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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城闭·完结篇-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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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你的生日?”
她点了点头。
我决定送她一个生日礼物。回到室内寻到一把小刀,我又出来在院内找了截胳膊粗的树枝,坐下来埋头削了一会儿,木屑飞散,一个圆头娃娃渐渐现了出来。
大致削好,我把木娃娃递给萝萝,她惊喜地接过,反复细看,爱不释手。
我想了想,又觉得娃娃略显粗陋,便又拿了回来,准备给她刻些头饰衣物。这涉及到娃娃的身份定位,于是我又问萝萝:“你长大后的愿望是什么?”
宫中的女子通常都有个职位,我是准备等她说出想做什么,再给木娃娃配上相应的服饰,但这小姑娘却给出了个完全在我意料之外的答案。
“生个小娃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一愣,旋即感到脸火辣辣地,开始发烫。
“呃,我是说,你长大后最想做什么。”回过神来后,我尝试着跟她解释。
“生小娃娃呀,”她不改初衷,“最好生两个,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我尽量朝她笑,虽然自己也感觉到了笑容的僵硬:“你以后是想当司饰、司药,还是尚服、尚仪……”
我还在想是否多列出几个女官职位供她选择,她已不耐烦地用明净的声音再次作答:“我想当妈妈。”
我彻底无语。沉默片刻后,我重又引刀,在木娃娃身上刻出了她怀抱婴儿襁褓的纹样。萝萝很高兴,接过把玩一会儿,然后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6。还阙
嘉祐六年闰八月,都知邓保吉从东京来,向我传了一道密旨:即日还阙入宫供职。
我颇感意外,没料到被贬逐仅仅一年后,便会蒙此大赦。当看到邓都知神色肃穆地宣我一人入偏殿时,我还以为他带来的是赐死的诏命。
“是……公主为我进言么?”接旨之后,我低声问向我说“恭喜”的邓都知。
邓都知叹道:“公主为你做的事,岂是‘进言’二字可概之……发现你离京后,她进宫恳求官家召你回来,哭得几欲晕厥,但官家只温言抚慰,始终不答应。于是公主终日啼哭,无论在宫中还是公主宅,面对每一个试图劝解她的人,都只会愤怒地说一句话:‘还我怀吉!’她在宅中欲自缢已不是一次两次,吓得苗贤妃忙又请官家把她召到宫里来住,终日守在她身边,不敢擅离一刻。这一年来,她几乎没有开心的时候,除了哭泣、哀求、怒骂,就只是发呆和昏睡。今年七月中,董贵人生下十三公主。有一天,兖国公主去看这个小妹妹,抱着十三公主玩,才有一点笑容露出。那时十一公主也在董娘子身边,乳母喂她喝粥,她摇头不喝,口中连声说‘芋头’,大概是想吃芋泥糕,而兖国公主一听便怔怔地出神,好半天没动弹。苗娘子见她有异状,马上让人把十三公主抱走,兖国公主也任他们抱走妹妹,自己默默往外走。苗娘子跟着她出去,带她去后苑散心。公主一直很安静,但走到一口井边时,忽然一下子跳了进去,周围人谁也没能拉住……”
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14)
仿佛生生受了一次重击,我胸中气血腾涌,声音也在发颤:“公主……出事了?”
幸而,我很快见到了邓都知摆首。“好在内侍们反应还算快,迅速把她救了出来。”他说,“苗娘子抱着她哭得死去活来,而公主一言不发,目光也无神采,像个木头人一样,直到官家赶来,她才开口说话,说的却还是那句——‘还我怀吉。’”
我微垂首,在静默的状态下暗暗发力咬舌,让此间的疼痛抑止和消减另一处的感觉,直至品出血液腥甜的味道。
“苗娘子听了这话越发难过,下拜恳求官家召你回来。官家连连叹气,十分为难。抚慰苗娘子母女后,他又去看董娘子,告诉董娘子,他准备进她为婕妤。董娘子三年内生育三次,最后生十三公主时又难产,身体十分虚弱,一直缠绵病榻。听了官家这话后,她却立即起身,跪在官家面前,力辞进位之事,问官家可否把这次赏赐转为一个承诺,帮她实现一个愿望的承诺。官家问她的愿望是什么,她回答说,希望官家能赦你之罪,召你回来见公主。”
秋和……她自己也是有心愿的,但却把每次实现心愿的机会都用于成全别人。我对她的感激无以复加,但面对邓都知的叙述,我还是保持了沉默,因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语言,可以表达她的善良带给我的触动。
“听了董娘子的话,官家仍然没表态,但想必是动了召你回来的念头的。而最后让他下定决心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你一定猜不到是谁。”邓都知又道。
我抬头,朝他投去询问的目光,他亦不卖关子,直接说出了答案:“是驸马李玮。”
在我讶异的注视下,他继续说:“听说公主投井之事后,李都尉入宫求见官家,跪在官家面前叩头。官家还以为他又是来请罪,不耐烦地说:‘这事与你不相干,你回去罢。’李都尉却支支吾吾地说有一事想请官家答应,官家问是什么,他说:‘请把梁先生召回来。’”
讲至这里,邓都知停下来,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些什么。而我完全失语,与他两厢无话,许久后,才问了一句:“他说请求召我回去的原因了么?”
邓都知道:“没有。官家也问他,但他没解释原因,只是不停地叩头,反复恳请官家召你回去。”
我与邓都知马不停蹄,迅速赶回东京。到东京城门附近时天色已晚,邓都知原本还道关闭城门时辰已过,只怕我们今日进不了城了,走到城门前才发现,门依旧大开,并未关闭。邓都知大感诧异,询问守门兵卫,兵卫回答:“十三公主今日出殡,官家下令说要留着宫门及城门,等送殡的人回来才关。”
十三公主夭折了?我转顾邓都知,他点点头,低声道:“十三公主出生后情况一直不妙,我离京时她已病危。”
算一下日子,这位小公主在世间仅仅生存了两个月。我心下黯然,不敢猜想秋和会如何伤心。
邓都知领我入城,在监门使臣查询我身份时,他掩饰说:“这是西京还阙奏事的内臣。”
待入到城中,他才悄悄告诉我:“你此番回京,官家不欲人知,尤其是台谏,所以派我去传密旨,也叮嘱我,这一路上不要向人说起你的身份,否则,台谏知道你回来,必定又有话说。”
我垂下眼帘,想起了台谏之前对我的指责。邓都知默然行了片刻,忽又转头跟我说:“你大概还未听说罢?今年六月中,官家接受诸臣建议,迁司马光为起居舍人,同知谏院……司马光短短两月间,已上了十几二十多个劄子,成了进言最多的现任谏官。”
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15)
7。朱朱
入宫之后,我首先见到的人是皇后。
“我们让你回来,并不等于让你回到公主身边,像一切都没发生过那样,依旧让你做公主宅的勾当内臣。”她开门见山地说,“你且留在宫中,在公主入省禁中时你们可以见上一面,让她知道你平安无恙,但也仅此而已,以前那样的相处,是不能再有了。”
我低首,缄默不语,接受她冷凝目光的审视,好半天后,听见她叹了叹气:“你们都不会控制自己的性子,那么,我们只有改变你们的相处方式。”
我举手加额,拜谢如仪:“臣谢官家与娘娘圣裁。”
她又道:“你也不能再回苗娘子阁中,回头让邓都知给你另寻个居处,日后做什么,待我再想想,但为免引起台谏注意,品阶高的职位也是不能再得了。”
这倒并不是我很关心的。“那么,公主……”我迟疑着,只想问何时能见到公主。
皇后自然明了,答道:“官家已向公主承诺会召你回来,让她回公主宅中去了,至于何时让你们见面,我们会再商议。”
我再次道谢。她随后命邓都知带我出去。在我退至门边将欲转身时,她又唤住了我,吩咐道:“这次你能回来,秋和也出了不少力。明天你先去看看她。”
当我见到秋和时,为她的模样暗暗吃了一惊。一年不见,她已可用形容枯槁来描述,额上勒着一道乌绫抹子斜倚在病榻上,未施脂粉的脸上连嘴唇都是青白的,单薄得像个纸糊的人儿,完全没有刚生过孩子的妇人的丰腴。而且,她眼周有浓重的深色,一双原本十分清澈美丽的眸子黯淡无光,仿若干涸的泉眼,大概是睡眠不好,且常常垂泪所致。
这日京兆郡君高氏入宫问安,亦来探望秋和。我入内拜谢秋和时,两人正相对闲话家常。看见我,秋和显得很惊喜,勉力支撑着坐起来,连声唤身边侍女请我坐,又命她阁分的提举官赵继宠为我布茶,完全没把我当卑贱的内臣,倒像是招待一名远道而来的贵客。
这令我有些不安,欠身连连道谢,却不敢按她的意思,在她面前坐下。秋和再促我坐,最后京兆郡君也含笑相劝:“我们都与梁先生相识多年,且又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先生无须如此客套,还是坐下慢慢叙谈罢。”
我这才坐下,与她们相对寒暄,有京兆郡君在场,我们谈的也大抵不过是西京生活与旅途见闻,语意轻松得仿佛我只是奉命去西京补外一年而已,她们都没涉及我遭贬逐的来龙去脉,也没一句提及公主。
少顷,有幼儿啼声从外面传来,然后一位乳母抱了个两岁多的小女孩入内,对秋和道:“娘子,十一公主又醒了。”
那女孩就是秋和的第二个女儿,皇十一女永寿公主了。我立即起身,向永寿公主施礼。秋和笑道:“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何必这么多礼。”一壁笑着,一壁从乳母怀中把永寿公主抱过来,微笑着轻声对她说:“朱朱,你昨晚醒了好几回,天亮才睡着,怎么又醒了,莫非知道有贵客来么?”
她笑而指我,永寿公主闻声转头打量我。她的肤质得到了秋和的遗传,使她看起来晶莹剔透,如同和田玉精雕细琢成的小人儿,一双酷似秋和的美目犹带泪痕,见我在看她,她又立即埋首往母亲怀里躲,那娇怯怯的模样真是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我离京之时今上尚未给她取闺名,宫中人都顺着皇后的叫法称她“主主”,现在秋和唤她“朱朱”,想必这便是永寿公主的名字了。
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16)
“十一公主的闺名很好听。”我含笑道。
“是么?”秋和与京兆郡君相视而笑,然后又向我说明,“说起来,这名字还是京兆郡君家的四哥取的呢。”
这“四哥”指的是京兆郡君与十三团练的第四子仲恪。京兆郡君旋即微笑对我道:“我家那小子没大没小,不知尊卑,这样胡乱唤姑姑,好在官家与董娘子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
见我有些不解,秋和便细细解释:“去年初冬时十一公主病得很重,京兆郡君带着几位哥儿姐儿来看她,仲恪听见皇后唤公主作‘主主’,一时听岔了,就很高兴地指着自己穿的猪头鞋不住地唤‘猪猪,猪猪’。说来也怪,本来十一公主一直在昏睡,听见他这样唤便睁开了眼睛,后来病也渐渐好了。官家很高兴,就说寻常百姓家习惯给孩子取个贱名,以求好养活,看来是有道理的,不如就叫十一公主‘猪猪’罢。皇后听了笑说,猪猪这名字虽然听起来很亲切,但用来当女孩子闺名毕竟不太好,不如还用这音,但换一个字,改成朱红的朱,还这样唤,但写出来又是吉利的字,就两全其美了。官家欣然接纳,从此后我们便叫十一公主‘朱朱’了,而官家也特许仲恪唤朱朱的名字……”
她话音未落,即有一位五六岁的男孩似踏着风火轮一般从外面冲进来,脑袋上的头发剃去了大半,仅留额头上一小撮,穿着一身丝质衣裤,内着齐膝长襦,外罩一件长袖短衫,两袖鼓鼓的,袖口又被他反手捏住,使袖子看起来很像两个大袋子,也不知其中藏了什么东西。
京兆郡君一见便斥道:“四哥,你莽莽撞撞的,瞎跑什么呢!别惊到了董娘子和十一公主。”
仲恪奔到秋和与永寿公主面前止步,侧首对母亲说:“先前我去跟菀姐姐玩,见她刚蒸好了一匣子香料,说是在帐中用的,闻了可以睡得很好。不是说朱朱最近晚上老是惊醒么?我就请菀姐姐点了一炉,让我薰了满满两袖子,给朱朱带来。怕时间长了香会溜走,所以我才要跑快一点呀!”
他说的“菀姐姐”是指皇后几年前收养的养女,真宗朝参知政事冯拯的孙女冯菀儿。这姑娘兰心蕙质,平时也跟秋和一样,喜欢调制脂粉香料。
仲恪解释完,也不再听母亲嗔怪,朝着永寿公主散开了袖口,且两臂不停地大挥大舞,力图使公主尽可能多地闻到他带来的香。
那香味有沉香的清雅,却又另带一种水果的甜香,闻起来确实令人心神安恬,颇感愉悦。
“嗯,这香味不错,是用鹅梨汁和沉香蒸的。”秋和很快分辨出,笑对仲恪道,“四哥,谢谢你。”
仲恪摇摇头:“不用谢,只要朱朱喜欢就好。”然后又很关切地问永寿公主,“好闻么?”
永寿公主抿嘴笑了笑,似乎明白他意思,点了点头。
“那你想睡觉了么?”仲恪两眼圆睁,急于确认这香料的奇效。
室内的大人都笑了起来。京兆郡君一拍他光溜溜的后脑勺,笑道:“才闻一下就想让人家睡着,你道这是迷魂药呢!”
仲恪抚抚母亲所拍之处,亦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后又伸手去掏腰带上系的锦囊,摸出一对白玉雕成的玉猪,塞到永寿公主怀中,道:“这是爹爹给我的,送给你了。”
这对玉猪看起来应是西汉古物,集圆雕、阴刻、浅浮雕为一体,圆滚滚的,十分肥硕,尾巴上卷贴在臀上,四肢屈伸,作奔跑状,表情生动,憨态可掬。
第十一章 西宫南内多秋草(17)
永寿公主嘴角含笑,不住抚摸玉猪,看上去也很喜欢。
京兆郡君打量着仲恪,忽然问他:“你缨络上的虎头锁片呢?”
我们闻声看去,果然发现仲恪脖子上的缨络下面空空如也,所坠之物不见了。
“哦,我摘下来搁在菀姐姐那里了。”仲恪说,又指着永寿公主手中的玉猪道,“朱朱是猪猪呀,猪是怕虎的,所以我不能带着虎头锁片来见她。”
听了这话,秋和只是笑,京兆郡君则又把仲恪的手打下,斥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能这样胡乱唤十一姑!”
仲恪不悦道:“十一姑本来就叫猪猪嘛,翁翁许我这样唤她的。”说罢,又朝着永寿公主连声唤道:“猪猪猪猪猪猪……”
永寿公主困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对玉猪,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玉猪推开,有些生气地嘟起了嘴。
这情景看得大家忍俊不禁,仲恪也随之开口笑,不想他身后却有一女童清楚地冲着他唤了一声:“毛毛!”
仲恪转身一看,朝那三岁女童施了一礼:“九姑姑。”
那是皇九女福安公主。她所唤的“毛毛”是仲恪的绰号,其中典故我知道:仲恪两岁多时入宫见帝后,那时他头发很多,被分成若干方块,每个方块上的头发都揪起来扎成了个小球。今上见了笑道:“这发式不好,像长了满头包。”于是命人剪去,改了现在这一撮毛的发式。而当时仲恪不愿意剪发,十三团练让人趁他熟睡时将头发剃掉。仲恪醒来时一摸,发现自己脑袋光溜溜的,又见面前一地碎发,立即悲从心起,拾起一撮头发就开始哭:“我的毛……”因为那时候他还没学会“头发”这个词。从此后,宫中的人就给他取了“毛毛”的绰号,偶尔看见他也会逗他,故意对他说:“我的毛……”
也不知是谁告诉福安公主这事,此刻她看着仲恪,又笑嘻嘻地重复唤了一声:“毛毛!”
仲恪赧然,很尴尬,却又不好说九姑姑什么,只得瞪眼望屋梁,浑身不自在。而永寿公主很快发现了这个称呼对他的影响,亦尝试着唤他“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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