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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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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庞德公嗔责道:“水镜客气了,如此拘礼,倒显得我托大了!”他说着吩咐左右抬来一方茵褥,硬拖了司马徽过来就坐。
  “诸位!”庞德公清声,刚才还嗡嗡喧嚣的屋子霎时变得安静起来,一双双眼睛都整齐地盯住了庞德公。
  “今日议题:贤才择主!”
  庞德公宣示完毕,底下又起了轻微的响动,似乎湖面的一层漪澜。
  庞德公好结交青年才俊,每每聚会,必要设一议题,让年轻学子畅所欲言,他很少在辩论中擅加断语,任他们雄辩无休,待到最后才稍作点评。若是一次辩论能得他些许赞誉,无疑是莫大的荣耀,倘若因此他对你刮目相看,赐你一个响当当的名号,那便成了修饰身份的符节,奠定了你在荆襄学子中的地位。至今,只有三个人得过庞德公的品藻,便是这三人如今成为荆州学子翘楚,让多少人仰目而待。因此为博一名,多少人在庞德公面前极尽施展才能,恨不得立刻赚一个惊世骇俗的藻名,从此扬名荆襄,进阶富贵!
  “我先抒言,妥与不妥,诸位校之!”底下站起一个人,原来是孟建,他捋捋八字须,“在下以为贤才为枝,明主为干,干若根基,干不丰,枝不茂,择主必得谨慎。得雄主而辅佐之,贤才可得尽用其才,得庸主而拱卫之,贤才不得尽力,才不但虚耗,身犹恐不保!”
  “敢问何谓雄主?”一个声音置疑道,灯光打下来,流泻在一张清瘦的脸上,却原来是庞统。
  孟建没想到起头就被庞统质疑,因觉得心里想得圆满了,便回答道:“雄主者,胸怀天下,有包举宇内,振策八荒之气度!”
  庞统冷森森地一笑:“胸怀天下者,王莽也;包举宇内者,项羽也,公威所谓雄主便是这不忠不孝、暴戾凶恶之徒否?”
  孟建被问住了,当下窘红了脸,强词道:“士元偏颇了,王莽、项羽乃霸主,非雄主,雄主者,王道荡荡,雅行不诐!”
  庞统冷着脸:“王道荡荡,周天子正居王道,坐视七雄横扫六合;雅行不诐,宋襄公行仁义,数凌辱于楚,此为霸主乎,雄主乎,庸主乎?”
  孟建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愣在场中,犹如一段被砍伤了的木头。
  底下有人低声道:“真不留情面!”
  庞统耳力奇好,扬声道:“何必背后说人,若有他意,可出来一说!”
  说话那人“腾”地站了起来,腰间长剑铿然作响,他直视着庞统,洪亮的声音带着金属的质地:“请教士元,若公威所断雄主为非,你以为雄主为何?”
  “元直兄!”庞统随意一拱,挑眼去看徐庶身后那人,只探到深不见底的安静。
  他走至中央,侃侃道:“统以为,雄主,是为时所趋,为势所趋!譬如高祖,生于微末,若无陈涉氓隶揭竿而起,天下诸侯群起反秦,高祖如何得以率部族响应?后项羽暴戾,不堪守宗庙社稷,使诸侯离心,高祖因之以成大事,非时也,非势也,何能开汉四百年基业,只恐要寂寂于沛县终老一生!”
  徐庶道:“时也,势也,士元所言不差。只是,庶不免疑惑,既是贤才择主,如何能知此主为时与势所造之主。依士元之言,需得等时机成熟,才可知雄主与否,可往往豪杰生于微末,起事之时常处卑贱,若因短时错见,岂非错过真命天子!”
  庞统傲气地一笑:“庸言!此是贤才择主,贤才何也,胸中有明鉴,能识雄主于芸芸之中,知其是否应时势,若是庸才,纵有雄主现身眼前,也如一叶障目,形若老瞽。”
  徐庶听出他在讽刺自己,忍了火气说道:“再问士元,时为何,势为何?”
  庞统轻轻转着脚步:“时者,应天地顺阴阳,尧舜禅让,商汤革命,武王伐纣皆为顺时;势者,天下形势分割,王莽暴残百姓,光武方能兴于海内;六国合纵不成,秦方能横扫六合,此为势也!”
  “士元意为时势存,而雄主出,若雄主出,时势不应,莫非便不是雄主?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最终统一于秦,其间明睿君主层出不穷,但时势不合,都非雄主?”徐庶反问道。
  庞统一挥手:“雄主必应时势,至于元直所举之主只是偏霸耳,不通时务,不晓周变,何得不败!若是以这些人为俯视天下的雄主,那更不是贤才,是蠢材!”
  徐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本就厌烦庞统的自以为是,原是为孟建打抱不平才跳出来说话,可到底被庞统抢白了一番,看着庞统得意洋洋的脸,越发生气了,几乎想冲过去扇上十来个耳光,正在气头上,衣袖却被人轻轻一拉。
  “士元所断太绝对,所谓时势造英雄,英雄也造时势!”轻和而淡定的声音从徐庶的背后发出,一个素白身影缓缓站起,脚步轻得像是他没有重量。
  底下本来想和庞统辩论的见这人站出,全都缩了回去,心头都起了一个念头:这两人辩论,必是一场好戏。
  终于等到他了!庞统如释重负地在心里长叹一声。
  “何谓英雄造时势,统愿详闻!”庞统畅声道。
  诸葛亮一拱手:“承让!士元所言时势造雄主,此只为一半事理,而时势亦可由人而造,天下之事,往往因人而异。正如士元所举高祖之喻,高祖起于民间,无六国诸侯之贵,无兵甲藏获之众,当此时,项羽权重,横行天下,六国诸侯莫敢仰视,然高祖能得天下,何也,事在人为也!
  “项羽分封十八路诸侯,贬高祖入蜀,以章邯三降将封爵关中,势要围堵高祖,若依此时势,高祖何能图谋中原?然高祖立志天下,不为险恶所迫,封将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重出关中,与项羽逐鹿中原,终在垓下一定乾坤,正为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庞统重复了一声,“天下时势所定,强力撑持,不得天命权势,怎是明断,高祖能得天下,全凭其顺应时势!”
  相比庞统的激切,诸葛亮语气很平缓:“当高祖东败彭城,几没项羽之手,时势何在?若要应时势,高祖当拱手称臣,服膺项羽!”
  “王莽篡汉,便是不应时势,若是能造时势,他如何会身败名裂!”庞统提声道。
  诸葛亮依然平静:“王莽篡汉,民不聊生,乃有绿林赤眉揭竿而起,是其行止横暴所致。故而光武竖复汉旌旗,光武雄才大略,英姿勃发,因之能重践汉祚。当其昆阳一战,身遇新莽十万大军,诸将畏懦不敢进,光武披坚执锐,亲冒矢石,大破新莽,伏尸百余里,若无其当机立断,果敢行人谋,何能一战而震慑群雄,成其兴汉基石!
  “若一定要顺应时势,我倒要请教士元,如何求征时势,所谓应天地顺阴阳,乃卜筮之语,如此而来,人力皆为虚妄,凡遇一事,只用坐等时势从天而降。但即便卜筮,古也有卜人、筮人、卿士、庶人、君王五者合议定贞祥,所谓行人事谋人力,时势本是人为,拘于时势,百事无成!”
  诸葛亮居然把他的见解说成是星象占卜!庞统突突地冒了一团火气,只碍着人前,没有立刻发作出来。
  “英雄常起于微末,微末中可见煊赫,伟业皆在人为,天下形势分割,全在人力所致。从来没有可坐等大业之事,此为虚诞,非可从之!”诸葛亮继续说。
  庞统讥诮道:“英雄起于微末,孔明自可择一微末,看能否成就大业?至今,汉室倾颓,孔明正可拔幽微于偏巷,重振炎汉!也不负你平日管仲、乐毅之比!”
  诸葛亮正声道:“士元怎可瞧不起微末?易曰:‘潜龙,勿用’,‘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敛其锋芒,收其锐气,乃是韬光养晦,养精蓄锐,待精气强足,终会一鸣惊人。士元熟读诗书,难道不闻过刚易折、以柔克刚的道理吗?”
  他的声音渐渐高而疾:“再者,汉室倾危,我等汉家子民正该尽心力匡扶社稷,何以面露讥讽,不以为然,视汉家宗庙为噱玩之器!”
  庞统的脸唰地白了,他很想强起争辩,可目下论战分明,他不仅在道理上,还在气势上都输给了诸葛亮,再辩下去只会显出他没风度。他忍了又忍,拽着手指恶狠狠地抿着嘴巴,斜眼又看见徐庶满脸幸灾乐祸地晃着脑袋笑,更是满肚子火苗子乱窜。
  “时势为天命,亦为人谋,不可偏颇一方,你二人各执一端,皆不能说服对方。”观战许久的庞德公发话了,他指指庞统,“然论辩上是孔明占优,你该当认输!”
  庞统无奈,恭敬鞠躬:“是!”转身对诸葛亮一拜,“孔明辩才出众,统甘拜下风!”
  诸葛亮回拜:“士元谦让,亮强词以争,侥幸占了上风,论辩为口舌征伐,若其中有一二得罪处,望士元见谅!”
  “好,这才是辨说风度,有气量!”庞德公笑吟吟地赞道,他转头对司马徽道,“水镜以为如何?”
  司马徽含笑:“卧龙为辅相之才,凤雏具贤良之识!”他对两个人都下了赞语,但其间已分了高下,诸葛亮是相国才干,庞统只是贤良方正。
  庞统心里的滋味很复杂,他对诸葛亮的感觉始终摇摆不定,起初以为这人趋炎附势,为攀龙附凤出卖亲生姐姐,再把自己卖给黄家,瞧那谄媚势头,大约不日便将成为荆州牧的座上客。可令他困惑的是,诸葛亮一直没有出仕,甚至风闻他还拒绝了刘表的数次辟举,他兄长在江东过得风生水起,也不见他渡江去谋事,他似乎甘愿在隆中做农夫,每日除了种地,便是读书,这让庞统困惑起来。他猜不透诸葛亮的心思,他以为诸葛亮不是甘愿埋首林泉的隐士,从这些年别扭的相处中,诸葛亮的才干和抱负都有目共睹,他偶尔也会动心钦佩一次,可他不愿意承认诸葛亮比他强,他们之间互有千秋而已,某些方面,他自负地以为诸葛亮不如他。可如今似乎那点强项似乎也不行,他总是输给诸葛亮,在众座之中屈居下风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让他越发丧气。
  难道当真要服输?这念头跳出来,又被他掐下了,他揣着五味杂陈的心思看了诸葛亮一眼。
  屋内灯光闪烁,流光溢在诸葛亮静穆的脸上,仿佛流过月亮的莲花云,那一双深湛双目便在这流光里渐渐湿润。
  真是个姿容清朗的美男子啊,即使在万千人群中也仍然鹤立鸡群,成为世间独一无二的诸葛亮。
  这是庞统不得不承认的真相。
  ※※※
  缓缓的风在沉静的夜晚乍起乍落,吹得院中树叶飒飒响作一片,仿佛谁在低吟着一曲哀伤的流年挽歌。
  风噗噗地拍打窗格,昭苏看一眼弟弟,灯光幽幽地落在他的肩上,流泻出一圈光晕,他仿佛融入了一片潮湿的湖水里,成了湖心的芳汀。
  她带着嗔怪的语气说:“这时才来看二姐,我还道你不肯来呢!”
  诸葛亮笑笑:“怎会不来,庞公寿诞,总要尽到礼数,不可中道退出,所以来晚了一些!”
  昭苏瞪了他一眼:“还说呢,只顾在堂上和人斗嘴,我等了这一晌,才磨蹭着进屋!”
  “你还不知,孔明今天风光得很,把士元都辨输了,爹爹和水镜先生好不夸赞!”庞山民在旁边插嘴道。
  “他只是嘴巴厉害,动辄便与人家强辩,我瞧这小时候的毛病可一点没改!”昭苏口里责备,心底却浮了一丝欢欣。
  她走到一面案几边,从一盘黄澄澄的橘子里挑了一个最大的递给弟弟。
  诸葛亮握着橘子,却没有掰开,橘子溜溜地在手里来回传递。
  “吃啊,可甜了,刚交时令,不涩不老,是左邻余阿婆送我的,她自家院中所种,我特意留了让你尝鲜!”昭苏催促着。
  诸葛亮拨弄着橘子,面露难色:“肚子撑着呢,吃不下去。”
  昭苏瞪了他一眼,一把抢过橘子,一片片剥开橘皮,把那水溶溶、瓣数分明的橘肉放在诸葛亮手里:“还是小时候的毛病,吃橘子总得我伺候!”
  诸葛亮无奈,只得一瓣一瓣慢慢送进口里,细细咀嚼,果然甘甜爽口,入口甚是润滑,清香的余味一直在唇齿间徘徊,像是含了一片清口的鸡舌香。
  “好吃吗?”昭苏瞧他吃得缓慢,担心地问。
  诸葛亮点头:“好吃!”
  昭苏如释重负:“好吃便好,我这里给你留了很多,你带给均儿和你媳妇尝尝!”
  诸葛亮慌忙咽下一瓣橘子,摇手道:“不用了,来做一次客,就拿走二姐许多东西,叨扰太过!”
  昭苏佯沉了脸:“怎么,和二姐客气?你若不要,我全扔进沟里,谁都别吃!”
  诸葛亮是知道昭苏的,他这个二姐心善,平日待人温和,不争是非,但执拗起来也必定刚直不能让,他无法拒绝,只好说:“那谢谢二姐!”
  昭苏一笑:“这就是嘛!”她侧身对庞山民说,“你去把那两篮橘子拿来!”
  庞山民应了一声,立刻起身离开,还细心地关上门,以免冷风灌入房中。
  诸葛亮瞧庞山民走远,笑道:“姐夫可真听你的话,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二姐好福气!”
  昭苏假装着在空中甩了他一巴掌:“敢取笑二姐,别以为你长大了,二姐就不敢打你!”
  诸葛亮躲着笑了一声。只有在二姐面前,他才偶尔露出一些未成熟的模样,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像是渊深的幽谷,让人永远探不到底。
  昭苏见他嚼完橘子,起身又拿起一个要递他,诸葛亮连连摆手:“真吃不下了,二姐饶过我吧!”
  昭苏硬把橘子塞入他手里:“哄我呢,你小时候能吃七八个橘子,还一个劲嚷嚷不够,大了倒矜持了?”
  诸葛亮愁苦着脸掂掂橘子:“橘兄橘兄,屈子赞你深固难徙,在肚里生了根,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撑得一肚翻江倒海,果不如此否!”
  昭苏“扑哧”一声笑出来:“依旧是这耍嘴皮子的毛病,都为人夫,俟后还要为人父,仍是这般顽劣!”她说着起了一桩心事,轻轻问道,“你娶亲也快两年,什么时候才给二姐养个侄儿?”
  诸葛亮玩笑的心渐渐消散了,他幽然一声叹息:“二姐,你是知道的,月英连怀两次身孕,孩子都掉了,唉……”
  “竟是为何,请良医看看吧!”昭苏忧心忡忡。
  “医士说是先天体弱,很难孕子,若强而为之,只怕有性命之忧,如今只能细加调养,休养一段时日再说!”
  昭苏微红了眼:“可委屈你们俩了,二姐还想早点抱侄儿呢,真是可惜了……你也别忧心,上天垂怜好人,总能过了这个坎!”
  诸葛亮转而安慰昭苏:“我如今是想明白了,诸葛家后胤自有大哥承嗣,我若无子倒也无所谓了。大哥子女,二姐子女难道不是我的子女?”
  昭苏低了头,酸涩地叹了口气:“我只是心疼你,父母亡故得早,打小里你就懂事得早,别的孩子哪个不享天伦乐趣,你却还得护卫姐弟。后来战乱迭起,颠沛流离,一路辛苦,中道里叔父又身遭不测……
  “那时节,一大家子千里搬迁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连个主心骨都没有……我们两个姐姐无能为力,只会一味痛哭流涕,只有你这个弟弟迎进送出,把叔叔好好安葬,还领了一家人筑庐隆中,好歹有个安身之处……你还不到十七岁……
  “二姐笨,没有本事照顾好你们,只能缝衣做饭,你大哥远在江东,多年音讯全无,后来寻得了消息,一年半载才来个书信,二姐常觉得这家里好像没这个人……均儿年纪太小,性子柔顺不能担事,最让二姐操心……只有你,一门心思只为家里做事,从没埋怨。其实想想,那时你也是个孩子啊,怎么能负担那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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