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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窃国-第1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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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烟雨,江南春色,的确让人流连。不过,你打算以后就在南边了?”
赵源拉着他的手,眺望着北方,说道:“我和你祖父出身于塞北六镇,算是半个鲜卑胡儿。西风烈马,冰刀雪剑,才更容易让人保持斗志。想要拥有这大好河山,就要有同样大的襟怀和志向。留在江南,只会将它们慢慢消磨干净。你愿意,一辈子就这样下去吗?”
猎猎江风将他的衣袂阵阵掀起,孝瓘感觉到,伯父的手凉冰冰的,好像比以前消瘦了。下意识地,握紧了伯父的手,他害怕这越来越大的江风,会将他吹走。
赵源似乎走神了,只是眼神飘忽地望着远方,拉着衫角的手也不知不觉松开。又是一阵大风,终于将他身上的衫子吹落了。
孝瓘低叫了一声,伸手去捉,却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件绯红织锦的漂亮衫子乘风飘飞,遥遥地落入大江,盘转几周,在暗灰色的滔滔江水中彻底消失。
莫非,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是留不住吗?
261
261、父兄 。。。
孝瓘站在长江南岸,眺望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江水。即使隔着浩浩汤汤的大江,他几乎无法看到对岸,可他依旧静静地伫立着,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原本一碧如洗的蓝天,渐渐被乌云所遮掩,天色一点点暗了。风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到后来,开始淅沥沥地下起了春雨,将他身上的衣甲淋湿了。他没有回去的意思,依旧站在原地,似乎对渡江远去的那个人,依依不舍。
一个身形单薄,却个子高挑的少年,举着一柄油纸伞,悄然走到他近前,为他遮雨。
烟雨蒙蒙,江天一色,如此景致,只能让人徒增伤感。两人默默地站了许久,少年终于忍不住说道:“殿下现在赶去,应该还来得及。”
“你知道我的心事?”孝瓘转头,瞥了他一眼。
尉相愿是个少年老成,很有独立见解的人,六年前在黄河边上被赵源相中带去京城,做了孝瓘的伴读,之后又和他一起从军,一起出征。虽比他小了三岁,却是他关系不错的伙伴,外加得力下属。因此对于他和赵源之间的事情,多少还是了解一些的。
“至尊应该很希望您也一道回去的,您为何不遂了至尊的心愿,让他高兴高兴呢?”
尉相愿用一双极有洞察力的眼睛,望着孝瓘,似乎有所期望。
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回去,我和伯父的恩怨,你也知道。”
“至尊最是爱重殿下,甚至胜过待河南王。以小人看来,至尊的龙体,似乎有些……此去相隔千里,通讯不便,万一有什么重大变故,只怕殿下会追悔莫及。”
孝瓘被他说得有几分动容。踌躇片刻,他看了看四周无人,亲卫都距离很远,这才压低声音,回答:“我正是为此事烦恼。可我实在不方便回去,只怕招惹麻烦。否则,我也不会回绝陛下的好意。”
他诧异了,“哦,为何?”
“伯父现在身体不好,很不好。”孝瓘说到这里,顿了顿,有点艰难地说出了他先前的见闻,“我见他咯血了……徐之才都治不好,何况他人了。若留在建康暂且休养,兴许能有起色。可他坚持要回去,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只怕就算回了京城,也要出事的……”
他说不下去了,尾音中已经带了一点极力克制下的哽咽。他转头面向大江,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尉相愿缄默了,情绪也被感染,颇为沉重,也就没用追问,静静地陪着他一起悲伤。
过了好久,他抬手抹了抹脸,深深吸了口气,解释道:“当年我恨他,恨透了。可这几年过来,好像也渐渐淡了。他待我,也确实很好,很好……可是,河南王待我也很好,一点也不因为我的身世就疑忌我,排挤我,反而像对亲兄弟一样地对我。我若回去,只怕会给他平添麻烦,只怕会将这十多年的兄弟之情毁于一旦。”
他注意到,孝瓘在说话的时候,一只手伸向腰间,捏着系于蹀躞带上的佩饰,慢慢摩挲着。那是一对翠玉雕成的小鞋,一大一小。大的将近两寸,小的约有一寸,雕工精美,造型别致。甚至能清晰看出,鞋面上有微微凸起的桃花图案。
这一对小玉鞋,从他第一次见到孝瓘,就有了。这六年来,孝瓘一直将它随身带着,却从不肯取下给他仔细观看,好像这玉鞋对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意义一样。
他突然心中一悚,明白孝瓘的真正心思了,“莫非,殿下真的不打算和至尊确定名分,不想当未来储君?”
“正是如此。”
“可您是皇后娘娘唯一的儿子,河南王身为庶子,根本不能和您争夺这个位置。唾手可得的位置,您为何要让人呢?”
孝瓘叹了口气,又释然一笑:“将来河南王为至尊天子,我为领兵大将,他主内政,我主军事,兄弟协力,不是更能早日统一河山,结束乱世吗?我的志向不在朝堂,勉强我坐那个位置,只能是把我架在火炉上烤。将来不是河南王来杀我,就是我不得不杀河南王。就像伯父和父亲的例子,好好的一对兄弟,最终只能以血决绝。”
尉相愿思忖片刻,有些担忧,“小人只怕后事发展不如殿下预料这般顺利。”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敢问殿下,您和河南王的兄弟情分,比至尊与太原公,如何?”
孝瓘愣了愣,他从记事起,赵源和赵汶这对兄弟就已经貌合神离,明争暗斗了,所以他并不清楚他们是不是曾经好过,友爱过。
因此,他的回答并不肯定,“这个……难说。我只知河南王和长广王的关系,似乎更亲密些,毕竟他们小时候是一起长大的。”
“以小人看来,也许在遇到皇后之前,至尊最亲密,也最爱的人,正是太原公。当年小人在黄河边上初遇至尊时,他曾跟小人讲述过幼年时与太原公共患难的经历,讲着讲着,流了好多泪,非常难受……”
接着,在孝瓘诧异的目光中,他将当年赵源向他讲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最后,感慨道:“当今天子,是小人所见最重情义之人,可即便如此,后来还不是落了个兄弟决裂,背负恶名?殿下与河南王的兄弟情义,只怕不及他们的万分之一。怎能轻信河南王,笃信他将来大权在手,不会因为听信他人谗言,对您下手呢?”
孝瓘听得脸色越发沉重,嘴唇也紧紧抿了起来。许久,仍是沉吟不语。
尉相愿忍不住提醒道:“恕小人直言,长广王似非良善之人,又与河南王过从甚密,只怕会对殿下不利。”
“你说的这个,我并非不知。只不过我一直是陛下的侄儿身份,朝臣们都以河南王为陛下的唯一子嗣,自然暗地里许多经营。这些人在河南王那里投入不少,我一旦回去,局势改变,只怕会有不少人会忌恨我。敌暗我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暗算,要置我于死地。”
尉相愿也深知朝堂险恶,根基薄弱的孝瓘一旦当了储君,说不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因此,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了。
孝瓘眼望着滔滔江水,滚滚浊浪,叹道:“祖父创业不易,伯父更是为此栉风沐雨、呕心沥血。乱世之中,三国互相牵制,势如累卵。一旦内讧起来,只怕瞬间就要倾覆。我只想为国效力,将来功成身退,当个富贵闲人,不想这江山基业因为我们的兄弟争斗,就此毁了。”
……
黄河畔,黄昏时分。
赵源从昏睡中醒来,橘黄色的夕阳斜照在窗纸上,又透过窗纸,漫洒进来,给他没有血色的面庞上,映上了一层浅浅的暖色。他并不想睁开眼睛,只是想继续躺着,享受一下最近很难得的,没有剧烈病痛的日子。
以前,每每受伤生病,被痛苦折磨,他就会暴躁发怒,训斥责打身边的奴仆。可现在他好像连这点火气也没有了,也许是有气无力的缘故,也许是看透了宿命,只想积攒着剩余的一点体力,去完成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事情罢了。
被孝瓘拒绝之后,这回程的半个月来,他的病越来越沉重了。尽管他也很想努力撑着,回邺城去见牧云,可他仍然不可抑制地,陷入了深深的悲哀之中。这种悲哀,就像漫长到看不到黎明曙光的黑夜,让人绝望。
心力交瘁,令他现在连行走都困难了,只能整天躺着。可即便如此,路途中的车马颠簸,还是让他颇为辛苦。
意念朦胧之间,赵源隐约听到帐外有歌声。遥遥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调子有点熟悉,但是有好多年没有听过了。
到后来,歌词也可以听清了,是用鲜卑语唱的,“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我阿干为!阿干西,阿干身苦寒,辞我大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这首歌他也会唱,小时候在怀朔镇时,他曾和小伙伴们并肩坐在城头上,看着茫茫草原,看着混沌夕阳,唱着这支《阿干歌》。
“阿干”是鲜卑语“哥哥”的意思。五胡十六国时期的燕国开国君主慕容廆逼走了哥哥,事后很后悔,便派专使请哥哥回去。吐谷浑说:“我虽然想回去,但还要看看马群的意见怎样?就以头马的方向作决定吧!”说罢,从白兰的东门放出了百匹马,谁料马却向西南方向跑去。吐谷浑就此谢绝了使者,永不东归了。慕容廆思念他的哥哥作了《阿干歌》,一直流传到现在。
听着听着,他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我见落日,不见阿干,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歌声重复了三遍,越来越低,渐渐消失了,连回音都没有,好像从来就没有响起过一样。
赵源手撑着榻沿下了地,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到窗前,将窗子推开,向外张望。
他想看看是什么人在唱歌,唱得如此慷慨悲伤,好像草原上的北风呼啸而过,带起漫天黄沙,将兄弟间曾经的情,曾经的爱,曾经的恩恩怨怨,一并掩埋了。
窗子一开,漫天飘舞的杨花乘着风儿,进入帐内。
他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屏了片刻,仍旧不可避免地喘了起来。
侍从恰好送药进来,一眼看到他站在窗前,连忙放下托盘,上前关闭了窗子,又搀扶他回去。
“你叫人去找找,刚才,是谁在唱歌。”
262
262、蛇蝎 。。。
侍从出去之后,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回禀说,有人看到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唱的,唱完之后就不见了。众人分头去找,也没能找到那个老兵。
赵源摆了摆手,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道:“找不到就算了。”
鲜卑的男人生来就是为了征战的,魏孝文帝改汉制之后,将很多鲜卑军民迁到塞外边关,全部编为军户,分守六镇。凡是名在兵籍的家庭,世世代代的男人都要从军打仗。因为连年不断的征伐,很多人家的儿子们全部战死,却仍旧必须要出男丁入伍。所以一些年过半百的老翁也没办法,只能拼着老命上阵。
几万人数的军队之中,这样的老兵应该并不罕见,找不到也是正常的。会唱六镇那边鲜卑歌谣的,应该也不少。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地对普通士卒产生怜悯之情。他在想,等他回朝之后,把那项法令改一改,超过五十岁的老人,还是让他们留在家里安老吧。
今年不知道会不会有日食。他记得,当年父亲死前,曾经和六镇的老部下们唱过《敕勒歌》,那种英雄末路的苍凉,令他潸然泪下。后来,昏天黑日,出现了日食。父亲最后说,“日食为我,死复何恨!”
那一幕,距离现在,也不过才过去了八年。当时他在悲恸之余,并不绝望,因为他相信自己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相信自己一定能在有生之年完成父亲未酬的大业。可是,现在又如何呢?
夕阳彻底坠入了天边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夜幕徐徐降临。赵源的面孔也陷入黑暗的阴影之中,只有一双眼睛仍旧睁着,好像夜空中的星辰,光芒闪耀。
……
邺城。
孝瑜步履匆匆地来到水堂,到了门口时,突然停住脚步,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随后,他一伸手,将面前垂地竹帘掀开了。他的动作有点大,原本落在帘子缝隙里的杨花柳絮随即随风飘飞,进入室内。
屏风后面“咣当”一声,好像什么器物打翻了。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很不悦地呵斥,“谁这么大胆,找死吗?”
话音刚落,那人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收起屏风,将后面榻上的两人全部暴/露出来。瞥着他们,只是冷笑,并不说话。
一名二十七八岁,肤白体健,高鼻深目的胡人男子看到是他,慌忙从赵湛的被窝里爬出,扯了个被单围在腰间,又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这人他认识,在赵湛的身边见到过三五次,只不过每次都是穿衣服的,也没有在被窝里。他记得这人叫和士开,父亲是西域商胡,故而相貌上和汉人不同,和鲜卑人也有区别,很容易辨认。
缩在被窝里,露着半个肩头的赵湛刚刚打完喷嚏,一脸的愠色,不过转脸看到来的人是孝瑜,怒气消失了,改换上的是颇有几分古怪暧昧的笑容,既不羞赧,也不尴尬。
“哟,是河南王来了啊,我说是谁呢,进来的动静这么大。”
和士开对孝瑜毕恭毕敬,叩了个头,“殿下。”
孝瑜懒得睬他,摆手示意他回避。很快,他就抱着几件衣物和没有来得及系上的腰带,悄无声息地退去了。
赵湛这才坐了起来,被子滑落,他的上身还有件剥落了一半的亵衣,至于下面,什么也没有穿。他一面不紧不慢地穿裤子,一面斜眼瞟着孝瑜,“这么生气干嘛,我不就是和他玩玩嘛,值得你动这么大肝火?”
“玩男人不要紧,我也懒得管。可你刚才在和他说什么?”
孝瑜在进门之前,听到了两人在被窝里的对话。和士开对赵湛说,“殿下不是天人,是天帝啊”,赵湛则说,“卿非世人,是世神”。
他本来就气不顺,找赵湛来兴师问罪,又听到这样的对话,不由得愈加恼火,“他是什么东西,也配称神?你又是什么身份,能由他这般胡乱吹捧?”
“你这就是太认真了,床榻间的戏言罢了,当不得真。”赵湛穿好衣服,伸手来拉孝瑜的手,眼神暧昧,态度亲昵,“我看,你是见不得我和他好,疏远了你。”
他畏如蛇蝎一般,飞快打掉了赵湛的手,皱眉道:“下次再让我瞧见他这样,我就上奏父皇,把他撵到边关服苦役,最看不得这种猥琐小人!”
“没关系啊。只要你多来我这里,我不孤独不寂寞了,他不就没有机会了?”
孝瑜懒得再和他争执这些小事,在他榻前的胡床上坐下,转移了话题,正色道:“我问你,至尊昨日班师还朝,文武百官无不在紫陌桥迎驾,怎么就独独缺了你?”
“我不是告病了吗?”
赵湛从几案上取了银碗,里面的酪浆已经凉透,他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召唤外头的侍女给他更换。
“你这个‘病人’怎么不卧床休养,还要这般‘操劳’?”
赵湛指了指被褥间上刚刚随风散入的杨花,“紫陌桥那边杨树多,满天都是,你想我死,我就去。”
孝瑜这才想起刚才他打的那几个喷嚏,就是这杨花刺激的缘故。似乎是遗传的缘故,赵源和赵湛兄弟俩都是从小就有哮喘病,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严重。百官迎驾,冠冕堂皇之时,赵湛在脸上蒙块纱巾难免有点太不像话。托病不去,也许是个解决办法。
因此,他的怒气渐渐消散了。坐了一会儿,感觉没有话说,就站起身,准备出去了。
“这么急着走,莫非是要进宫去伺候至尊?”赵湛意味深长地笑道:“多在病榻前孝顺孝顺,至尊才有可能考虑立你为储呢。”
孝瑜刚刚走了几步,听到这几句风凉话,又转身回来了。
他的脸色瞬间就变得阴霾密布,眼神也冷冰冰的,“你说什么?”
赵湛被他的表情吓到了,愣了愣,连忙否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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