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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戈-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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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舍命陪君子了。”他该比我年长不少,称我贤弟也不算占我便宜。

    韦白连喝三壶,醉态复萌,以箸击碗,高声唱道:“黄鹤一去空无影,白云苍狗物已非。雁影已随风雨去,龙笑亘古空自悲。”

    我也来了兴致,跟着用筷子打上节拍。

    “笔墨伺候!”韦白高声叫了一句。

    小二早就被我们吵醒了,恐怕街坊们也被吵醒不少。不一会,笔墨和上好的湖州宣纸送到了我们桌上。

    韦白一把撇开宣纸,高声吟啸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笔走龙蛇,酒后狂草,惊天动地。

    我看着墙上墨迹未干,忍不住高声和道:“古树参差朝与暮,月宫孤独广寒人。金乌渐薄东山黯,皎兔徐升北斗沉。长夜漫漫应无语,晚风瑟瑟更伤神。料知落花流水去,空看枝头又一晨。”

    韦白回头看了看我,朗声笑了两声,在自己的诗旁又录下了我的即兴之作。写完,将笔往地上一扔,笑道:“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

    我心头一跳,酒也醒了不少,不知不觉中流露心声,被这位刚结识的兄弟看了出来,脸上微微发烫。

    倒是西北神州,千里骷髅不知谁人哭啊!我想起阳关酒楼之上,六千人如草菅一样倒下,想起珐楼城里一具具倒在我眼前的尸体,想起铁甲骑兵人仰马翻,想起葛重周挥剑自刎……

    我哭了,从未哭得如此大声。也不管他人是否诧异,也不论师父在天之灵的不安。我要宣泄,为万千亡灵而哭,为自己而哭。从今之后,天下不复有“布明”此人,我要重做“明可名”,蒙昧不明的日子但愿永不归来。

    我哭了,韦白却在笑。他一直笑到没有力气,蜷缩在地上还是笑。

    我哭累了,自然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笑累了,自然蜷在地板上睡着了。

    银子威力广大,第二天中午我们被客人的喧哗吵醒的时候,身上多了一榻薄被。

    韦白看起来精神很好,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身上还有银子吗?”

    我很自然地点了点头,道:“还有一两金子。”

    “足够了!”韦白两眼放光,“先吃些东西,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哪里?”我也挑起一片牛肉,放在嘴里嚼道。

    “水西桥。”韦白笑道,引来周围许多客人侧目。

    水西桥并非桥,乃是江南路苏州府的名胜。听说苏州河水不能饮用,乃是稠稠的胭脂水,盖因河上画舫串联数十里,夜夜春宵,日日笙歌。

    “莫非太白兄要带我飞去苏州?”我笑道。

    “西域小苏州,阳关小水西。没听说过吧?为兄带你去看看眼界。”韦白说着,又塞了两块牛肉。

    三碟牛肉很快一扫而空。

    韦白什么都没说就背起我下楼,又噔噔噔地跑上楼,搬了我的轮椅。

    “多谢。”

    “你我兄弟,客气什么?哦,我的剑。”韦白又跑了一趟,带着一柄四尺长的古剑下来。

    “太白兄也是剑客?”我好奇问道。

    “哪里,这柄剑乃是家师所传,师门遗物,丢又丢不得,带着还麻烦。”韦白笑着推我出了酒楼。

    阳光刺眼,我不由用手挡了挡。

    “还没开门。”我看着高大的朱门,松了口气。其实我一直有些害怕,并不是因为心疼金子,而是因为我见到女孩子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

    “不怕,有我在。”韦白带我绕过长长的围墙,墙里女子莺莺燕燕般的笑声传出墙外,逗得韦白走得更快。

    “桑妈妈,是我。”韦白敲开了后门。

    一个年老色衰的老妇人浑身珠光宝气,俗不可耐,就是韦白称的“桑妈妈”。

    “我说韦相公,你怎么又来了?老是赊帐也不是办法吧。”桑妈妈语气不善。

    “金子在这儿。”我摸出身上最后的家当,“如何?”

    桑妈妈瞬时变了副脸,笑着迎我们两个进去。

    韦白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笑。

    我也强挤出一丝笑容,这里居然会有这么多女孩,放肆地到处跑着,有些甚至只穿着薄纱。

    “没来过青楼?”韦白笑我,“莫非你还在室?”

    我的脸烧得发烫,强道:“淫糜之所,非君子所之。”

    “哈哈哈,君子?世之所谓君子,有多少不是披卫道之衣冠行禽兽之作为?你道此间女子下作吗?她们才真是些性情中人,出世之莲……”

    “呵,又闻韦公子高论,羞煞小女子呢。”宛若蜜糖的声音从门口飘来,我抬头望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肌肤胜雪,眸若明星,红唇皓齿微启,果然是摄人魂魄。

 第三十三章 翰林待诏郎

    “苏仙子又折服了一个清纯少年郎啊。”韦白在我旁边突然说道。

    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别过脸,伸手取酒以为掩饰。

    “韦公子又笑话奴家。”女子蹲了蹲,“奴家苏雪雪,见过这位公子。”

    “学生明可名,有礼了。”我连忙回礼。

    “不知公子想请哪位姐妹作陪?”苏雪雪问我。

    我不知如何应付,望向韦白。

    “子阳与我如同兄弟,不必拘束,刚好有首好诗,请苏姐姐唱呢。”韦白居然背出我昨夜即兴吟出的七律。

    “料知落花流水去,空看枝头又一晨,又一晨。”苏雪雪重复吟了两遍尾联,抱过琵琶,款款坐下。

    信手一抹,弦音咋起,我的心神顿时被吸了进去。大弦小弦,嘈嘈切切,或如急雨,或如熏风。纤纤玉手,拨抹挑压,原本平平的诗作却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甚或有了新的内涵。

    等她一曲终了,我才回过神来。再看韦白,早就痴了。

    过了三更,韦白和我告辞出来。

    月黯星明,夜露人寒。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子阳贤弟感觉如何?”韦白问我。

    “一两金子还是太便宜了。”我笑道。

    韦白爽朗一笑:“子阳何处落脚?”

    “第一天到阳关便碰到了太白兄,现在还没处落脚呢。”我尴尬一笑,现在身上一分钱也没了,看来只好随便找个义庄或是观庙借宿了。

    “那子阳随我去金城驿吧,好歹有张榻榻。”

    我心里一惊:“莫非太白兄是官场中人?”

    “嘿,愚兄不才,小小的六品待诏罢了。”

    “翰林供奉,不小了。”我笑道。

    “愚兄之才,岂止是一介词臣?”韦白阔步道。

    “愿闻太白兄之志。”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韦白用了齐朝宿将辛去疾的诗句。

    我知道韦白才高傲物,也深信他的才学举世罕见,至于君王天下事,真是那么容易了却的吗?

    是夜,我与韦白抵足而眠,一觉睡到第二日日落。

    “韦大人,昨夜怎能带这来历不明之人下榻馆驿?馆驿乃是朝廷为命官所建……”一个方脸大耳的官员拦住韦白,也不行礼。

    韦白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一甩大袖,推着我就走。

    “那人叫做高士,其实是个俚人。凭着自己会吹箫哄得住菊妃娘娘,居然混了个编修,还敢对我指手画脚。”韦白有些气愤。

    我淡淡一笑,道:“莫与小人生气,不值得。只是太白兄,小弟囊空如洗,听闻贤兄赊帐月余,不知如何营生啊?”

    “这个容易,天色未暗,还来得及。”韦白推着我快跑起来。

    原来,朝廷六品待诏郎的营生就是卖字……

    人流喧哗的集市还未散去,韦白从卖白菜的老伯那里取了行头:一张桌子,几管毛笔,还有纸和砚台。

    “快些,若是能卖出去两幅字,今夜的酒钱就有了。”韦白把砚台塞到我手里,自己铺开宣纸,亮出招牌。

    我磨好墨,韦白也选好了毛笔,饱饱一蘸,落笔写了起来。

    “挂起来。”片刻功夫,韦白已经写了两幅,都是前人的诗句。

    我依言挂在一边,韦白抬头看了一眼,又埋头书写起来。

    “你写几个字居然能卖三两银子!”收摊后,我不可思议地问韦白,虽然我承认他的字比我强许多。

    三两银子,韦白在酒楼赊了一个月的帐也不过二两多。

    “嘿,三岁开始练字,到现在也快三十年了,混些生活罢了。”

    我暗自咋舌,三岁!我三岁的时候只认识牌九和象棋。

    当夜,靠着韦白卖字的收入,我们又在小水西混了大半夜,但是让人扫兴的是苏雪雪身体不适,不能出来见我们。

    我看得出韦白的失落,事实上我也很失落。同时,我也看出这个号称要替君王了结天下事的男子并非适合官场。

    “你说为什么苏姑娘不肯让我去替她诊治?”我终于忍不住唤醒这个可爱的男人。

    “男女授受不亲,大概认识你的日子太短了些吧。”韦白道。

    “你在装傻?”他若是不傻,那我就是傻子。

    “诶,你想说什么?”韦白有些不耐烦,灌下一杯酒。

    “她显然要接客。”我直言道。

    韦白的手抖了一下,顺势喝干了杯中的酒。

    有些男人是很自私的,自己认准的女人,即便多和别人说几句话也会难过半天。其实,我和韦白都是这种人。

    韦白只是喝酒,不再说话。

    “你要了却君王天下事,为何不先了却自己的终身大事?”我追问道。在我看来,苏雪雪和韦白实在是才子佳人,天生地设的一对。虽然我对苏雪雪也有些爱慕之情,想来也是男子见了绝色美女自然反应,谈不上爱,但是韦白对她却是痴心一片,真是木头也看出来了。

    “你要我怎么办?替她赎身?你知道要多少钱?三百两!三百两黄金!”韦白叫了起来,“我一年的俸禄是三十六两银子,百石稻谷,十斤祭肉,你让我去哪里找三百两黄金!”

    我无语,说到钱,的确是个大问题,我的俸禄即便加给他也不过是一夜的渡资罢了。何况,我擅自逃离军营,连一次俸禄都没领过……

    “太白兄,莫非读了那么多书,不曾读过《梧桐雨》、《千秋恨》、《碧海情天》?”我笑道。

    韦白怔了怔,转而明白了,羞道:“那些淫书浪词岂是君子读的?”

    其实我也没读过,倒不是自认君子,而是不喜欢才子佳人之类的故事,尽管如此还是听得不少,笑道:“青楼都是君子去的,这些书中写的才是真性情之人……”

    “行了!”韦白高叫一声,转而又压低声音道,“那些书中写的什么?”

    我忍不住笑了许久,吐出两个字:“私奔。”

    韦白吸了一口冷气,半晌才道:“若是被官府抓住了,拐带妇女可是充军三千里啊。”

    “哪有那么倒霉就被抓住的道理?”我从小见惯了,官府抓人若是没有地头上的帮会泄密,抓十年都抓不到一个。

    “而且我弃官潜逃,乃是不忠……”

    我明白了,其实他是不舍得自己的理想,或许还有他家族的期望。

    “所以你想等,等苏姑娘年老色衰,不值三百两时再去赎她?”我说完觉得自己说得太过残忍,却还是说完了。

    “若是两情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韦白拼命一般地喝光了壶里的酒。

    我和韦白不过认识了一天而已,却像是真的兄弟。我们的出身,经历和未来几乎没有一丝的重叠,我却不自觉地将他的事看作是我的事。

    当夜我没有和韦白回馆驿,虽然小人之言不足理睬,但是让韦白一而再再而三地违反律令总是不妥。拿着喝酒剩下的钱,我在街脚胡同里的小客栈要了间房。

 第三十四章 圣驾回师

    或许是那日的谈话触痛了韦白,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见到他。我在他卖字的摊位前卖卦,想等到他,却日日落空。

    我猜他大概在酒楼买醉,却猜错了。韦白再次站在我面前时,身穿青蓝朝服,带着纱帽。说不上神采奕奕,却也难得的肃穆精神。

    “子阳,此去一别,不知何日方能再会。”看得出韦白时分不舍,“若是子阳进京,还请到寒舍一叙。”

    相处日短,却也是离情伤怀,我点了点头,一语双关道了句:“一路顺风。”

    韦白略一迟疑,道:“若是兄弟在金城要多逗留几日,还请照顾一下苏姑娘。”

    我知道韦白只是想略尽人事,点了点头,算是了他心事。其实,我卖一个月的卦也抵上不上一夜的春资。

    “相识一场,莫冷了兄弟之情。圣驾将归,愚兄虽是闲职也偷不得闲,恐怕没空再喝酒了。”韦白道。

    “兄弟之情岂是那么容易冷的?此祝太白兄步步高升,置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我挤出一个笑脸。

    尧舜是两位圣古贤帝,有君子三百六辅之。

    韦白也不脸红地受了,道:“愚兄当以此为座右铭文,永不忘怀。”

    我们相对长揖,辞别依依,韦白头也不回地往馆驿走去。

    圣驾来了,韦白这个待诏恐怕更要忙个不停。每天都有文书贴在城门口,瓮城里挤满了人。我也去看过,可惜坐在轮椅上实在看不到一个字。

    “听说蒋大帅阵亡了!”

    我虽早就知道,现在听人谈论起来还是免不了伤心。

    “听说大帅谥了个烈翼的号,追封烈翼侯。”茶楼里的人讨论着。

    一个书生大声道:“有功安民为烈,刚克为伐是翼。蒋栋国虽然有功于朝廷,在西域杀的却都是无辜百姓,如何受得起‘烈’字?杀戮无辜,当谥‘厉’!”

    我手一颤,开数十年之禁下令屠城的的确是大帅。

    “你放屁!若是没有侯爷,逆贼早就入关了!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有人替大帅不平。

    “珐楼城三日之屠,死者十之七八,更有甚者,居然放火焚城,此不为残虐何谓残虐?”书生顶了回去。

    一时冷场,我坐不住了。

    “这位兄台,大帅乃是珐楼城破之时遇伏殉国,焚城乃是数日之后,似乎论不到大帅头上吧。”我冷冷道。

    那书生看了看我,面露惊疑之色,支吾不知说了什么,抽身退出茶楼。

    我当然不会自信到以为自己一句话就吓跑了他,茫然不解。

    “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这位客人,你可是腿脚不方便?”掌柜的跑了出来,对我道。

    我有些不满,刚才小二帮我抬过门槛,他又不是没看到。

    “有何不妥吗?”我反问他。

    “嘿,不妥倒是没有,只是昨日山南布政使司下了德政令,凡是腿脚不便者,给予照顾,不得收钱,以示皇恩浩荡。”掌柜的眯起小眼睛笑道。

    征战之后,各地使司多有此等德政令,以任德冲杀气。我信以为真,也不和人多说,继续吃我的茶点。直到那个书生带着差役回到茶楼,我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我居然被几个市井小民卖了。

    “我犯了什么罪?”我高声问道,“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凭什么拿我!”

    “布政使司令,凡是腿脚不便者,三日内当去官衙登录在案,你去过吗?”带头的差役问我,颜色不善。

    “我自然会去,何必着急一时?”我不得不使出缓兵之计。

    “期限已过,我们带你去吧。”差役甩出铁链,套在我脖子上,沉甸甸的铁链差点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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