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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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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酒向应璩敬道:“应兄,在下敬你一盏。”
应璩越发受宠若惊,敢忙避席:“公子折杀在下。”
曹彪却很亲切,戏谑道:“客套什么?你是白身,我也是白身,能混入列卿府邸骗碗酒喝,大大的幸事,怎能不纪念纪念?与你同席的又是哪一位,不妨引荐。”
应璩是白身之人席位在后,又来得甚早,故而许多人都没注意他身边坐的是谁,加之那人自知地位低下半晌未言,竟至曹彪问起大家才留心。见那人一袭青衣,拢发包巾,毫无配饰之物,胖乎乎一张圆脸,五十多岁满腮短髯,总笑眯眯的,倒似一个民间商贾。应璩介绍道:“此位倒与公子是同乡,乃沛国相士朱建平先生。”
众人闻听“相士”二字不禁发笑——官场中常有这等江湖术士,自称有什么异能,可预测某人官至某位,口若悬河神乎其神。混好了也就是左右逢源骗吃骗喝,出入高门大户,包揽些贿赂营私的勾当,从中赚点小钱,根本没什么真实本领。
应璩不知他们笑什么,还夸赞道:“方才进门时朱先生特别留意了钟公的貌相,偷偷跟我说,钟公富贵长寿,享寿八十载呢!”
钟繇不愿扫兴,躬身而笑:“借您吉言。”
鲍勋憨直,看不惯这类江湖骗子,定要揭出此人老底,冷笑道:“自王莽谋逆以来,谶纬、风角、星相之类的方术比比皆是,虽差强人意总有三分附会,唯相术一道纯属欺诈,多是逢迎阿谀之辞。”
朱建平也不争辩,只笑而不语。应璩却替他辩解道:“这位大人所言不假,但朱先生非江湖术士,他家财有余,与人看相乃是随缘,从不取分毫财货,所断之事十有八九成真。”
“哦?如此说来应兄想必请他看过相了,未知所言如何?”鲍勋一心要寻破绽。
“朱先生断我寿活六十二秋,仕宦早年不显,可到将死那年却有常伯之位。还说我临终的前一年会瞧见一只白犬自堂前而过,可除我之外旁人都瞧不见。”
鲍勋一阵皱眉——这也真邪门,世间还有如此相面之人,得高官便死,这不是诅咒人家吗?但又一想,左不过故作奇语,应璩乃应埽蘸笪僖膊荒巡拢扔﹁沉辏罩斓脑缛胪亮耍愕枚杂氩欢杂钟胨担
应璩却深信不疑:“老天待我也算公道,临死一年以白犬告知,到那时我一定要多多行乐,享尽福分。只是当了侍中马上便死,实在有些不甘。”说罢又对朱建平耳语,“这鲍叔业生性憨直,又有些书呆子气,您不要与他置气。”
朱建平微微一笑,捋髯低声道:“先生放心,我不与姓鲍的吵。不瞒您说,看此人相貌必将得罪贵人不得善终。”
曹彪年轻气盛颇感好奇,“腾”地站了起来,几步凑到朱建平席前:“朱先生,也劳你替我看看相吧,看我有多少载阳寿?”
曹丕一旁欢笑:“你凑什么热闹?”
曹彪慧敏心细,马上补充道:“看看也无妨嘛,但问寿长几何,我无才无德就不用断官运了。”
曹丕一口酒差点儿笑喷出来——这小子越发长心眼了,知道预测官爵要招父亲猜忌,竟故意绕过去,日后也不可小觑啊!
朱建平深深一揖,惶恐道:“在下一介草民,焉敢唐突公子?”
“不必推辞,你但言无妨。今日大家聚会,便当是游戏。”
“既然如此在下姑妄言之,公子姑妄听之。”也没见朱建平怎么特意打量曹彪,只随便看了看他五官,便开言道,“公子据藩国,至五十七岁当有兵祸,当善防之。”
曹彪连自己活多少岁都没注意,一听“据藩国”三字心里便凉了半截。其实他也藏争位之意,若不然何必往重臣府里钻?曹丕、曹彰、曹植仨哥哥在上,而比他略长的庶兄曹玹又身有疾病,毫无竞争力,其他兄弟或年纪尚幼、或才智低微、或体质羸弱,所以他第四把交椅坐得稳稳当当。可当老四很难出头,在父亲心目中他地位不高不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因而轻易不敢表露争储之心。唯一可能是曹丕、曹植争个两败俱伤,曹彰又不得宠,那时才轮到他。但朱建平开口就来个“据藩国”,说不断官爵其实也断了,若是世子之身日后能外领藩国吗?继承大位想都别想啦!
“有趣有趣。”钟繇捋髯道,“朱先生既然能断老朽寿活,也烦劳给荀大人看看吧。”他老人家算想开了,姓朱的真有本领也好,信口胡言也罢,既然侥幸来了就得给面子,假的也当真的听,若不然传扬出去,说钟府混进个江湖骗子,丢脸的是他!
荀攸听提到自己,想要阻拦,但话到嘴边一犹豫,又忍了回去。朱建平不敢劳荀攸起身,趋步走到他席前,与他四目相对看了片刻,随即拱手道:“在下妄言无端,得罪之处还请大人宽恕。”
“但说无妨。”荀攸倒也看得开。
“大人不及钟公长寿。”朱建平伸出一根手指,“寿祚只剩一旬(十年)。”
众人不禁沉默,荀攸却道:“再有十年已过耳顺,算不得短寿,我很知足了。”说到此又难免起疑——朱建平直说十年便可,为何要说一旬,又手伸一指?莫非……但想至此又渐渐释然,反正已是尴尬之身,再活多久也无分别。他扭头对钟繇道:“知近旧友无过你我,我又不及元常兄长寿,身后之事恐怕要劳元常兄费心了。”
钟繇以为他玩笑,却道:“这等话随便听听,没必要挂心。当真让我为你忙后世,最要紧的就是把你那个小妾阿骛嫁出去。”一句话说得满堂莞尔。昔日曹氏父子纳袁氏女眷,拉荀攸分谤,把个叫阿骛的美貌婢女赐予他,现今荀攸仍觉惭愧,连连摆手:“莫要取笑!”
那边曹丕也正莞尔,忽听曹彪倡议:“朱先生,请为我家兄长也看一看。”
曹丕欲推辞,可众人附和之声甚众,自己也不免勾起好奇,便也半推半就,只一再叮嘱:“但断寿命即可。”
朱建平依旧主动上前,先施一礼然后看相。说来也怪,别人都是片刻工夫,唯给曹丕看相耗时最长,朱建平垂下眼皮思量半晌,才笑盈盈道:“五官将寿活八十,不过四十岁时当有小厄,多加保养并无大碍。”
曹丕暗笑——终于露了马脚,知道我身份高便又道寿高八旬,又恐太假编出个四十小厄,人食五谷杂粮小病小灾总是有的,若说小病哪年没有?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不点破,只连声道谢。
朱建平又道:“天数茫茫难尽知,在下方才又多饮了几盏,断得对与不对还望包涵。”
应璩借着酒力也越发胆壮,已忘了自己身份,朗言道:“其实虽有天命,尚需人意,只要列公多加滋养,何愁不得长寿?在下闲听乡间老翁俚语,胡乱编了首《长寿歌》,趁此机会献丑,请大家赏听。”说罢高声吟道:古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
年各百余岁,相与锄禾莠。
住车问三叟,何以得长寿?
上叟前致词:室内妪粗丑。
中叟前致词:量腹节所受。
下叟前致词:夜卧不覆首。
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
这首歌编得滑稽可笑,娶丑妻竟成了长寿第一要诀,众人笑得乐不可支。朱建平竟也捻着小胡子凑趣道:“看来我给应先生断六十二岁断少了,您若能按此歌行事,多活一载也未可知。”众人越发大笑。
正酒酣之际,仆僮急匆匆领进个皂隶,曹丕、荀攸等都识得,乃安定太守毌(guàn)丘兴之子毌丘俭,新近入仕,在中台当个小小令史。毌丘俭神色焦急,作了个罗圈揖便道:“启禀钟大人,西北有紧急军报,魏公召诸位大人进宫议事……五官将和荀大人也在,再好不过了,请一同入宫。”
三人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其他宾客也不便再留,借着相送也各自离去了。临行之际曹丕还不忘笼络人心,打发走鲍勋、卢毓,忙拉住应璩的手笑语道:“令兄乃我府上常客,日后得空你也到我那里坐坐,咱们不拘身份聊聊诗文也是好极。”感动得应璩连连作揖、大赞五官将贤明……
若即若离
钟繇席间就对西北战事抱有忧虑,果然不幸言中。冀县被困半载有余,城内粮食消耗将尽,派出求援的使者又遭马超擒杀,雍州刺史韦康不纳别驾杨阜之言,为保性命开城投降。不想马超翻脸无情,立将韦康处死,自称征西将军、领并州牧、督凉州军事。夏侯渊的援军也遇挫折,韩遂煽动屯于兴国县一带的氐族首领杨千万造反,与马超串通一气,又有张鲁部将杨昂领兵相助,几家兵马联合起来阻击曹军。夏侯渊远道驰援措手不及,打个大败仗,折兵数千,只得撤回长安。消息传至邺城,曹操这才紧急召见群臣商议对策。
当曹丕三人匆忙入宫来到听政殿时,毛玠、崔琰、徐奕、贾诩、凉茂、杨修等早已到了,王粲正当众宣读军报:“军受挫于西疆兮,寇逞凶愈烈,恐其成尾大之势乎,萌祸三辅渐成流毒之患。魏公举烛明照,洞察万里,恳早示下,以除积薪之忧。诚然如此,则天下之幸,万民之幸,此亦亘古之……”
“够了!”曹操又好气又好笑,“妙才这白丁将军大字不识几个,哪找来这么个写军报的,都打败仗了还之乎者也。列位有何高论?”
杨修抢先发言:“马、韩二贼野心不改,当发大军速速剿灭。有道是除恶务尽,昔年之征就该斩草除根,只因留有遗患才致今日之事。”
曹丕听这话甚为不悦——上次西征因河间叛乱半途而废,这不是翻旧账让我难堪吗?徐奕与曹丕亲睦,便开言道:“虽说马、韩复起,也不能全怪当年除恶不尽。当初马、韩所仗乃关中诸部,今日所恃多为羌胡氐人,八成还有匈奴屠各,张鲁才是背后首恶,这一仗早晚是要来的。”他不动声色地把杨修的话又圆了回去。
其实曹操这会儿根本没心思追究过去之事,只喃喃道:“现在发兵是时候吗?”
崔琰进言:“为安黎庶何辞辛劳,南征归来已有半载,想必中军士卒休养已毕,幸而江东无事,此时发兵不逾经年必能击溃马、韩。望明公以天下为重。”他说起话来大义凛然,满腮虬髯不住颤抖。
但这番话却不合曹操心意,魏国刚建立,一个政权诞生不到半年就要大兴军戎,非但影响不好,也不甚吉利。但战事如此,若不亲往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刘晔插言道:“崔公所言虽然有理,但夏侯将军兵马尚多,马、韩虽胜也难再做大,发兵不急于一时。或若发兵也无需魏公亲往,遣一将代劳便可。”他察言观色已瞧出曹操心意。
曹操又何尝不知他见风使舵?虽点了点头,却不甚放心,将目光扫向钟繇。钟繇毕竟久任关中,更谙于实务,思忖一阵才道:“我料马超未必能如愿。如今他所率之兵多为羌胡,又有汉中米贼。这些人本非凉……雍州之士。”十三州已更易为九州,凉州已是雍州了,但钟繇习惯已久仍难改口,“自上次征讨,关西之士多已归降,一来怀效忠之心,二来居于本土焉能容羌胡染指?马超入冀县又杀韦康,足见其不善收拢人心,凉……雍州之士不肯就范,久之必生内患。”
这个看法倒很有道理,曹操不禁莞尔:“凉州、雍州甚是拗口,如若不便再改回旧称便是。”当初改九州就是为曹魏建国铺路,如今得遂心愿,魏国疆域已确立,其他汉家地盘叫什么名又有何要紧?说罢他又望向荀攸、贾诩,两人皆低头不语。曹操不唤荀攸却问贾诩:“文和有甚见地?”
贾诩兀自低着脑袋:“在下庸材,实不知……”
“但言无妨,说错无怪。身居军谋岂能推脱不言?”曹操久与他打交道早有经验,这家伙就似胡桃,不用力榨是不出油的。
“诺。”贾诩这才坦言,“自潼关之战韩、马二贼已生嫌隙,今马超勾结张鲁,韩遂联结氐人,两家各自为战足以为证。两者遇我军虽合力抵御,却非同舟共济。况张鲁意在保有汉中,实以马超为后盾;氐人仅欲从中取利争抢财货,无逐鹿之心。此乃乌合之众,况有雍凉本土之士不服于内,岂得长久?在下以为当今之计,攻之愈急促之愈合,暂缓之反而有变。前番战败有损,可遣些许人马补足,再发书信多加叮嘱,相机而动必能得胜。”
“文和之言最近我意。”曹操当即命王粲搦管,口述给夏侯渊的回信。曹操也真有办法,知道这老兄弟肚子里没墨水,说的都是大白话,大意是:你救援晚了才会打败仗,本该治你罪,可我念着老交情再给你次机会。给你补几千人马,别忙着洗雪前耻,看准时机再战,别再给我弄砸了!
安排已毕曹操牢骚道:“打败仗我倒不恼,只是那韦康实在辜负于我。早知此人懦弱不该任他为刺史,死于马超之手实是罪有应得。他担此职乃荀令君一再保举,令君误我啊!”荀彧已经死了,还要把错用韦康之事冠到他头上,实在有些刻薄;荀攸只默默忍着。
曹操见他无言便不再提,转而又道:“邦国新立事务冗杂,职责也多有重叠,还需整改一下。”
这倒是实情,由于汉室与魏国并立,而曹操爵封魏公,官职依旧是大汉丞相,所以其属下就出现了一人兼数职的现象。以钟繇为例,他在朝廷的职务是守司隶校尉,幕府的职位是前军师,如今又拜魏国大理;再如程昱,官拜奋武将军、参丞相军事,如今又加魏国中尉。似他们这等情况,曹操要让他们逐步脱清与汉廷的关系,从汉臣过渡为魏臣。再有如毛玠,虽没有汉官头衔,但在幕府身兼数职,右军师兼东曹掾,如今又是魏国尚书之一。这样的情况就要去掉部分职责,重要的职务委派他人,若职责不重干脆撤销合并,毕竟已有魏国朝廷,幕府属员就不甚重要了,精简之后可以专门用于培养后进人才。
曹操已有初步筹划:“凡魏宫诸官以后幕府兼职不可多于一个。毛孝先,今后你专任右军师之事,东曹掾就由徐季才兼任,季才原先那个军谋祭酒就不要当了。祭酒一类属员能裁撤的尽量裁撤,有才能的归入中台充任令史。”
“诺。”徐奕领命。
曹丕很高兴,崔琰存长幼之念是支持自己的,毛玠虽公正无私,毕竟不能帮自己什么忙。现在换了与自己亲近的老臣徐奕,以后东西两曹皆与自己交好,提携相熟之人可方便多了。可还未高兴多久又听父亲道:“昨晚得到消息,丁冲去世了,是喝酒喝死的。他一生贪爱杯中之物,年轻之时曾有狂言,但愿此生痛饮醉死。不想还真遂了他心愿。唉……”
丁冲与曹操既为同乡又是至交,尤其在奉迎天子东归之事上立有大功,虽然始终担任汉官,实为曹操心腹。如今溘然醉逝,于情于理曹操都感悲伤,同辈的好兄弟又少一个:“今早丁仪、丁廙兄弟进宫报丧,瞧他们哭得泪人一般,孤很不好受。不过见故人之子长成,孤也感欣慰。丁仪原任幕府令史,我也没机会多见,今早细细考察了,此子可堪一用。我已允诺提拔其为西曹属(西曹掾的副职),由其弟丁廙接任旧职,我又嘱咐他们不必拘礼守丧,待下葬之后便回来上职,这件事劳你们记下。”说罢又瞟曹丕一眼,“当初丁仪眇一目,不堪为我家之婿,可为父看来倒也不妨,似这等青年俊才,即便双目失明又有甚不配?”曹丕连连点头,不敢还嘴。
丁仪升任西曹副长官,丁廙也被辟入幕府,这可不是好消息了。曹丕暗暗苦恼——难怪父亲坦然叫崔琰、徐奕分掌二曹,原来早安了颗钉子在里面,请托之事就别想喽!正愣愣出神,又闻耳畔辞驾声,众臣议事已毕便要离去,赶忙也随着道:“孩儿告退。”跟着往外走,却听身后贾诩又道:“属下有事,恳请单独禀奏。”曹丕颇感诧异,这闷葫芦从来不多口,今天怎么了?想偷听又不敢,只得随钟繇、崔琰等人去了。
大殿上只剩曹操与贾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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