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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灰烬1:冰山之下+时间的灰烬2:万物之冷+时间的灰烬3:失去的记忆-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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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继续说家属区中我们这最后一排的平房。平房的中间被一条通往河边的甬道分开,西边是医生和家属住的,东边是护士和家属住的。我家住在东边,但不是最东边一间。

在我家更东边是一间黑乎乎的大房子,每个白天都有人在里面哭。夜里没有,如果有,这整一排房子都没人肯住了。

因为这间房子是停尸间,是医院里医疗事故或者自然死亡的尸体停放的地方。那时候火葬场只是单纯烧化尸体的地方,人死了都会在医院的停尸间停放几天,修整遗容,给家属悼念。然后才会送去火葬。白天哭的都是来朝拜的家属。但医院的规矩是晚上停尸间不准留人,所以如果晚上有哭声就说不清是什么在哭了。

但我总觉得隔壁没有哭声是因为死人不会哭。很小的时候,我刚能摇摇晃晃在各家各户串门,眼馋着别人家的一颗糖或者一个苹果的时候,我就溜进过停尸间。那天摆在外面尸床上的是一个男尸,他的脸容干瘪,脸色蜡黄,腮都瘪进去了,露出上下两排黄牙,躺在那里死死地狞笑着。

我已经忘记了那时候我有没有害怕,我就记得他的全身是死的,眼睛却是活的。他一直盯着我看,盯着我看,目光始终不离开我。我想他在悄悄对我说:孩子,别那么急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7

长大后,我渐渐能领会它的孤独,就像在一群嬉戏的人群中央,在一群痴笑的人群中央。然而那时候我还不懂,我只是摇晃着幼小的身体像一只笨拙的企鹅离开。它留给我的只是一个死人只会笑的印象和后来我看过的那些死人一样。

那年暑假,姐姐回来了,母亲终于可以把我留在家中而不用带我上夜班。我想这对她和我都是一种解脱。夜里我和姐姐睡在一张床上,她躺着看书高兴的时候会给我讲各种故事,以把我吓得哇哇大哭为乐。

但我的害怕都是装出来的。我喜欢她看到我哭泣后把我搂在怀里低声安慰,她身上有亲切的肥皂香味和医院里刺鼻的苏打水味道炯然不同。她看书都会看的很晚,有时候我睡醒了她还没睡,我呆呆地看着她被自己看的书吓得微微发抖,握着她的手感觉冷的像一块冰。

是的,虽然是夏天,但我家的室温并不高,我想应该和隔壁镇着尸体的大量冰块有关。那年夏天姐姐匆匆地离开了家,然后在她上学的地方工作生活,再也不肯回到家乡。一切只起源于一个偶然而愚蠢的游戏。

那天夜里下着瓢泼的大雨,母亲披着雨披匆匆出去上班。姐姐依旧躺着看书,6岁的我无聊的在床上滚来爬去,被搅的不可安身的姐姐终于挪开了身子,把靠墙的地方让给了我。

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要睡在靠墙的位置干什么。我说过家属区最后一排到河边是一块长长的菜田,那墙的那一边就是菜田。我因为无聊所以用力的用脚跟敲打靠着菜田的墙壁。碰碰,碰碰。

姐,墙那边也有人在敲墙。我忽然说。

怎么会呢?这么晚了。姐姐笑了笑。

真的,你听!我再次用力的拿脚跟蹬着墙。

很快,墙那边又传来了碰碰两声。

你听,有人在回应我呢。菜田里有人。

姐姐皱了一下眉,很快又笑了:那是回音,你听,姐姐拍了一下墙,很快墙后又传来了拍拍两声。

姐姐再次肯定地说:是回音。然后继续低头看书。我不甘心一个孩子的幻想就这样被现实击灭,继续用脚敲打着墙壁。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但是姐,我忽然拉着她的手问:为什么你刚才拍了一下墙,却有两下回音?

我忽然觉得她的手变得好冷,姐姐的脸一下变得像纸一样白。她近乎粗鲁的掐着我的手:别说了,睡觉。

我睡不着。我低声说:我听出来了。多的一声是东边的声音。你听到东边的墙后面有东西没?它在拍墙。

快睡吧。姐姐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不睡,不睡!我抽出被姐姐掐住的手,继续敲打着墙壁,砰砰,砰砰,回音不断的传来。

姐姐忽然大叫起来:别敲了,别敲了,使劲想摁住我的腿,却更激起了我的反抗,我挣扎出来,雨点一般的敲打着墙壁,敲着叫着:东边有人拍墙,东边有人拍墙。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回音和敲打声连在了一起,已经分不出哪声是原音,哪声是回音。

啪,姐姐一个耳光打在我的脸上,我愣住了,姐姐也愣住了。

我哭了起来,但姐姐没有像往常一样搂着我哄着我,她像不认识我一样轻轻下床,坐在凳子上,远远的离开靠着停尸间的墙壁,默默的看着我,直到我累了沉沉睡去。

姐姐很快离开了家,妈妈说她大了,有心事了,总是在找借口不回来。

8

那以后我总对姐姐有一种莫名的恨意,我觉得那天就是有人在东边拍墙,但她却不相信我。

我家西边的房子是一个单身女护士,她已经请假探亲很久了,那是一间锁着的空屋。

多出的回声,分明是东边的屋子有人在回应我的敲墙,也许东边有我熟悉的人在回应我。

那夜前两天的中午有个高高胖胖的孕妇难产死了,我认识她,在住院的时候我跟着母亲查房,她总是笑眯眯地敲着床架喊我,偷偷的把婆婆辛苦送来的熟鸡蛋给我。作为回报,母亲还熬过鸡汤给她喝。

也许是死去的她在停尸间感到孤单在敲墙引起我的注意。那夜前一天我看到整过遗容后的孕妇脸上像生前一样笑着,像是老天为了补偿她的好心肠,生后也给了她一张忘却痛苦的笑脸。

多年以后我长大想和姐姐和好,在一个深夜拔通了姐姐的电话。

姐,对不起。我对着电话那头说。

什么?电话那头姐的声音打着哈欠说。

那天晚上,我不该吓你的。我对着电话那头说。

哪天晚上啊?你怎么还不睡觉?姐说。

我敲墙的那天啊,我知道你记得的。我说。

哦……姐姐沉默了。

姐……我喊了一声。

没什么的,睡吧。姐打断了我要说的话。

你听我说完啊,我那时候有些不对劲。我总是看到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总听到夜里有人在门外叫着我的名字。你知道的,算命的瞎子都说我那时候丢了魂。所以我……姐,你为什么不说话?姐?

电话那头轻轻地叫了一声我地名字,然后一个奇怪的声音尖笑道:是这样叫的么?

叫声只是我的想象,电话那天姐姐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多了,还是睡吧。

我睡不着,姐,我们一起去老家看看好不好?那里已经起了楼房,没有东边的黑屋子了。我哀求地说。

不去了,你替我去吧。姐很快的回。

你不陪我我不敢去,你就陪我回去看看吧。我哀求着说。

……

姐……

你知道么,也许不是你不对劲,而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老家的房子周围。姐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啊,姐?我知道他们都说我小时候有些精神不正常,但我……

不要再和我说这个,你知道我那天晚上害怕的是什么?那天晚上我也听到了有人在隔壁敲墙!姐啪地挂了电话。

电话再也接不通了。只留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我怕一低头发现我的电话线早已经断了,我怕再次接通的时候传来姐姐惊讶的声音:你怎么还不睡觉?电话?我接过么?什么时候?

整个童年相信我的话的只有小锋,那个船民的孩子。那个孩子失踪后只有他还和我一起玩耍,我们在长满草的空地上追逐,我指着草丛说:看,那里的草在动,一定是那个失踪的孩子在里面奔跑,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跟着我追赶。一路的野草疯长,长长的草被我们推开。我们跌跌冲冲的奔跑,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追赶什么。

草丛里一个毛茸茸的硕大东西从我身边窜了过去,我害怕地闭上了眼睛,紧张地问小锋:是他么?刚才跑过去的是他么?

小锋呆呆地看着我,忽然说:要下雨了,我们回家吧。

什么?我问。

要下雨了,又要有池塘了。河水要涨了,我家的船要走了。小锋说。

你别走好不好,要不,带我一起走吧。我看着天上的太阳说。

大人们说我们住在一个圆球上,我家的船顺着河水游,游来游去还会游回这里的,你跑不掉的。小锋说。

那你也跑不掉的。我说。

是啊,我们都跑不掉的。小锋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

9

我怀念屋后的那条大河,河水从没有浩浩荡荡,看上去永远碧蓝的动也不动。然而无数的船就在我面前流过去了。冬天的时候水面上结的冰足以让我这样的孩子在上面自由行走。然而走在冰面上经常可以听见冰下有撕纸一般的声音,好像有什么巨大的野兽要撕开冰面跃出来。

小锋家的船离开以后我经常一个人在冰面奔跑,不要命一样跌倒爬起,没有别的孩子愿意陪我玩这种危险的游戏。第二年早春的时候母亲看到我在河心的冰面上跑动的时候吓得哭了出来,她知道那已经承受不了一个大人的重量。

我想冰面也承受不了一个孩子的重量。能在薄冰上奔跑只是因为小锋走了,我的心已经变得空荡荡的,整个身体已经没有重量。母亲也说我身体里少了什么,她坚持说那是我的魂被失踪的孩子带走了一部分。

在医院的门口有个算命的瞎子,会帮小护士们算姻缘什么的。他睁着两个黑洞洞的眼窟,里面的眼珠硬如石灰。这样他可以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出心思,却没有人可以从他眼睛中读出自己的命运。

他会盯着走进走出医院的每一个人看。虽然失明的人应该什么都看不到,但每有人走过,他都会抬起头来,从人走来的前身一直看到离去的后背,然后满足地叹口气,像嗅足了血腥味的狼狗一样,再埋下头去摸着面前的相经,从白天摸到黑夜。

母亲将我带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的目光从我旁边看向远方,深沉地说:这两娃……母亲立刻纠正他:不是,就我儿子,他一个人。

然而瞎子不理母亲,固执的用手摸着我的头。从头发一直摸到脖子,然后手伸到我的旁边,慢慢地抚摸那个他假想中的孩子,从假想的头发一直摸到假想的脖子,母亲吃惊地看着瞎子的举动。

瞎子收回了手,庄严的宣布:娃的魂跑了,他的命,算不出来了。母亲激动地叫了起来,对,你说得对,他的魂没了,就是魂没了,您看什么时候能回来?

瞎子悲哀地摇摇头:不知道啊。三魂六魄,三魂六魄,三魂散了什么时候全回来得娃自己愿意,别人塞不进去的。

我呆呆地看着瞎子石灰一般的眼珠。母亲苦苦的哀求瞎子帮我喊魂,瞎子的手再次碰到我头顶的时候,我忽然鼓足力气尖叫,母亲慌忙死死地把我搂在怀里,瞎子悲哀的点头:没用的,没用的,他自己不愿意,魂是回不来的。

小峰家的船离开的那天,我想我也是这么悲哀。我站在岸上看着船起锚,那天的夕阳下,船从西往东走,我觉得那艘船带走了我童年最重要的东西。

他的父母站在船头奇怪地看着我,不明白这个经常爬到他家船上看着河水流淌的孩子为什么会泪流满面,因为他们不是小峰,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和我是怎样的联系。

10

夏天的时候我经常和小峰坐在船头,一起将脚放在温温的河水里。傍晚的太阳总是金灿灿的,眼睛可以直视却不会头晕。小峰的父母在我们身后走来走去也不管我们。

医院里的孩子到船上玩,这是一种友好的表示,然而医院里的大人们却对船民有着深深的戒心。两种矛盾的糅合让船民们觉得淡漠才是和岸上人保持最好距离的态度。我想这就是他们对我和小峰交往不闻不问的根本原因。

但他们会把船舱的门牢牢锁上,像里面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羡慕小峰可以在船舱里随风扬帆,到任意一个码头停泊。小峰羡慕我可以不用飘飘荡荡,永远停靠在家的码头。我们是互相羡慕着对方的两个孩子,但我们永远无法融合在一起,分手就是他家的船随风扬帆的那一天。

我总觉得小峰变了,从那次在草地上追逐那个看不见的孩子以后,他变得像我一样常常发呆,我们坐的一起的时候,或者一起在岸上玩耍的时候,他会忽然说:明天不知道我家的船会不会走。

到了明天,他会再次说:明天不知道我家的船会不会走。每一个明天的明天他都会这么说,我都会回他:那带我一起走吧。

他只是摇摇头,然后看看天说:天要下雨了,又会有池塘了。

我就什么也不说了。

在船头坐着的时候他会给我讲一些河民的故事。他说有个河民在船舱里养了一条水蛇,水蛇越长越大,越长越大,长成了水蟒。那个河民一天也离不开他的宠物,吃饭在一起,睡觉也在一起。

——我想着船舱里一个人的被窝里高高盘起,掀开被子一看,一条巨蟒冷冷地盘在人身上看着我。

小峰说突然有一天,蟒蛇不再吃东西了,就躲在被窝里等河民躺下。河民发现蟒蛇看着自己的眼神渐渐不对劲了,夜里醒来的时候,还发现蟒蛇不像以前那样盘着,而是在身旁拽直了蛇身躺着,似乎在丈量自己的身体。

奇怪的河民就去问老人们,老人说那是蟒蛇要冬眠了,丈量他的身体是在算能不能把他整个吞下,做过冬的食物。

——我想着船舱里一个人的被窝里高高盘起,掀开被子一看,人已经没有了,一条巨蟒冷冷地看着我。

就是这样的。小峰站起身来,比划着我的身高:就是这样量的。

他长得比我结实,但没有我高。

后来呢?我慢慢站起来,看着小峰。

后来那个人不相信老人的话,还是和蛇睡在一起。小峰站着说。

再后来呢?我站着问小峰。他没有我高,但相差不大。

后来有一天有人看见巨蛇悄悄地游进了河里,但那个河民没了。小峰踮起了脚尖。

我轻轻的把手按在了他的肩头:没用的,我是不会被你吞了的。

什么?小峰问。

没什么,给我讲讲水猴子的故事吧。我拉着小峰坐了下来。

那年,我7岁,小峰也7岁。

11

大人们不让讲水猴子的事。小峰低声在我耳边窃语。

为什么?我问。

因为被水猴子听到,晚上它就会到船上来偷小孩。小峰说。

为什么提起它,它就会到船上来偷小孩?我问。

因为它就是岸上的小孩子变的。小峰低声说。

岸上的小孩子怎么会变成水猴子呢?我问。

大人们说有些岸上的人欺负船上的人,船上的人不服气就把他们的孩子偷走了。小峰看着水面说。

偷走的孩子怎么会变成水猴子呢?我也看着水面说。

大人们说船上的人就把那些孩子当成猴子一样养在笼子里,喂他们生鱼和水草吃。渐渐的,他们身上长出了白毛,身体永远像在笼子里一样大。小峰说。

关在笼子里怎么会在晚上到船上偷小孩呢?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石子问。

因为它们跑了,逃出了笼子。它们知道回家父母已经认不出他们。它们已经不会说话,长期吃鱼骨头让它们能在水下像鱼一样游着。于是夜里它们溜上了船,撕咬开了关住它们的船民的喉咙,掏空了他们的肚子。然后潜在水下跟着每一条游在河面上的船只。如果还有船民的孩子知道它们,它们就会……

它们就会在半夜溜上船,带走那些孩子。我打断了小峰的话。

是啊,你知道还让我讲,我都说讲水猴子的事情会被它们偷走的。小峰嘟嚷说。

我狠狠的将手中的石子扔进了水里:是啊,所以你永远吞不下我的。

什么?小峰问。

河里似乎有什么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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