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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昔续百鬼:云-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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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河童,它终于用尽力气,放开津坂,随水漂走了。
我们就是碰上了这一幕。
小舟会不自然地摇晃,是因为津坂从另一侧的水面伸出手来攀住船缘的关系,他努力想爬上去吧。
就算是我们,也不可能料到当时水中沉着一个奄奄一息、连叫都叫不出声的人。
嗳,一般来说是不可能想到的。
可是如果我们再冷静一点观察的话,或许就可以发现津坂老人。若是救助得早,或许还能够挽回津坂一命。这么一想,虽然不是刻意学老师,但真是令人抱憾不已。当然,即使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津坂平四郎在我们离开后,靠着自己勉强爬上小舟了吧。
可是结果他就在那里断气了。
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想到躺在小舟上的垂死老人是何心情,我心境复杂不已。背叛老友,被自己以前养的狗咬……然后,听说从遗体的怀里,找到了从村木家偷走的、包有权状等文件的纸包。
河童的尸体在相当下游的地方被人发现。
因为暴风雨刚过,流速也变快了吧。
这就是真相。
所以……没必要调查。
「根本是狗干的嘛。」我责备老师,「还说得那么振振有词。什么捕兽夹,根本是狗嘛,还说什么绝不是狗咬的伤痕。你也差不多一点吧。完完全全就是狗嘛。」
「不是狗,是掉牙的狗,这谁会知道啊?」
「可是不就是狗吗?」
「不过河童就是河童啊,我们没有听错。」
老师气愤不已,一副极不服气的样子。
「真是,丢脸丢到天边去了……」
我真想挖个洞钻进去。
结果老师只是随口胡诌一通罢了。尽管如此,作左卫门老人却不知为何,非常中意我们两人。我们已经在这里整整住了三天了。厚脸皮也该知点分寸吧。
「哪里丢脸了?」这老师一点都不知反省,「一点都不丢脸,这反而是很有益处的。」
「哪里有益了?」
「我说你啊,」老师加重了语气,「因为这样,我们解开了石燕的谜题,不是吗?岸涯小僧原来不是妖怪的名字。在民俗社会中寻找那样的名字、发现类似的名字,予以体系化,是没有意义的。那张图,对,那张图就像狂歌※一样。是早于后来诞生的狂歌绘本的先驱性作品,里头暗藏了多重的谐音讽刺与谜题。像这样一看,观点全然不同了。其他画一定也是这样的,这很值得研究。噢噢,富美小姐在那里!」
〔※流行于江户初期至中期,谐譆、滑稽的粗俗短歌。〕
老师草草蒙混过去,伸出短指指示道。
富美站在柿子树下。
我跑了过去。
我们听作左卫门说富美要埋葬找到的河童,急忙跑来帮忙。
可是,河童已经安葬完毕了。
坟上立着全新的木条,充做卒塔婆※旁边有两根稍旧一些的卒塔婆。是大入道和狐狸的墓吧。富美看到我们,亲切地一笑。
〔※供养死者,立于墓上,写有梵字、经文、法名的长条形木板。〕
「已经埋好了。河童和狐狸是兄弟,所以把它们埋在一起。」
富美看来有些寂寞。动物的死,有时候比人类的死更令人悲伤。
「河童……真是可怜呢。」我说。
富美点了点头:
「可是……河童没有白死。因为爷爷跟他的儿子们……已经和解了。」
「和、和解?这又是为什么?」
「爷爷那个老顽固说因为他们无聊的纷争,害死了一个人和一条狗,一下子消沉下去了……而且死的又是好友和疼爱的狗,会颓丧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这真的是场无聊的争吵呢。津坂爷爷也是个慈祥的好人啊。他好像是因为津圾奶奶生病,才会想要钱的。」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
「所以我就对爷爷说,有人想要的话,就分一座山给他们吧。爷爷听到我的话,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将山林卖掉,在生前分给两个儿子。儿子们好像也深自反省了。他们说会照顾津坂奶奶,工厂也会缩小规模来盖。村人好像也接受了。」
富美的口气很老成。
「老师,」
富美……转向老师说:
「雁木锉这东西在推和拉的时候都必须使力,不是吗?所以听说双方都获利或亏损的情况,也叫做雁木呢。这次的事……完全就像雁木呢。」
「咦?」
富美再一次笑了:
「我没上过学,可是喏,爷爷家里有一堆老书,不是吗?」
「哦,村木先生的噺本※收藏非常惊人呢。」
〔※噺本是江户时代一种专收笑话的书籍类别。〕
「我……会读那些书。」
「你、你看得懂那些书吗?富美小姐!」
富美看着我说:
「爷爷教我读的,所以老师先前说的内容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然后我也想到了一两件事。」
「想到什么?」老师一下子兴奋起来,「是妖怪的事吗?」
「是岸涯小僧的事。」
「咦!」
我……目瞪口呆。
连富美……
——都要加入痴人圈子吗?
富美微微歪着头说了:
「老师知道雁木绞吗?」
「绞……你说染色的花布是吗?」
「对,也就是印有雁木花纹的和服。我记得这个,我很纳闷自己怎么会记得,结果突然想起来了。」
「你、你想起什么了!」
「呵呵呵……」富美笑了。
是老师的反应很好玩吧。
「延宝八年※有个叫野本道元的俳人,用里木予一这个假名写了一本叫《杉杨枝》的假名草子。里、木、予、一四个字合起来,就是野本对吧?因为很有趣,所以我记了起来。」
〔※江户前期的年号,存续时间为一六七三~一六八一年,延宝八年为一六八〇年。〕
老师在手掌上写字,吃惊地「噢」了一声。
「这本书是写一休和尚与草包医生竹斋医生的机智问答……」
「啊,以一休和薮野竹斋为题材的作品曾经风靡一时嘛。就是把这两样合在一起,是吧!」
「是吗?这我就不晓得了。然后呢,最先是竹斋医生去拜访紫野的一休和尚住处,他窥看寺院境内的一座小祠堂。结果有这样一段文章:于亲之日啖鱼,以雁木绞浴衣掩微腥嘴角,如鼠头小人,头巾灰尘满布,若大扫除……」
「啖、啖鱼?」
「对,我背起来了呢,称赞一下嘛。」富美说,「里面不是提到雁木绞吗?所以我才会记得。然后里面还有亲之日啖鱼,这里又让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我记得同样的文章。」
「同样的文章?啖鱼?哪里?」
「就是《柳樽》啊。」
「俳句※的那个吗?」
〔※以五、七、五共十七音的形式写成的短诗。〕
「对。」富美愉快地说,「《柳樽》里有这样一句:叶福助亲之日啖父。」
「叶福助……是那个京都的福助人偶※的模特儿吗?」
〔※一种矮个子大头的招福人偶。〕
「是吗?这我就不清楚了。可是这个俳句不是很奇怪吗?调子也颇古怪,所以我曾经问过爷爷。结果爷爷这么告诉我:所谓亲之日,就是父母的忌日。在这天啖父,意思就是为父亲忏悔※,也就是回想父亲,忏悔自己这样的意思。」
〔※日文中啖、食(kui)与忏悔(kui)同音。〕
「哦……」
「可是,这还有另一个影射。」
「影射?是什么双关语吗?」
「是双关语吗?在这个俳句里,父亲的读音比较不一样,念做『toto』对吧?这好像指是ototo,也就是鱼。在父母亲的忌日应该要洁身慎行,吃斋念佛,不是吗?然而却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也就是吃荤,这样的人不虔诚,而且不孝吧。所以这个俳句的意思是——我是不清楚福助这个人实际上怎么样,不过是在讽刺他在父亲的忌日里表现出一副缅怀父亲的老实模样,其实是个会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的家伙。」
「哦哦……」老师大感佩服,「悔父、啖鱼……原来如此,真巧妙。」
「那个叫什么岸涯小僧的妖怪不是也吃鱼吗?所以我想这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哦……」
老师睁圆了眼睛,瞪着头顶上好一会儿,不久后拍了一下手说:
「北越地方有种迷信,说在父母亲的忌日吃鱼会变成鸟。鸟——鸟和吃,发音同捕和啖……捕鱼而啖。岸念做kishi或gake,是水边之意,也就是彼岸和此岸的境界。涯也是一样,念做kishi、gake,有生涯、境遇之意。换句话说……岸涯小僧就是在彼岸会※的时候吃鱼的不守清规小鬼……」
〔※彼岸会是以春分、秋分为中心,前后各三日的七天这段期间所举行的佛事。〕
「是不孝子。」
「不孝子啊……」
「不守清规又不孝的小鬼,岂不是就像爷爷的儿子们一样吗?可是两边都吃亏了,就像被雁木给磨过一样,两边都平了。」
「全托河童之福……是吧?」
「对。可是河童还是有点可怜呢,河童……」
富美垂泪了一会儿。
老师……露出一种复杂古怪的表情。
富美将花供在河童的墓上,合掌膜拜之后,看开了似地转过来这里,对着老师说了:
「岸涯小僧为什么会吃鲸鱼?还有,那张图的天空故意画上去的星座,有什么意义吗?」
「咦?」
对,画上的确画了星座。
「还有许多待研究的地方呢,老师。」富美说,坏心眼地笑了。
然后她望向我,说出惊人之语:
「爷爷就算卖掉山林,还有许多财产呢。我说我不需要那么多财产……结果爷爷说要把那些钱拿来赞助老师做研究哦。」
呃,这话实在太破天荒了,真的。
「你、你说什么!沼、沼……」
老师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富美说了什么,看了我好几次。然后「沼、沼、沼」地,想叫我的名字又叫不出来。我无从答起,只有脸颊不断抽搐。
「我、我说啊,作左卫门先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或许吧,可是有什么关系?爷爷说他想助老师一臂之力嘛。可是……这个老师好像不太可靠,沼上先生要振作一点才行哦。」
少女说道,这次真的极其愉快地笑了。
这宗令人既愤恨又古怪的事件,就是我——沼上莲次与村木富美的邂逅。然后,我们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获得了村木老人的奥援,正式投入妖怪研究,其实也是以这个事件为契机。
真是件……教人伤透脑筋的事。
泥田坊 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②
#插图
古时北国有一翁
为子孙置一薄田,寒暑不畏风雨,勤耕不缀,翁死,其子耽酒不事农,及至卖田与他人,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骂还田还田,此谓泥田坊。
——今昔百鬼拾遗·上之卷/云
1
那个时候,我也相当火冒三丈。
至于是对谁火冒三丈,没错,不是别人,又是对这个体格罕见、全日本独一无二的妖怪研究家老师——多多良胜五郎老师。
至于契机,一如往例,我记不得了。
是讨厌香烟的老师对怎么样都戒不了烟的我挑剔烟味很臭还是怎样,还是我辱骂老师天冷成这样为什么他就是瘦不下来——我已经不太确定了。虽然不确定,但起因只是诸如此类的芝麻小事吧。
简直就像小孩子拌嘴。
回想起来,我也觉得追根究柢,这一切全都是饥饿所致吧。
穷困旅行到了最后,由于鲁莽的强行军,荷包开始见底,不仅如此,体力也开始濒临极限,教人泄气不安起来——是会有这样的事的。
所以我们两人都暴躁不堪。
争吵的根本原因是肚子饿,所以完全是小孩子吵架。
可是,
这毕竟是事后诸葛。不管动机为何、状况如何,抗争中的我们两人,都严肃到了极点。所以彼此一步都不退让。再加上当时我们吵架的场景已经来到了远离日常水平的地方,更是难以解决。
……虽然我试着如此解释,但也觉得这番说明实在难以理解。如果说得更简单明了些——一言以蔽之,就是我们两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因为心情不好,才会彼此迁怒,因而更是僵持不下吧。
我们虽然在野,但彼此都自认为学究之徒。我们一心认定争端完全是学问上的见解差异。我说的争吵的场景脱离日常,就是这个意思。
这当然是误会。
冷静下来想想,我们的意见根本没有分歧到需要大声争吵。意见虽然并不完全相同,但也没有迥异到会仇视对方的地步,而是先仇视起对方,才会计较起那微不足道的差异来。事后回想,我们常常是明明意见相同,却在那里争论个没完。
说起来,我们只是爱好家,就算在深山僻野中纠正彼此的见解差异,也没有任何助益。而且搞到最后还意气用事起来,相互揭发性格上的缺点,甚至攻讦起对方的肉体特征,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只是单纯的吵架罢了。
所以我完全不记得契机和经过,但老师让我理智断线的那句话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那我就死给你看!
那个时候,老师用一种错全在我身上的口气这么说。
确实,当时我们处于丧命也不奇怪的状况。说几乎遇难了也行吧。
可是会落得这步田地,并不是我害的。我不是说我完全没有责任,也不觉得我完全没错,可是至少我觉得错不全在我身上。不不不,我再退让几步好了,就算是我错好了。就算是这样,全天下也只有老师没有权力责备我。
那个时候——我想是昭和二十六年——我们人在信州的深山里。
季节是冬天,而且还是二月初旬的隆冬。我们处在大雪的严寒之地,空着肚子,身无分文,而且还一身轻装,迷失了道路。
我——沼上莲次与老师,正在进行惯例的探访传说之旅。
下次要去的话,就是信浓吧——这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
东北、山阴、近畿、四国、九州——想去的地方多不胜数,但远方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去的。若是想从近处开始攻略,关东之后,就是甲信越了。继山梨之后,接着去长野,这是极其自然的发展。
可是……季节不对。
既然不是那么容易去的地方,也不必偏挑这种最要命的时节去吧——这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我们对这些细节完全没大脑,在年底整整一个月之间,日夜不休地拼命工作存钱,连新年的年糕也没买,刚一新春,就出发旅行了。
信州有许多传说……
——当时我如此认定。
现在想想,那只是盲目的认定,任何一块土地只要细心搜寻,应该都有取之不竭的传说,但当时的我私自认定信州才是传说的宝库。
这只是单纯地因为我知道的信州传说比其他地方多罢了,大概是在什么书上读到的。
也就是所谓的先入为主的成见。
我从以前就对石头、岩石类的传说很感兴趣。
赤子石、犬石、兜石、祝石、爷石婆石、蛇石袂石、天狗石鬼足迹石、念佛石妖怪石、梵字石、山彦石、夜泣石——我知道非常多信州的石头传说。
此外,信浓也有许多塚。与植物相关的传说也不少。某某松、某某杉、某某樱——光是列出名字,就十分壮观了。
我想去看。
虽然就算看了,也只是些普通的石头和树木,而且大部分都是传说还保留着,但东西本身早就消失无踪了。其中也有些例子,是古记录中有记载,但当地没有一个人知道。最近这种情况似乎增加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去。
先入为主的威力非常强大。
另一方面,老师会想去长野,是出于其他理由。
老师在战前写下的纪念性首篇论文,题目叫(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就如同它的标题所示,内容是有关一足踏鞴※或山童等出现在山中的独眼独脚妖怪起源的新说法。对于单眼妖怪,有许多研究者从各种角度加以验证。也有柳田老师〈一目小僧及其他〉这类优秀的评论考察。
〔※一足踏鞴是据传栖息于日本熊野一种单目单足的妖怪。〕
可是我觉得老师的研究尝试将视野扩大到大陆来论说,这一点十分崭新。
后来老师也持续关注独眼独脚妖怪。话虽如此,愈是深入探索,就愈深不可测,广大无边,令人深刻体会到妖怪研究是多么地困难重重,即使如此,老师为了更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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