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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本嫁衣-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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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约再次略懂了一些。
等到康以明与那个女子的淫靡寻欢告一段落,才想起回到家来,却发现她早就消失。家里的衣物已经带走,但房间没有收拾,茶几上还留着盒饭和剩下的咖啡,筷子上布满了咬痕,有一根已经折断了。以明略搜寻了一下,知秋没有留下任何字条音讯。她无意中在沙发的靠垫背后还留下了一件衣服。以明捡起来,渐渐握紧,上面还有她的气息。以明皱眉。忽然觉得这一次知秋真的走了。
等到他幡然醒悟回头去学校找知秋,眼前女子只是冷冷地说,你走吧,孩子没有了。我不想与你再走下去了。
以明不言,只是执拗地将眼神灌进她的瞳仁,看得那么那么深,目光就这么逼迫,又如死亡的盛大和安静。
她说,你不过就是想知道我还爱不爱你。这又什么用。对你来说都一样。我只懂得我必须要走。跟着你我后生都会不幸福。这样不公平。我就快要赔上一条命了以明。你放过我。
万千人都在试图挤进你的生命里,头破血流,唯独我在极力退却,我想大概你会因此多记认我一些。这就够了。
这一切究竟是哪个季节的事情。那一天是灼烈阳光还是缓缓的细雪……相隔无法记认,总是百转千回相欠太多所以再无挽救的可能。爱情与世上任何一件事情没有区别,好比吃饭有食欲,择食,咀嚼,消化,排泄,这样的平凡过程,每一件事情都是一样。原来世间万事都像一段爱情。但可悲的是,爱情其实不过是一段事情。
仅此而已。
◎叁
'她不惊不惧,学会了灵魂的失敏:如果人间是地狱,那么这里是地狱的地狱。如此其实还能在这里做一个天使。只有在这里,心才不会受到伤害——因为这里永远不会有心。'
1
高中毕业后我给知秋写了信,犹豫再三,只能模模糊糊写了学校的地址和她姓名,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收到。信里我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家里安了电话,我便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在信中。末尾的祝福这样空泛,反而让人觉得失落而无意义—人们这样渴望幸福,大约是因为有太多不幸。我也不再多想,折好信纸,听着它在我手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装进了信封。从邮局走出,觉得其实也已经渐渐不再想念她。
她出现在我洛桥的家乡不过是一段幻觉。我时常这样提醒自己。
后来却意外接到了她的电话。母亲喜出望外地与她寒暄了几句,唤我下来听电话。我跑下楼来的时候脚步都在颤抖,是知秋,那是知秋。当我听到她的声音,我忽然十分紧张。她像少年时那样叫我,一生,一生。
她的声音来自遥远时光深处,我眼里忽然噙了眼泪。
幻觉也有真实的时候。
知秋那一边有些嘈杂,得知我将要来到津城,短短与我说了两句,就匆忙挂断。我都记不得她说了一些什么,大概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知是因为命运安排还是我故意追随她,高中毕业之后我考了与叶知秋同一个城市的大学。母亲拿出一个铁罐子,里面有一张存折还有零星一些现金。她说,这是我省吃俭用储蓄下来供你读书所用,现在你都拿去吧。大城市诱惑多,花花世界你不要迷失。叶知秋与你不一样。你们得走不通的人生。
母亲语重心长,说完之后只是深深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为何母亲就知道知秋的人生就必须与我不通。大概这就是岁月赋予她的认知和见地—母亲是过来人,这么多年平静不急迫,心如止水,静若山川,又有无限日清月明的精致,牢牢保持在心。
母亲略有迟疑,终于又耐不住一时动情,于是深深地对我说,一生,其实我多么希望,你以后能做一个俗常女子,一辈子过得小小的,静静地,淡淡的,嫁一个会过日子的好人,不用大起大落,颠沛流离……这么多年我一直等着亲手为你做一件最好的嫁衣。
她这一席话算到了我的心底去,我不敢再看她。
其实换一种可能,我也希望做那样的女子。只不过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年轻,耐不住世界的折远和广大,不甘湮没人海庸碌一生。
若要说大起大落颠沛流离是很难的事情,可是—要寻一个好人相伴,平淡相守,一生宁和……大概也不会比前者容易到哪里去。甚至更难。
告别母亲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如此的苍老。三年之前叶知秋在这里离开,回过身来肯肯切切地说,一生,你以后也一定要离开洛桥。外面的世界不一定有多好,但你不要因为它不好就不敢走近它。
我不知道她而今是不是懂得了这样的世界。
临行之前,我扶着母亲的轮椅在小镇上散了步。石板路好似静静时光被我们轻轻走过。母亲指着处处小景,告诉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走到路上她停下来,说,这就是我把你捡起来的地方。一生。
我用脚尖轻轻触着地面:原来这就是我的起始。襁褓之下一块石板为地,身上只有一片落叶为天。姐姐和我,一叶知秋,一叶一生。
起始人生如叶,一样有晴有雨,有朝有夕,有荣有枯……从萌芽到归根,不过是一个轮回的四季。终归化作尘土。
母亲同样做了甜酒酿和茶叶蛋放进搪瓷盅要我带走。我提着它觉得格外沉,心里想起的是多年之前知秋离去时不肯带走母亲的心意,我蹲在月台上把它们狼吞虎咽吃下去的情景。母亲行动不便,我没有让她送我。我独自上了车,列车缓缓启动,心里明白如此就是漫长的一别。我也不知道后来会如何。但是位置的茫然让我欣喜,我想大概是必经年轻气盛。
来到津城市凌晨三点,我以后知秋会来接我,下了火车,在出站口茫然四顾。夜色已经被黎明稀释,天空泛白,天边呈现灰色,大概是污染过重的大气。火车站人来人往嘈杂脏乱,有着各种各样的莫名气味相互混合。广场的地面睡着潦倒落魄的穷人,还有流鼻涕的脏小孩爬来爬去。我徘徊一圈,觉得似乎应该还是等着她,她知道我到达的时间的。我站了好久,又坐下来等了一会儿,眼前有太多的脚晃来晃去。迷乱入移动的森林。
我想大概叶知秋是不会出现了,四点过的时候,独自背着背包离开。在车上我困倦起来,天空渐渐亮了,城市好像呼吸一样就醒了过来,这样手忙脚乱的嘈杂。
这里如此干燥,阳光苍白无味。我想念起洛桥的柔和水影还有点灯光,以及若隐若现的浆声。
2
大学生活原来并不如我想想一般。空闲的时间,我大都是在图书馆。教师讲课并不吸引人。远远站在我们前面一句话一个停顿地讲课,都是些不太用用的唠叨,我总是听着听着便走了神,陷入模糊不清的失望之中。我常常坐在拥挤教室的中间自己看书,一页页地翻过去,一个个清脆直接的印刷字体在纸上呈现,我有时候已经没有阅读,不过是停下来盯着它们看,盯久了就觉得字形越发陌生起来,竟然变得不再认得那些汉字。着实诡异有趣。
我犹记得上政治课的偌大讲堂里,角落有一顶燕窝,有时候飞进来一只燕子,在屋顶扑腾。我总担心它们无法飞出去,目光紧紧追随着它们。记得有一次一只雏鸟想要往外飞,一次次地往玻璃上面撞,突突突的声音听得我揪心,许多人都在看着那只鸟,老师忽然停止了讲课,课堂静了下来。
我身后的一个瘦高男生突然站起来跑到窗边打开了玻璃窗,那只鸟却未能有力气再飞起来,在玻璃上留下了一点血迹,如雪地美化一般秀丽,那只鸟就这样掉在了窗台上。那个男生捧起雏鸟来,径直急匆匆走了出去。
我想他应当是个心思善良的男孩子。应当是。
这便是何耀辉。同系不同班。浙江人氏。听说爱看书和写作,在宿舍与那些喜欢聚众看黄片的男生略有一些格格不入,其他没有别的什么特别之处。后来的文学导论课上我们又碰了头。老师还在讲着五月花号和清教徒,以及美国梦,他做我旁边,埋头在那里写字,执的是黑色墨水的钢笔。我见到他殷切专注的侧面,脸上的汗毛在充沛的光线中有毛茸茸的一圈光晕,我看得有些出神,未曾料到就此开口问了他,那只燕子后来怎样了?
他抬头略略吃了一惊。目光还有些飘忽,仍然撞痛了我的瞳仁。我自觉地又说不出的动人。他说,哦,那只鸟后来被包扎起来,养好了就飞走了。
我们就此开始认识。不等老师把课讲完,就偷偷地溜了出去,在校园的树荫之下走了几圈。北方的树原来跟南方这样的不同,叶子疏落,阳光渗透洒下如同星光,不如南方的大叔那样郁茂盛。我们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林中光线都西斜了,可谁都不好意思说我们走了吧。他抬头望着白桦上的鸟巢,说,我喜欢鸟。
之后我再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来,我们的谈话其实一开始就万分艰难。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有多笨舌。书读得太多可能果真不是好事。我永远做不了伶俐可人的女子。
我以为他大概就此再也不会与我单独见面,更不用说出来散步。我心里惴惴不安,等待多么熬人。然而下一次文学导论课的时候,他却又一次坐了过来,在我身边叫我的名字,叶一生。
我听到他叫我,由衷喜悦地一笑,内心划过这样明亮的快乐,像是无声的闪电。这一次我们坐满了整整一节课,低声地聊了一些天,融融恰恰。他细细对我道来,家里的爷爷奶奶和父母,还有一个小弟。我没有仔细听,提到家庭我总是可以回避,但看到他说得这样起劲,我还是装出了认真的作态。
我因为人人都与我一样是读着书本长大的孩子,相信世界光明美好,可是我后来才发觉书本其实又没有用,世界并不光明美好;辛苦雪莱的诸多只是注定要忘却,同样因为没有用。或在世上用的原来不是知识。懂得这些事我与知秋相见了之后的事情。
我见到她已经是秋天了。北方的秋天这样纯粹,天色黯淡下来,像是抖着灰尘坠落的沉重的幕。晴朗时树叶金黄,看上去凄美如花,时常都有疾风。等我见到知秋,她早就脱离了记忆中的样子。依然是瘦,瘦得这样离奇——我还不知道那是因为她早就吸毒成性。
读着她的脸孔,再无往日的清澈骄傲,大概是痛楚太多,唯有遗忘才是承担。我见到她的时候,隐隐约约觉得她早就走不了不知多少事情,无非就是一个又一个男人,一段又一段伤害……太多的事情倒影在她的瞳孔里,如一把锁。这是后话,我起初并不知道细节。
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也跟随她去过她工作的夜场。那样的天地对我来说太陌生,我总是坐下不久便借口离去。她一直坐在我前面抽烟,不停地有男人找她喝酒。夜场太吵闹,她一再地应酬别人,非常娴熟。我默默忍受她的陌生,心里这样的失望。母亲果然非常英明。我问及她的母亲叶青而今过得如何,她说,没有消息。我根本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呢。
她静静的抽烟,没有回答我的话。脸孔慢慢的冷漠下来,只有宁静的残忍。她已经瘦得脸皮金金贴着头骨轮廓,身上也是如此。她只是说,一生。这些年你不会知道我走过了一些什么事情。而你还是一个孩子。
一生,你长大之后除了你自己什么都不要相信。她突然抚了我的脸,像老人一般深深地看着我,目光如井。我想她也许有些醉了。
这句话我印记这样深刻。那日我已经无言以对,摸摸低头喝完杯中的纯水,起身告别,走到门外,与她并肩站在风中。她轻轻挥了一下手,尾未等我离开,她就转身迅疾消失在夜色中,如此的迅疾,令我顿觉不祥而忧郁。
后来又太长的时间我都失去她的消息。更不曾见面。她的消失另我习以为常。毕竟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
我想我已经和耀辉走到一起了。做尽了了清纯恋爱的伎俩。他与我在夜里散步,聊天,说许多轻轻松松的年轻人的玩笑。他讲他的高中,老师同学的趣事,讲江浙的文人胜景,讲他最近感兴趣的逸闻,讲他唱歌写字的朋友们……大冷天抱着吉他在僻静的凉亭下给我唱歌,这样的冷,他手指冻得冰凉。情歌这么忧伤,我听着听着便看见了许多青春的影子,还有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歌声里他年轻生动的眼睛落满了月光。
我以为爱情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与他都是德语专业,他说他毕业之后想去德国,也就德国式费用比较便宜的发达国家,况且我非常喜欢那里。
我内心只有满满当当的希望,开始做家教打工挣钱。周六日满满当当的给高中生补课,连睡懒觉的时间都没有。一个月能够挣一千多块前,捏在手里这样的踏踏实实。平日晚上也都是自习,回宿舍的路上,他骑着自行车载我,两个人一起互考动词变位,错了的要挨一下拍头……如果天气好,我们便慢慢散步。
太多琐碎的时间久过去了,因为平淡愉快,我竟然没有什么察觉。而今向来,是在没有比那段时间更上进更朴素的恋情了。我知道彼时我已经相当的依恋他。
暑假快要来到的时候,天高人浮躁,城市一片干热,烈日像是一床驼绒毯子捂在身上。街道上的绿化植物枯焦得像皱皱巴巴的锡纸,灰尘四起。这季节也难熬,我正在忙着期末考试,交论文的交论文,温书的温书,汗流浃背的再图书馆找文献,三点一线,素面朝天地抱着书本来往穿梭——我的世界就是如此简简单单。
叶知秋来找我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晚我不知她要来,还在图书馆自修,回到宿舍已经十点半。她硬生生地站在宿舍楼下等我。我抱着书本正匆匆上楼,听见她叫住我:一生,一生。
这喊声如此憔悴熟稔,令我心里突然无限破碎。
回头看她,吃了一惊——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惨不忍睹的面孔了。头一次见她脸上无妆,眼窝深陷,脸色灰白黯淡,头发也蓬乱,定在哪里看着我,嘴角还有勉强的笑容,却万分惨然。
大半年不见她何时就变成这样了,我禁不住放下书本,上前紧紧抱着她。姐姐,你怎么了。
她说,你带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我很饿。
我来不及多问,便带着她去校门外面的小餐厅吃东西。要了热的馄饨,烧饼。她埋头便吃,没有言语……我想也许不该多问——她如果愿意说起自然会说起。
吃完东西,我正在犹疑晚上她何处落脚,她就对我说,我今天坐车坐了很久,买车票已经用光了钱,又奏了四五个小时的路……你接我一点钱,我需要打个电话,还要坐车……
我强作镇定,已经不想再多问,只是点了头。
她打完电话,简简单单说了两句,转身来对我说,陪我去找一个人好不好,我今晚要住在那里。
我们坐了公车,下车走了一段,在一片老宅子前面她让我停下来,上前去敲门。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在门口恶声恶气地问,你现在知道回来了?
她只说,你别闹了,我只想在这里住一晚。
男子拦住她,你想走便走,想回来便回来,我这里可成了你的旅馆?
她望着男子说,就一个晚上,以后我会和你解释。
男子说,今晚这里有人,你没地方睡。
我拽知秋的手,说,算了,跟我回去吧,别吵了。
知秋不说话,转身离开,年轻男子关上了门,哐当哐当作响。
我问,这个人是谁?
过去的一个男朋友。
你离开他很长时间了?
有点久了。
为什么?你去了哪里?
她就此不再说话。一直没有再说话。
我们默默无言,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仿佛是很长的一段,夜已经这么的静,好像我们已经走出了人间疆界。我早已困倦起来,因为没有言语。后来我说,姐姐,你跟我回宿舍吧。
她说,几点了?
我低头看表,才发现早都已经是半夜——难怪街道如此闃(qu,四声)静如死。我想大概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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