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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闭·完结篇-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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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手一挥:“嗨!什么梵嫂!那都是你们读书人叫着玩的,说实话,我才不想做那酒肉和尚的浑家呢!跟着他过,早晚会被他气死!”
话虽如此说,她提起惠明时目中仍有温暖的亮色闪过,那神情似曾相识,有如若竹抱怨冯京的模样。
我应以一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指着一块选好的炙猪肉,要她切净瘦的部分。
“郎君要净瘦肉,一定是你娘子嘱咐的罢?”梵嫂边切边问。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颔首称是。
梵嫂笑了:“郎君对娘子这般体贴,她一定生得很美罢?”
我微笑着,想起公主的眉目,心中和暖,如沐春日阳光:“是的,我的娘子,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9)
从烧朱院出来,我把炙猪肉交给邓都知,随即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城外驰去。那么迅速,令皇城司内侍一度以为我要逃跑。他们一个个跃马追来,而我并不稍作解释,一径鞭马狂奔,直到奔到城外的一个山丘上,才勒马停伫。
“公主现在……怎样了?”
想着这个问题,我怆然回首,一双潮湿的眼迎上漫天飘散的雨丝风片,眺望远处被覆于淡墨色烟云下的天家城阙,向这座深锁着我所爱之人的城池作最后的道别。
4。斗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这种诗歌描绘的凄凉,直到我进入西京大内,才深切领略到。
洛阳乃自古帝王都,也是国朝陪都,泉甘土沃,风和气舒,清明盛丽。承汉唐衣冠遗俗,国朝士大夫亦偏爱此地,常在此居家治园池,筑台榭,植草木,以为岁时游观之好。因此洛阳城中士大夫园林相望,花木繁盛,誉满天下。
但皇帝驾幸洛阳的机会并没有士大夫们多,往往只是在朝谒诸帝陵寝的时候才顺道前往,少留短短两三日,因此西京宫城受到的重视程度远不如东京大内。隋唐延续至今的宫室已有不少残损,国朝皇帝也无意大修,管理维护大内的官员使臣大多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方法修葺,常拆旧房两间修为一间新房,到如今宫城规模已大大缩小,不复前朝盛景。
断壁残垣多了,这里也成了荒草昏鸦繁衍的乐土。我到达之时正值黄昏,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内侍引我至我将栖身长居的宫院,推开院门先就听见一阵鸟儿扑啦啦扇翅膀的声音,那些被惊动的黑羽鸦雀相继飞上叶落殆尽的枝头,看着我们踏着厚厚一层枯叶入内,它们又很快恢复了淡定的神情,冷傲地扭过头去,用它们那单调得理直气壮的“嘎嘎”声朝着西风鸣唱。
在我聆听这鸦鸣之声时,老内侍摸出一把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了一间宫室门上的锁。推门之后他先挥动拂尘,扫去梁上悬下的蛛丝,才示意我进去,说:“就是这里了。”
我花了三天时间把这里清理成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又过了几天,一位新结识的洒扫班内侍到我这里来,一见这情形便笑了:“这么干净,还按东京的习惯打理呢,你一定是还想着要回去。”
后来我才注意到,这里的内侍跟东京的也大不一样,颓废而懒散,自己的居处和所司的宫院都杂乱无章,而他们也欠缺清理的动力,就算干活,也只是在有都监在场之时才摆动两下扫帚。
“扫那么干净干嘛呢?反正天高皇帝远,官家又看不见。”他们说。
他们基本都是犯过事的宦者,已不再冀望能回东京,无人关注的人生也像宫城一般,随着岁月流逝日趋荒芜,似乎活着的意义就只是抛开扫帚,眯着眼睛,躺在有阳光的庭院里偷懒。
我没有把太多时间用在和他们闲聊上,虽然他们对我以往的经历很感兴趣。在他们看来,我大概是沉默寡言的,终日只知持着扫帚清扫那些永远扫不干净的院落,就像我现在的职务所要求的那样。
嘉祐六年元月中的某一天,我如往常那样在大殿前扫地,忽有人走近,一角青衫映入我眼帘。
我抬起头,怕扬起的尘灰沾染了他衣裳,正想向他告罪,但这一举目,看清他面容,一时竟愕然。
他温和地微笑着,唤我的名字:“怀吉。”
我又惊又喜,手一松,扫帚倒地,我朝他深深一揖:“张先生。”
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10)
张茂则如今的具体职务是永兴路兵马钤辖,在京兆府长安掌禁旅驻屯、守御、训练之政令。他告诉我,此番是作为永兴路进奏使臣,还阙贺岁毕,依旧回长安,途经西京,知道我现在在这里,便来看看我。
我请他入我居处,想出门备些酒菜,却被他止住:“我一向不饮酒,更不喜荤腥之物。我这里刚巧带有一饼今年皇后所赐的小龙团,今日相逢,不若以茶代酒如何?”
我知他平素一无所喜,唯爱饮茶,也就答应,立即寻出茶具,以待煮水点茶。
张先生从携带的行李中取出小龙团茶,又自取一套茶具,银制的汤瓶及茶碾、茶匙,配以鹅溪画绢茶罗及建安黑釉兔毫茶盏,皆世人推崇的极品点茶器皿。
“这些也是皇后赐的?”我指着茶具问他。
他摆首,道:“这是官家赐的。”
我感到意外,旋即含笑道:“想必先生回京指日可待。”
他只应以一笑:“还早。”
他不再多说,我也不继续追问,接下来的一刻只沉默着看他刮去小龙团茶上的膏油,用一张干净的纸包裹了捶碎,然后取出适量置于那舟形银茶碾上,开始用其中独轮细细碾磨。
龙凤团茶是建州凤凰山北苑贡茶,茶饼上印有龙、凤纹样,大龙、凤团茶一斤一饼,这种小龙团茶是蔡襄任福建路转运使时选北苑茶之精细者所制,一斤十饼,而一年所贡也不过十斤。茶色乳白,这一碾开,玉尘飞舞,茶香四溢,尚未入口已觉沁人心脾。
张先生见我看得目不转睛,便浅笑问我:“你如今点茶技艺如何?”
我低首道:“难望先生项背。”
他一顾剩余未用的茶饼碎块,道:“你也来,咱们斗试一番。”
我一时兴起,亦未推辞,也取了些茶块碾磨,随后我们二人各自在茶炉上煮水候汤,准备斗茶。
候汤之时我们均以茶罗把碾好的茶末细细筛过,少顷,听得汤瓶声响如松风桧雨,便提起汤瓶一一熁盏,再抄入茶末,注少许热水调至极匀,令茶膏状如融胶,才又提瓶,我执一把竹制的茶筅,张先生则持一柄银匙,各自在注汤的同时往自己盏中环回击拂。
我们动作相似,每个环节完成的时间也相去不远。其间我几度偷眼观察张先生举动,而他则一直垂目做自己的事,并不曾顾我一次。
茶叶本可生浮沫,建茶中又和有少许米粉,击拂之下乳雾汹涌,溢盏而起,浮起一叠白色沫饽乳花,周回凝而不动,这在茶艺中称为“咬盏”。而斗茶的胜负就在于乳花咬盏的时间长短,同时击拂之后稍待片刻,谁的盏中乳花先行消散,露出水痕,便算输了。
我们几乎同时停止了击拂的动作,搁下手中茶具,把茶盏正置于盏托上,并列于一处,静候斗试结果。
我用的茶盏是一个敞口小圈足的影青莲花纹盏,胎薄质润,盛着乳花盈溢的白茶,如荷叶捧素雪,而张先生用的兔毫盏胎体厚实,乍看朴实无华,但细观之下,可见茶盏黑青色釉底上分布着呈放射状的银白色流纹,纤细如银兔毫,精妙不可言传,而茶盏与茶色相衬,一黑一白,更能焕发茶色。
初时,我们盏中乳花之状相仿佛,但稍待须臾,便可看出影青盏中的乳花仍是薄了一些,且消融速度略快,细小的泡沫不断破碎,一层层消退下去,终于先露出了中间一圈水痕。而兔毫盏中乳花咬盏依旧,未有一点水色现出。
我旋即欠身,微笑道:“惭愧,怀吉输先生一水。”
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11)
张先生亦含笑看我,问:“我们这次用的茶和水都一样,你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么?”
我想了想,摇头道:“请先生赐教。”
张先生遂逐一道来:“首先,你罗茶时不够细致,筛的次数不如我多,而点茶用的茶末须绝细才能入汤轻泛,使乳花吸尽茶末茶汤;其次,你熁盏时注汤不够,未令茶盏热透,便会影响茶末上浮,发立耐久;再次,你熁盏后便急于调膏注汤,导致点茶之水过熟,过熟则茶沉,应先稍待片刻,等瓶中水沸停止后再开始点茶;而且,你注汤偏多,以致茶少汤多,云脚易散,如此斗茶,注汤至盏中四分即可;最后,你击拂时手势过猛,欲速则不达,应环注盏畔,让热水沿着盏壁流入盏中,起初搅动茶膏时也不要太急,徐徐搅动,渐加击拂,指绕腕旋,上下透彻,才能使茶汤色泽渐开,乳花珠玑磊落,久立不散。”
我大为叹服,赧然道谢,他又微微一笑,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一个大的过失,总是由一连串的小失误构成的。”
我低目细品他的话,良久后才又问他:“先生点茶之时未曾看我,怎知我罗茶不细,熁盏不够,击拂过猛?”
“这些事,未必总要盯着你才知。”他说,“看看结果,其中过程也就一目了然。”
5。萝萝
我听出他弦外之音,有一种难言的尴尬,他也只是静静注视我,别无他言。待印香烬落,茶盏生凉,我方才开口:“我的事,先生都听说了?”
他回答:“听说一些,不多。”
我斟酌半晌,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直言问他:“公主如今怎样?还好么?”
“我只在宫中待了三天,公主在她宅子中,我并未见到。不过,她的情形,应该是好不了罢。”张先生说,从容讲述他知道的事实,“据说你走后,官家又把公主宅中那些有品阶的内臣都逐出去了,并下令省员更制,自今勿置都监,别选一位四十岁以上的内臣和一位五十岁以上的三班院使臣在公主宅中勾当,其余伺候公主的小黄门,年龄须在十五岁以下。后来,殿中侍御史吕诲又进言说,兖国公主乳母、昌黎郡君韩氏曾怂恿公主奏请官家升她侄婿于润的官,又曾将公主宅中服玩器物盗归私家,请官家追查此事。于是官家下诏降于润官职,且削去了韩氏郡封,不许她再服侍公主。”
我惊问:“连韩郡君都不在公主身边了?”
张先生颔首:“现在公主宅中的内臣,不是老的就是小的,而且大部分她以前都不认得。留在她身边的旧人,恐怕就两三位侍女。”他着意看看此刻我的神情,又道:“当初你犯错时,想必已料到自己如今处境,甚至还将生死置之度外,然而,对公主可能面临的境况,你大概未曾想得周全罢?”
我侧首避开他的直视,移目看别处,然而鼻中酸楚,眼角湿润,面前景象也如水波般摇漾,根本无法看清楚。
“怀吉,”张先生再唤我的名字,声音温和而冷静,“我再问你,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么?”
我艰难地咽下喉中那抹堵塞般的疼痛,按言官们给我定的罪名低声答道:“我言行轻佻不自谨,罔顾尊卑,以下犯上……”
“你越界了。”不待我说完,张先生已直接向我作出了他的诊断,“尊卑、上下,姑且不论,单说我们的身份,就跟常人不一样,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去追寻一般男人拥有的东西。”
见我沉默不语,他又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此番不被言官留意到,你与公主将如何发展?”
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12)
我沉吟许久,还是选择了摇头。
张先生继续道:“情爱之事如醇酒,容易使人上瘾,不知餍足。你们踏出了一步,难免会有更多的尝试,到最后,你与言官指责的那种卑劣宦者有何不同?”
我低首受教,并无话说。他顿了顿,又说了句我始料未及的话:“何况,让你心仪的人看见你残缺的身体,你还有何尊严可言?”
他的语调始终不温不火,平静得像秋日止水,但这话却带着犀利锋芒,直抵我心最脆弱处。我悚然抬目视他,见他凝视着我的双目中有怜悯的意味,少顷半低眼帘,一点微光闪过,他叹了叹气,微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感伤:“从我们净身的那一刻起,我们便已与情爱绝缘。我们一生或许会拥有很多身份,但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成为哪个女子的丈夫或哪个孩子的父亲,而女子的幸福,往往是从婚姻与家庭中得来,所以,我们要给任何女子幸福,都是不可能的……我们原本已一无所有,如果你珍视某个人,就离她远一点,不要妨碍她与夫君的生活,也尽可能地,让自己保留一点残存的尊严。”
我黯然思量着,最后勉强一笑:“先生无须多虑。我已被贬逐至此,此生不会再与任何女子有瓜葛。”
张先生默然,托起茶盏啜饮一口,又道:“我独爱饮茶,因此物不令人醉,但微觉清思,不似醇酒虽美,却摧人肝肠。而且,日有春夏秋冬,天有阴晴圆缺,点茶时看着乳花从浮生到破灭,也像经历了一场生成、持住、衰败、消散的过程……世间万物都是这样的罢,周而复始,一切皆有定数,不必太强求。前事消散的时候,亦不必太难过,不如调整心绪,从容面对以后的日子,或许另一种清明洁净的生涯又将开始了。”
张先生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仍未能如他所言,调整心绪,获得平静与安宁。思考他的话和思念公主交织在一起,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
我移植了一株紫藤到我院中。在以前的十多年里,我像呵护一株花木一样照顾着公主,而如今,我又像照顾公主一样呵护着这株紫藤,尽我所能把它侍弄得繁茂葱郁,不让一片叶脉露出萎黄之色,不让一根枝蔓沾染虫迹,连叶面的灰尘我都会觉得碍眼,总是小心翼翼地拂去。如果说西京的生活尚有乐趣,那便是从伺花之时获得的。
仲春时节,我的紫藤结出了串串花穗,垂挂枝头,灿若云霞,其中常有莺啼鹂鸣,宛如李太白诗意:“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
我甚爱此花,不让旁人碰触,为此不惜与人冷面相对。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一日黄昏,我干完活后回到居处,坐在室内小憩,习惯性地透窗探望院中紫藤,却无意中发现藤蔓抖动,似有人在拉扯。
我立即疾步出去,见一个幼小的女孩正踩在石块上面,一手拉着紫藤枝蔓,一手尽量向上伸,显然是想摘花。
我扬声喝止,她吓了一跳,脚一滑,竟从石块上摔了下来。
她顿时哭了起来,我忙过去扶起她,见她完全是个孩子,又一脉楚楚可怜的模样,起初的怒意顷刻散去,心也软了,于是好言抚慰,又摘了几串花穗给她,迁延许久,她才略略止住了哭泣。
她双颊粉嫩,眼睛清亮,细看之下与幼年的公主倒有两分相似。我觉得亲切,微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仍有些怯怯地打量着我,好半天后才指着院门外一棵松树上的女萝,轻声回答:“萝萝。”
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13)
她的衣饰谈不上精致,但也不算太差,应该不是小宫女。我猜测着她的身份,遂又问她:“你的妈妈是谁?”
她答道:“沈司饰。”
沈司饰是一位被贬到西京大内的女官。据说她当年为今上掌巾栉之事,性格开朗,健谈爱笑。那时今上还只是位十几岁的少年,尚未大婚,有次沈司饰给今上梳头,两人说笑着拉扯嬉戏,不巧被章献太后撞见,太后便以狐媚惑主的罪名将她贬逐到此地。而她从此后性情大异,变得少言寡语,不苟言笑,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那么这个萝萝,应该是沈司饰的养女了。我心中感慨,也对她多了几分怜惜之意,捻捻她头上的发带,再问她:“萝萝,你几岁了?”
她说:“五岁,明天就五岁了。”
“明天是你的生日?”
她点了点头。
我决定送她一个生日礼物。回到室内寻到一把小刀,我又出来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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