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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相国-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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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廷敬只是摇头,叹息不止。张英急了,说:“陈大人,皇上也是人,您得顾着他的面子。再说了,您亲自管着这事儿,下面就乱不了!”

说话间,高士奇恰好来了。高士奇见场面有些异样,虽然不明就里,却知道自己昨夜不在宫里犯事了。他没弄清原委,便装糊涂,只作什么都没看出来。高士奇混在人堆里拱手寒暄,慢慢听出原来是云南方面的事情。他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这回犯的事可大了。高士奇只觉得两耳轰轰作响,背上燥热异常。没多时,棉衣里头就汗透了。

高士奇还没想好辙,皇上驾到了。大臣们忙跪下,依礼请安。皇上请臣工们起来,说道:“吴三桂乌合三十万,有北犯迹象。朕昨夜召集各部院大臣紧急商议,决意出兵五十万,全歼逆贼,收复云南。各位臣工请各抒己见。”

明珠把平叛策高声宣读完毕,轮到大臣们说话,他们无非是说皇上如何英明。户部尚书萨穆哈嗓门最粗,喊道:“朝廷雄师五十万,只等皇上一声号令,就可席卷云南,直捣吴三桂老巢!”

今日听政时间有些长,轮到陈廷敬说话时,天色已经发白。陈廷敬刚才一直在犹豫,这关头上该不该说说真话。平叛策是皇上领着大臣们通宵起草的,事实上已是皇上的意图了。臣工们众口一词,都说皇上英明,正是这个道理。可吴三桂哪是那么容易剿灭的?陈廷敬左思右想,反正自己已是倒霉的人,再说几句真话,未必就掉了脑袋,便把那等忍稳三字放在一边,说:“启奏皇上,臣以为如果能够一举取胜,全歼叛贼,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朝廷征剿吴三桂多年,未能根除祸害,因此还应有第二步打算。”

萨穆哈急了,忙说:“启奏皇上,陈廷敬长叛贼志气,灭自己威风!”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叛贼不是我们说几句大话就可剿灭的,得真刀真枪地去打呀!”

皇上点点头,道:“陈廷敬,说说你的想法。”

陈廷敬奏道:“朝廷需要考虑百姓,吴三桂不用考虑百姓。吴三桂用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朝廷用兵则不忍陷民于水火。吴三桂可以把云南百姓搜刮得干干净净以充军饷,朝廷需考虑与民休息,军饷仍是拮据。臣方才细细听了平贼方略,这只是个毕其功于一役的方略。”

皇上说:“朝廷同吴三桂较量多年,这次朕的意愿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不能再让吴贼负隅一方。”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臣以为还应筹足更多的军马、刀枪、粮草,以备长期之需。臣以为平定吴三桂,短则要花两三年,长则得花三四年。朝廷应按此筹划军饷方略。”

皇上光火起来:“还要三四年?真是丧气!陈廷敬,平乱之事你就不要说了!明珠、萨穆哈,你们按着这个平叛策招兵买马,使我威武之师速速挺进云南!”

云南之事不复再议。又有大臣疏请别的事情,皇上依例准奏。听政完了,皇上没有像平日那样回西暖阁用茶,径直去了南书房。高士奇心里早打鼓了,战战兢兢跟在皇上后边儿。

皇上果然大怒:“高士奇,你夜里不待在家里,哪里去了?”

高士奇这会儿已想好应付的法子,慌忙跪地,身子乱颤,说:“启奏皇上,臣不知道昨晚有紧急军务,出去淘古董去了。”

皇上骂道:“云南烽火连天,你还有心思去淘古董!”

高士奇说:“臣自从搬进禁城,还从未出去过。昨儿听说外头见了件王蒙的山水,臣想着皇上应该喜欢,就跑出去看了看。回来时宫门已闭,臣就在外头住了一宿。”

高士奇这么一说,皇上就消了些气,问:“画呢?”

高士奇说:“假的。”

皇上很是失望,却没了雷霆之怒,只道:“今后夜里不得出去!你起来吧!”

高士奇谢恩不止,叩首再三才爬起来。陈廷敬心想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可高士奇的话皇上就是相信!他只能在心里暗自感叹。

皇上开始看折子了,陈廷敬跪上前去,奏道:“皇上,百姓捐建龙亭的事十分紧要,臣愿领这份差使。”

皇上不由得望望张英,心里早明白几成了,却道:“咦,陈廷敬,你的脑子怎么转过弯来了?”

陈廷敬道:“臣只想把皇上的差使当好。”原来陈廷敬又后悔在平叛策上不该多嘴,明知皇上主意已定,他还说什么呢?可是不说,他实在又做不到。

皇上沉吟半晌,说:“好吧。朕向来以宽服人,不想压服你。朕命你总理地方捐建龙亭之事!阳曲傅山是你保举的博学鸿词,百姓捐建龙亭之事正巧发生在阳曲。朕命你立即赶赴阳曲,一则催促傅山赴京,二则实地察看百姓捐建龙亭的劲头!”

陈廷敬叩首道:“臣领旨!不过容臣再禀奏几句。”

皇上并不吭声,只点点头。陈廷敬便说:“臣请求,在臣从阳曲回来之前,山西建龙亭的疏请暂缓发往各省。”

皇上没有吭声,点点头算是准奏了。

家里听说陈廷敬要出远门办差,忙乎了几日。临走那日,月媛说:“老爷,珍儿机灵,身上又有功夫,您带上她出门吧。”

陈廷敬道:“我公差在身,出门带着女眷不太方便。”

月媛说:“有什么不方便的?您带的是自己老婆!”不容陈廷敬再说,月媛又笑道,“省得您又带个侠女回来。”





三十二




阳曲知县戴孟雄在五峰观山门外下了轿,望着漫天风雪,他不由得朝手里哈了口气,使劲儿搓着。钱粮师爷杨乃文和衙役们紧跟在后面,都冷得缩了脖子。杨乃文说:“老爷,您这可是九上五峰观了!这么冷的天!我看这傅山也太假清高了!”

戴孟雄悄声儿道:“不可乱说!皇上的旨意,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戴孟雄吩咐大家不要多嘴,恭恭敬敬地走进三清殿。道童见了,忙进去传话。傅山正在寮房内提笔著书,听了道童通报,便说:“你照例说我病了!”

道童回到三清殿回话:“戴老爷,我师傅一直病着哩!”

戴孟雄笑道:“我早猜着了,你们师傅肯定还是病着,我特来探望!”

道童说:“戴老爷,我师傅吩咐,他需独自静养,不想别人打搅!”

杨乃文忍不住了,道:“你们师傅架子也太大了吧?”

戴孟雄回头责骂杨乃文:“老夫子,你怎敢如此说?傅山先生名重海内,皇上都成日价惦记着他!去,看看傅山先生去。”

戴孟雄说着径自往里走,道童阻挡不住。来到傅山寮房,见傅山身背朝外,向隅而卧。戴孟雄走到床前坐下,问道:“傅山先生,您身子好些没有?”

任戴孟雄如何说,傅山就像睡着了似的,半句话也不答。戴孟雄忍住满心羞恼,说:“戴某惭愧,我这监生功名是捐来的,傅山先生自然瞧不起。可我治县却是尽力,傅山先生应是有所耳闻。百姓自愿捐建龙亭,把《圣谕十六条》刻在石碑上,用它来教化子孙万代。我想这在古往今来都是没有的事儿!我不算读书人,咱山西老乡陈廷敬大人算读书人吧?您也知道,正是陈廷敬大人在皇上面前举荐您。皇上可是思贤若渴啊!”

傅山仍纹丝不动睡着,风吹窗纸啪啪作响。这时,一个衙役慌忙进来说:“戴老爷,外头来了顶八抬大轿,几十个人,听说是钦差!”

戴孟雄闻言惊骇,立马起身,迎出山门。原来是陈廷敬一到阳曲,就径直上五峰观来了。珍儿、刘景、马明等随行,另有轿夫、衙役若干。珍儿男儿打扮,像个风流公子。

陈廷敬掀开轿帘,戴孟雄跪地而拜:“阳曲知县戴孟雄拜见钦差大人!”

陈廷敬问:“哦,真巧啊。起来吧。你就是阳曲知县戴孟雄?”

戴孟雄回道:“卑职正是!”

陈廷敬说:“我要独自会晤傅山先生,你们都在外候着吧!”

陈廷敬独自进了傅山寮房,拱手拜道:“晚生陈廷敬拜会傅山先生!”

傅山慢慢转身,坐了起来,怒视着:“陈廷敬,你在害我!你要毁我一世清名!”

陈廷敬笑道:“皇上召试博学鸿词,我是专门来请先生进京的。您我一别近二十年。这些年,朝廷做的事情,您也都看见了。”

傅山冷冷一笑:“我看见了!顾炎武蹲过监狱,黄宗羲被悬赏捉拿,我自己也被官府关押过!我都看见了!”

陈廷敬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朝廷也要召顾炎武、黄宗羲他们应试博学鸿词。”

傅山话语虽然平和些了,锋芒却很犀利:“清廷的算盘,天下有识之士看得很真切。刚入关时,他们想利用读书人,便有那钱谦益等无耻之辈,背弃宗庙,甘当二臣。可是到了顺治亲政,自以为天下稳固了,就开始打压读书人。钱谦益等终究没有落得好下场,自取其祸。如今清廷搞了快四十年了,皇上发现最不好对付的还是读书人,又采取软办法,召试什么博学鸿词!我相信顾炎武、黄宗羲是不会听信清廷鼓噪的!”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晚生知道您同顾炎武交往颇深。顾炎武有几句话,我十分赞同。他以为,亡国只是江山改姓易主,读书人不必太看重了;重要的是亡天下,那就是道德沦丧,人如兽,人吃人。”

傅山道:“这些话贫道当然记得,二十年前你就拿这些话来游说我。”

陈廷敬说:“晚生矢志不改,还是想拿这些话来说服您。帝王之家笼络人才,无可厚非。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读书人进入仕途,正好一展抱负,造福天下苍生!”

傅山说:“我不知道在你陈廷敬眼里,阳曲知县戴孟雄算不算读书人。他花钱买了个监生,又花钱捐了个知县。他大肆鼓噪建什么龙亭,对上粉饰太平,对下勒索百姓!”

陈廷敬道:“我这次回山西,正是两桩事,一是敦请傅山先生进京应试博学鸿词,二是查访龙亭一事。”

傅山笑道:“皇上真是大方,为我这病老之躯,派了个二品大员来!不敢当!”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我因为反对建龙亭,已被降为四品官了。”

傅山心里似有所触,却不动声色,冷眼打量陈廷敬的官服,原来真是四品了。陈廷敬的官声,傅山早有所闻,心里倒是敬重。只是进京一事,关乎名节,断断不可应允了。

五峰观外,戴孟雄见天色已晚,甚是焦急。见珍儿从观里出来,戴孟雄上前问道:“这位爷,眼看着天快黑了,是否请钦差大人下山歇息?”

珍儿说:“戴老爷先回去吧,钦差大人说了,他就把五峰观当行辕,不想住到别的地方去了。”

戴孟雄心里犯难,却不敢执意劝说,只好先下山去了。

当夜,陈廷敬同傅山相对倾谈,天明方散。

第二日,陈廷敬用罢早餐,准备下山去。傅山送陈廷敬到山门外,说:“陈大人,咱俩说好了,您如果真能如实查清建龙亭的事,我就随您去京城!”

陈廷敬笑道:“请您去京城,这是皇上旨意;查访建龙亭的事,这是我的职责。两码事。”

傅山道:“可是我去不去京城,就看您如何查访建龙亭的事。”

陈廷敬说:“好吧,一言为定!”

傅山拱手道:“绝不食言!”

陈廷敬下山便去了县衙,戴孟雄要陪他去乡下看龙亭。出了城,陈廷敬撩开轿帘,外面不见一个人影,心里甚是奇怪。

杨乃文紧跟在陈廷敬轿子旁边,老是冲着刘景笑,样子很是讨好。刘景看着有些不耐烦,说:“杨师爷,你得跟在你们县太爷后边,老跟着我们干什么?”

杨乃文笑道:“庸书怕你们找不着路。”

马明也忍不住了,道:“你到后面去吧,前面有人带路,多此一举!”

杨乃文觉着没趣,这才退到后面去了。

刘景这才隔着轿帘悄声儿同陈廷敬说话:“老爷,那年您去山东,沿路百姓跪迎。这回可好,怎么不见半个人影?”

陈廷敬掀开轿帘,再看看外面,点头不语。珍儿说:“那会儿我们老爷见百姓跪道相迎,十分高兴。我真以为您是个昏官哩!”

陈廷敬笑了起来,说:“要不是我命大,早被你杀了!”

珍儿笑道:“我就知道您会记恨一辈子的,人家死心塌地地跟着您,就是来赎罪啊!”说得陈廷敬哈哈大笑。

走了老半日,仍不见半个人影。陈廷敬越发觉着蹊跷,便吩咐道:“鸣锣!”

大伙儿都觉得奇怪,不知老爷打的什么主意。刘景说:“老爷,一个人都没有,用不着鸣锣开道啊!再说了,老爷您也不喜欢张扬。”

陈廷敬道:“听我的,鸣锣开道。”

刘景同马明对视片刻,只好遵命。一时间,咣当咣当的锣声响彻原野,惊起寒鸦野雀,天地之间更显寂静。路旁的村舍仍悄无声息,不见有人出来探望。

杨乃文悄声儿问戴孟雄:“戴老爷,钦差大人这是玩什么把戏?”

戴孟雄听着锣声,心里也发慌,只得掩饰道:“钦差出巡,鸣锣开道,理所当然。”

陈廷敬放下轿帘,不再注意外面,听凭锣声咣当。沿路走了几十里地,锣声不停地响,只偶尔惊起几声狗叫,就是不见有人出来瞧个热闹。陈廷敬心里明白,戴孟雄早叫人到下面打过招呼了。

听得有人招呼说到了,轿便停了下来。陈廷敬掀起轿帘,叫刘景停止鸣锣。陈廷敬整衣下轿,抬眼望见寒村一处。

戴孟雄也赶紧着下了轿,一个年轻轿夫伸手搀了他,说:“爹,您慢点儿。”

陈廷敬甚是奇怪,问道:“怎么冒出个喊爹的?”

戴孟雄回道:“这个轿夫,就是犬子戴坤。”

陈廷敬打量着戴坤,二十岁上下,眉眼确似其父,便道:“年纪轻轻,正是读书的时候,怎么来抬轿?”

戴孟雄恭敬道:“回钦差大人话,卑职家里并不宽裕,请不起先生。况且县衙用度拮据,我让犬子来抬轿,也省了份工钱。”

陈廷敬点点头,说:“国朝就需要你这样的清官啊!”

戴孟雄笑道:“钦差大人,为官清廉,这是起码的操守,不值得如此夸奖。”

陈廷敬望着戴坤,很是慈祥,说:“不过读书也很要紧,不要误了孩子前程。”

戴孟雄道:“看看再说吧。等几年,阳曲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再让犬子去读书吧。”

陈廷敬点点头,不再多说。戴孟雄领着陈廷敬往村子里走,说道:“百姓要是知道朝廷钦差巡访,肯定会跪道相迎。百姓可爱戴朝廷啦!可卑职知道,钦差大人讨厌扰民,就没事先让百姓们知道!”

陈廷敬点头笑笑,心想一路上铜锣都快敲破了,鬼都没碰着一个,阳曲百姓不会都是聋子吧?陈廷敬把话都放在肚子里闷着,只拿眼睛管事儿。

戴孟雄边走边说:“钦差大人,这就是头一个建龙亭的村子,李家庄。”陈廷敬早看出这个村子气象凋敝,并不显得富裕,便问:“怎么个由来?谁首先提出来的?”

戴孟雄说:“村里有个富裕人家,当家的叫李家声,独自出钱,建了龙亭。”戴孟雄说罢,便吩咐衙役快快进村叫李家声出来迎接钦差大人。

陈廷敬听了并不多说,暂且敷衍着:“哦,是吗?”

戴孟雄领着陈廷敬走过村巷,忽见一大片宅院,心想这肯定就是李家了。果然有位中年汉子跑出门来,跪伏在地上,叩首道:“草民李家声拜见钦差大人跟县官老爷!”

“李家声免礼!”陈廷敬说罢回首四顾,居然没见一个人出来观望。

李家声爬起来,低头道:“请钦差陈大人、戴老爷屈就寒舍小坐!”

陈廷敬觉着奇怪,问道:“李家声,你怎么知道本官姓陈?”

戴孟雄出来圆场说:“钦差大人是当今山西在朝廷做得最大的官,您只要踏进山西,百姓谁人不晓啊!”

陈廷敬说:“你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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