡觉吧。
我这么提议,田冈非常惶恐,说父亲一定是在神社里面睡着了。若是这样,也一样糟糕。我不晓得那座神社还是祠堂是什么样的建筑物,但这样的时节睡在那里,搞不好会冻死。
而且还有那个醉汉——或者说泥田坊的事。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虽然不晓得,但至少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可疑人物在外头,而那家伙的确是往田冈的父亲闭关的神社方向走去。
我建议不管怎么样,都该去镇守社探探情况。
外头真是寒冷彻骨。
幽明的村子……明亮得、而且昏暗得恰好就像我们抵达时那样。我们净是在逢魔刻与彼谁刻※到处徘徊,简直跟妖怪没有两样。
〔※逢魔刻指黄昏时分,自「大祸时」讹音而来,为祸起时刻、逢魔时刻之意。彼谁刻指黎明时分,因光线幽暗看不清人影而得名。〕
我几乎半是认真地认为这不上不下的幽暗隙缝之间有可能出现漆黑的独眼怪物。
当然,根本没发生这种事。
我们走过架在小河上的小桥,经过被雪覆盖、看不出原本是什么的场所,穿过埋没在雪中的田间畦径,来到那座神社所在的森林前。那是座在田地正中央茂密隆起的小森林。
田冈说明森林后面就是那个叫伊势的嗜酒之徒的家,那么那块杀媳妇的田就在这前面吗?我脑袋不清不处地想道。
森林里有一条路。
是雪径,没有被踩实。
上面有脚印,是田冈父亲的脚印吧。
脚印只有一道,没看到其他脚印。这表示那个醉汉没有走进森林里吧。
田冈以一种看着怪物般的眼神盯着那道脚印,表情十分疲惫。他熬了一整晚没睡,这是没办法的事。我的眼睛也模模糊糊,老师的眼睛也一片赤红。不,或许当时田冈的样子很普通。那么这是我窜改自己的记忆得到的印象吧。因为紧接着我们就发现了田冈父亲凄惨的亡骸……
总之,
我们就像要盖过那道脚印似地踏雪而行。
领头的……不知为何是老师。
田冈走得很慢,我边走边不断地留意田冈。
来到森林中心一带时……开始看到鸟居了。
是座非常小巧的鸟居。
如果不缩起脖子,可能没办法钻过去。
上面绑着注连绳※。
〔※挂在神坛前或新年的门户,表示神圣清净领域的绳索。〕
很快地,出现了一座真的很小的神社。感觉实在装不下人。若是大人,得屈着身子才塞得进去吧。老师的话,再怎么努力,也只塞得进肚子。
老师可能也累了,变得异样地沉默寡言。平常的话,他应该会说那座神社是某某样式、材质如何、鸟居怎样、祭神是什么,有的没的说个不停……
即使如此,老师一看到神社,还是立刻小跑步过去。
不是因为担心田冈的父亲。而是因为老师具有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只要看到寺社佛阁,就立刻精神百倍的特性。
更何况老师当时满脑子都在想着目前的悬案泥田坊,他一定很想快点确认,也有可能他脑子里头只装着这件事。
应该就是这样。因为老师明明是第一个到的,但在我抵达之前,他竟然都没有发现那个东西。
第二个来到鸟居的我,隔着老师的肚子看到的……
是脚。
两只脚搁在地上。
脚的上面当然是胴体,再上面连着头。是个晒得黝黑的秃头老人,他躺在地上。
老人的脖子一带一片赤红。
毫无疑问……死掉了。
我发现那个东西,在认识到那是什么、开始着慌之前,老师瞬间注意到它……
腿软了。
接着抵达的田冈看到倒在脚边的那个东西……
露出仿佛遭到狐狸捉弄般的表情来。
我一清二楚地记得他当时的表情。
田冈茫然自失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但就在老师要嚷嚷起来之前,他开口出声了。
爸……
这不管怎么看,都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命案。
脖子周围的雪地上喷溅着大量的鲜血。血滴甚至洒到了神社和鸟居上。遗体的左上方两寸之处,还掉了一把疑似凶器、染满鲜血的小刀。
我……拜托嘴巴像金鱼般开合个不停的老师千万不要破坏现场,急忙穿过森林,跑过阡陌回到村子,叫醒几个村人,问出有电话的人家报警。
两个小时以后——上午七点左右,警察抵达了。
我当时的感想是,警方到得意外地快。因为我们为了走到这里,花了六个小时以上。也就是说,比起翻越没有道路的路线,乖乖走人通行的路更有效率多了吧。
这个时候,森林已经被村人团团包围了。震惊全村。毕竟这是座连派出所都没有的小村子,杀人命案可以说是开村以来的大事件吧。
而我们第一个遭到了怀疑。
对我们两人进行的不是讯问,几乎是审问——问罪了。
也因为有过上次的经验,我只管主张我们不是反社会人士,其他的就照实回答。
可是……
砰———拍桌的声音。
「喂,你少开玩笑了!」
是刑警的声音。我别过脸去。
该说是不出所料还是如同预想,老师似乎让这些保护市民的国家权力代表感到棘手万分。这里是一座连住持都没有的村郊废寺,似乎被当成临时调查总部。我们在寺院的本堂接受侦讯。
「那你是什么意思?被害人塞在那小不溜丢的祠堂里过夜,然后一个叫牌坊还是酒坊的独眼怪出现,杀害了被害人,是吗?」
「真受不了,」老师加重了语气,「不是牌坊,是泥田坊,我不是已经说过几百遍了吗?再说,我从来就没说人是泥田坊杀的啊。妖怪哪会杀人啊?你耳朵长好看的吗你?」
「什么!」刑警揪住老师的衣领。
因为旁边闹得太凶,侦讯我的刑警似乎都扫兴了。他不停地偷瞄隔壁,悄声问:
「你那同伴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乖乖道歉。不是对刑警道歉,而是我觉得我该为老师的言行举止向所有的社会大众致歉。
「那、那我问你,你……是来这座村子做什么的?」
「真的很罗嗦耶,就是来看杀媳妇的田……」
「你是来杀媳妇的?」
「不是啦!真是,无知也该有个限度。你这样还算个警官吗?还算是国家警察长野本部的一员吗!还算是日本国民吗!」
「很遗憾,我就是国家警察长野县本部搜查一课一系的人,更遗憾的是,我不是妖怪,是日本国民。怎么样!」
「那你怎么会连杀媳妇的田跟事八日都不知道!」
「谁知道那什么鬼啊!」刑警怒吼,一把推开老师——其实不是,他只是放开了老师的衣襟而已,可是老师不容易维持重心,体型又容易跌倒,所以往后面栽倒了。
「噢噢,多么粗鲁的警官啊!暴力警察!这跟特高※有什么两样!我要向GHQ※控诉你!」
〔※特别高等警察的略称,明治末期到昭和时期,负责取缔社会运动和思想的警察。一九四五年在GHQ令下解散。〕
〔※二次大战后占领日本的联合国总司令部。General Headquarters。〕
「你说什么!」
刑警激动起来,几名警官连忙安抚。
「你那同伴是怎么搞的……?」
负责我的刑警被氛围给压倒,似乎被搞得完全没办法侦讯我了。
状况这个样子,不管怎么辩解,对方也没办法好好听进去。不过我们怎么总是碰上一堆难以向别人解释的状况?
不过最后总算是让警方理解了昨晚是这个村子的斋戒日,以及只有被害人一个人外出这两点。
可是我们看到还有另一名可疑男子在外徘徊,以及我们两个是旅人,是与命案无关的善良的第一发现者这两件事,很难让警方听进去。
不过关于这一点,被害人的儿子田冈似乎为我们作了证。至少黄昏五点过后到发现遗体时,我们都与被害人的家人一起行动。但我们拜访田冈家之前的行踪,当然无人能够证明,结果我们还是一样,是最可疑的嫌犯。
不仅如此,结果我们还闯进被害人家,做了许多有的没的事,甚至一大清早就呆呆地晃到现场去,还发现了遗体,这要主张自己毫无关系,可以说是有点欠缺说服力吧。
我百口莫辩。
可是老师却满口抱怨个没完。
「我告诉你们,所谓泥棒,不只是窃贼这样的意思,还有诈欺师、诈骗师的意思,在关西地方,也是用来骂人懒惰、没用、成日游手好闲的话。我什么也没偷,谁也没骗啊。更没有游手好闲。我可是赌上性命在工作呢。」
「你的工作是啥?」
「就跟你说是田野调查了。我要成为步上灭绝的日本文化的活证人!」
「啥?你是为了成为活佛,不被任何人发现地偷偷潜入这个村子吗?」
「刑警先生,你也学习一下日本的习俗好吗?所谓事八日呢,是神明游行的日子呢。所以没有任何人外出。村子一片寂静。我们并不是偷偷侵入村子的,好吗?」
「这是两码子事。」
「一一、一点都不是两码子事!要是你以为我们在撒谎,去问问从松本那里算来第一户人家的居民就知道了。我记得那户人家住着五个人。我敲了那户人家的门,说我们遇难了,饿得快死了。」
「哦?然后呢?」
「我们被忽视了,忽视。」
「我不晓得什么斋戒还是猪八戒,怎么可能会有人对求救的遇难者见死不救?我的恩师是这个村子出身的,这儿可是民风淳厚呢,不可能会对身陷困境的人见死不救。那太冷血了吧。」
「不是冷血啦。」老师愤慨地说,「这是村里的习俗。民俗社会中的习俗就形同现代的法律,必须遵守才行啊。」
「听你的口气,好像在说这村子不是现代社会?」刑警说。唔,听起来的确如此。
「呃,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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