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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春秋-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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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封将车停在大门外,伍封将备好的礼品交给公冶长,公冶长带着十多人进府,伍封不敢唐突,在府外静静等着。
过了好一会,公冶长拭泪出来,想是从高柴口中知道了子路的死讯,因而有哭。公冶长道:“封大夫,月儿姑娘,家岳有请。”
伍封与楚月儿下了车,鲍兴由人领着将车赶往马廊之中。
伍封与楚月儿随公冶长入府,就见府中有数十人坐在大院之中,眼睛都红红的,显是刚刚哭过。
众人见伍封过来,一起施礼,道:“封大夫!”伍封和楚月儿答礼不迭。
这时高柴从后院出来,公冶长对伍封道:“封大夫,在下奉家岳之命,有事外出,不能相陪,便由高柴师兄相待,封大夫请勿见怪!”告辞去了。
伍封和楚月儿随高柴前往后院的厢房。
高柴小声道:“夫子病了。”
伍封惊道:“是否要紧?”
高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自从卫国大变的消息传来,夫子就说:‘高柴必会回来,仲由必定是死了!’后来便病了。”
伍封与楚月儿听了,心中也微觉酸楚。
到了厢房门外,高柴恭恭敬敬站在阶下,道:“夫子,封大夫来了。”
便见门中缓缓地走出一个人来,这人大约七十余岁,身材高大,腰挺得直直的,须发和两道长眉都变白了,相貌极为古朴,眼中精光如电,他轻轻咳嗽了数声,拱手道:“封大夫,老夫身染微恙,未能迎出府外,请勿怪老夫失礼!”
伍封与楚月儿连忙还礼,伍封道:“晚辈是个粗俗之徒,本该专程来访,可惜未有余暇,今次虽是顺路而来,却是诚心侯教。”
孔子微笑道:“封大夫,月儿姑娘,请进。”
高柴侍立在外,孔子带着二人进了厢房。
只见厢房中堆满了竹简,有的卷起来用黄带缠住,有的打开了一半垂在地上,可房中却毫无凌乱之感。
孔子与伍封二人对面坐下,轻轻咳嗽了几声,道:“老夫年纪大了些,是以这三年来,大半时间是在这间房中,再无气力外出了。”
伍封道:“晚辈曾听人说,夫子自谓‘十有五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年岁在他人身上,身与心俱老,在夫子身上,却是身老心却不老。”
孔子微笑道:“封大夫果然是个诚信之人,不尚虚言。老夫对人说老,人人都说老夫不老,封大夫却不讳言,与众不同。其实老即是老,此乃人之运数,强求不得。老夫周游列国回来,最喜读《易》,以此而知运。”
伍封与楚月儿对望一眼,不知孔子语中之意。
孔子笑道:“人活于世,全在‘命’和‘运’这两个字上。老夫一生所求,其实就是运。所谓运,即是势、是形、是时、是境,这是人一生下来就开始的,随人一生,常人所说的天命,其实便是‘运’。”
伍封点了点头,问道:“那命又是什么?”
孔子道:“命是人天生之能,也是人后天之能。譬如说高矮、胖瘦、强弱,此为天生之能,而学问、剑术、诗艺,却是后天之能。此二者加起来便是命。命强运弱,或命弱运强,均不能持久。而这命和运,与天有关,却也可有人力改变。”
伍封若有所悟,道:“夫子的学问和教诲,世上多有传颂,为何这命运之说,晚辈却从未听过呢?”
孔子微笑道:“老夫与人相谈,视人而异。老夫第一眼见封大夫与月儿姑娘,便知是脱俗之人,与它人不同,其实二位若能见老子,虽然是片言碎语句,所获也远胜于同老夫相谈数月。
二位眼中精气之盛,老夫周游天下,只在老子眼中见过,柳下惠大夫虽然与二位相类,却也是大有不如。”
伍封与楚月儿暗暗佩服这老人的眼力,伍封叹道:“原来夫子一眼便看得出晚辈们习过老子一门的功夫。”
孔子摇头道:“老夫并不知二位练过什么,不过,二位如果当它是一种功夫,便小觑了它。
在老夫看来,其实这应是一种师法万物、洞悉自然的学问。二位习之日久,必有所得。”
孔子轻轻咳嗽了一阵,又道:“老夫门下三千弟子,人称有七十二贤人,在老夫眼中,却是未必,只恨岁月不假,老夫自知命不久矣,才会编了《诗》、《书》、《礼》、《乐》、《易》、《春秋》六书,欲存于世上,待老夫死后,众弟子仍有所学。”
伍封叹道:“晚辈年少无知,不知早来候教,如今想来,深有憾焉。”
孔子微笑道:“未入老夫之门,未必便无学问,老夫之学,无非‘仁’和‘礼’二字。得此二字,便已足够。”
伍封道:“这个‘仁’字,晚辈曾经听过,略有所悟,只不知对不对。”
孔子笑道:“请封大夫说说看。”
伍封道:“听说夫子曾到我齐国,齐景公向夫子问政,夫子说过八个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晚辈心想,‘仁’大概就在这八个字中间吧!”
孔子抚掌笑道:“封大夫可算是知‘仁’了!若是做君主的是君主的样子,做臣子的是臣子的样子,做父亲的是父亲的样子,做子女的是子女的样子,岂非天下太平?这就是‘仁’了。”
楚月儿一直听二人说着,此刻恍然大悟道:“夫子那个‘礼’字,只怕也在这八个字中吧?”
孔子大笑,道:“好,好,你二人果然与众不同,深知其中的道理。吾道虽然不行,其实还是有人能明白,看来老夫所编的这六部书,就算烧掉也无妨了。”
伍封吃了一惊,道:“夫子这六部书正是要指点世人,怎能烧掉?”
孔子叹了一口气,道:“老夫说‘礼’,世人误会者多矣!常有人以为老夫要教天下人学懂周礼。其实礼是人制的,因人而改而废是自然不过的事。老夫教礼,是想世人通过礼来明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致不再有纷争杀戮,天下间都是一个德字。老夫当日让仲由携新编的《礼记》抄本给田恒,便是想让他悟这个‘礼’字。老夫编写六书,最怕日后有人因此书而偏执,反而误人学问。”
他顺手拿起一卷竹简,道:“譬如这《诗》,这一首《木瓜》上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说的是两情相悦之意。诗以抒情,这种男女之情也是人情,只要无邪念,便可以读。若是后人不解,视之为淫,禁男女之情,设男女之防,便是误了。”
伍封道:“夫子说得是,若是如此,夫子这六书更要留于世上了,世人不读这《木瓜》,说不定真会如夫子所说,大禁大防了。”
他们二人又怎知后世法家焚书坑儒,即使是儒者,虽读过《木瓜》,却仍然设男女之大防,以致民俗大变,害人无数?
楚月儿忽道:“月儿也听过一首诗,想读给夫子听听。”
孔子大喜道:“这就最好了!老夫这部《诗》中的诗句,是从天下间收集来的,十分不易,正怕不足以括入世间妙作,月儿姑娘请读。”
伍封也大感奇怪,洗耳恭听,便听楚月儿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伍封不料楚月儿吟出的是这一首,登时大窘,刚要说话,却见孔子拍了一下手掌,赞道:“此诗变化虽然略嫌不足,胜在双声叠韵,风格独特,老夫要将它录入《诗》中,只不知后面还有多少句?”
楚月儿摇头道:“月儿只知道这四句。不过,月儿觉得还有一首更好的,夫子请听月儿一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孔子吟了几遍,喜道:“这一首更妙了,后面是什么?”
楚月儿抿嘴笑道:“后面是什么,便只有公子知道了。”
孔子看伍封时,见他面红耳赤,似欲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奇道:“封大夫想做什么?”
伍封叹了口气,状若呻吟,道:“这几句是晚辈有感而发,胡诌出来的。月儿不知深浅,竟敢在夫子面前卖弄,晚辈真是无地自容!”
孔子愣了愣,大笑道:“哪首诗不是人做出来的?封大夫诗艺高明,老夫大出意外,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正是绝妙,只是太过短了,烦封大夫将后文读出来,好让老夫得窥全豹。”
伍封不料自己随口吟出的几句诗,竟被孔子如此推许,大出意外,其实这首诗后面的句子他早有续作,以备哪一天妙公主想起来,万一让他作诗,好以此搪塞,只好答应:“既然夫子觉得尚可,晚辈只好献丑了!”
他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茅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楚月儿心旌动荡,一时间痴痴如醉。
连孔子也闻之动容,吟颂良久,叹道:“此诗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确绝妙,老夫便将此诗置于《诗》之首篇。”
伍封吓了一跳,忙道:“不会吧?晚辈这首诗,怎敢列入《诗》中?”
孔子道:“此诗道出如今天下男女之风情,又毫无邪淫之处,后人读起此诗,便可知今日民俗,怎可不录?是了,那首‘月出皎兮’后面又是什么?”
伍封双手乱摇,道:“晚辈只能吟出这四句,才已尽矣,并无续句。”
孔子笑道:“既是如此,老夫只好依此四句原意,为封大夫续作了。”
伍封大是惭愧,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幸好这时孔子的弟子公良孺端药进来,服侍孔子服药,伍封见孔子脸上略有倦意,便起身与楚月儿向他告辞。
伍封与楚月儿出了孔府,鲍兴赶来车,问明路径后,直往柳下惠府中而去。
柳下惠府离孔府并不太远,府门简简单单的,无甚装饰,连寻常富户门上的大铜钉也没有。
柳下惠到叔孙氏府中议事未返,家人将伍封和楚月儿引到前室,奉上果酒,由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陪着说话。
过了好一阵,便听脚步声急响,柳下惠哈哈大笑,大步进来,道:“兄弟、月儿,你们突然来访,让我高兴得很!”
伍封二人站起了身,笑道:“我们顺路过来,可算不速之客罢!”
柳下惠吩咐人备下了酒宴,三人各踞一案,对坐饮酒。
伍封将这些日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柳下惠叹道:“子路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若非被田恒所欺,不敢回鲁,此刻恐怕也在鲁国为官了。如今孔子一门,在列国中为官者不少,单是在鲁国,便有端木赐、冉有、有若、宓子贱等人。那日卫国派了个使者到孔府上,送了一盒肉醢给孔子。孔子打开问道:‘是否我弟子仲由的肉所制?’卫使大骇道:‘正是。夫子如何知道?’孔子流泪道:‘若不是仲由之肉,卫君怎会派使送来?’命人葬于颜回墓旁。卫使走后,孔子放声大哭道:‘我常常担心仲由会遭横死,今日果然是这个样子!’此后便病了。大哥去探视过数次,唉,孔子恐怕命不久矣!”
伍封怒道:“蒯瞶也太过残忍了吧?杀了子路,还将肉送给其师!”
柳下惠道:“蒯瞶暗使浑良夫等人对付赵鞅,赵氏三子被杀,赵鞅怎会不报仇?赵鞅虽答应不攻代国,却未曾答应不攻卫国吧?我看蒯瞶这君位坐不了多久。”
伍封点了点头,命楚月儿将那具“雁嘤”之琴拿出来,交给柳下惠,道:“大哥,这是令弟柳下跖送你之物,托我代交。还说对你好生记挂,只是怕坏了你的名声,不敢相见。”
柳下惠缓缓揭开了包袱,露出一张桐木古琴,用手轻轻抚着琴弦,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慢慢道:“小跖从小喜欢音律,那日我说,天下之琴,莫过于周王宫中所藏的‘凤鸣’和‘雁嘤’。不料他还记在心里,真地弄了具‘雁嘤’来。”
伍封心想:“柳下跖这只琴定是早就放在身边,一直无法交给其兄,随身带着。”
柳下惠又道:“大哥出使周室,往返途中,便知一直有人悄悄跟随,猜想必定是他,于是每晚大开四窗,既是怕他在窗外寂寞,又想他越窗进来,只可惜他始终不敢现身一见。大哥的名誉又算得了什么?人都说大哥与他断了兄弟之情,其实是世人的谬解而已,只要他能回来,大哥什么也不会在乎。”
饭后,柳下惠安排下人将伍封和楚月儿带到客房,侍侯用热水洗浴,然后才睡。是夜,伍封和楚月儿都听见府中琴声不绝,悲戚伤痛之音,漫于整个府中。
次日一早,伍封与楚月儿陪柳下惠吃过饭后,便说告辞,伍封道:“公主和公子高等人还在济水船上等着,委实不能多留,只好日后再来拜见大哥。”
柳下惠双眼略红,显是一夜未睡,点头道:“兄弟离国已久,确实应回去了,大哥也不敢强留。”
伍封道:“我和月儿到孔府向孔子告辞后便自走了,大哥保重。”
马车出了柳下惠府,回头看时,远远可见柳下惠站在府门口挥手道别。他们是兄弟之谊,自不必讲太多的俗礼,反而见外。
不一时到了孔府,通报后,高柴将二人带了进去,只见大院之中,众弟子坐在四周,昨日给孔子端药的那公良孺正在场中练剑。
伍封与楚月儿走在旁边,眼光却看着公良孺练剑,才看了几招,不觉停下了脚步。只见公良孺剑气纵横,剑势凶猛而不强横,变幻灵活而不诡诈,堂堂正正,气势非凡,那一口剑在他的手中,便如指挥着千军万马一样雄浑阔大。
这公良孺的剑法虽然高明,却及不上楚月儿,但最难得的是他剑法展开时那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见者无不生难以抵御之感。
二人看得发呆,便听孔子的声音道:“封大夫、月儿姑娘剑术高明,小孺的剑法是否还能入法眼呢?”
伍封与楚月儿忙向他施礼,伍封惭愧道:“本要去拜见夫子,却被公良兄的剑法骇住,一时忘了。”
这时有弟子为孔子和二人铺好了席,又为孔子拿了个几来。
孔子笑道:“封大夫、月儿姑娘,请坐。”自己坐在席上,斜倚着几,又道:“二位不必拘礼,昨日二位是客,今日却是朋友,是以用不着正襟危坐了,哈哈!”
伍封与楚月儿坐了下来。
伍封问道:“夫子,这位公良兄的剑法高明,不过,最奇怪的是他的剑法中有一种堂堂正正的天下无敌般的气势,不知是何缘故?”
孔子笑道:“剑法与其它的事一样,譬如诗歌、音律,都是发乎于心,倘若心正,剑法便会堂堂正正,心不正,剑法便会诡秘多诈。小孺是个正人,是以剑法肃正。剑正才能无暇,无暇方能永无止境。”
伍封和楚月儿见他三言两语,随口所说出来便是剑术中的至理,更是佩服。伍封叹道:“听夫子一句话,真是胜过读书数年。月儿,你使一套剑法给夫子瞧瞧,能得夫子片言指点,也大有裨益。”
楚月儿正有此意,站起身向孔子道:“夫子,月儿舞一套剑法,请夫子指点。”
孔子微笑点头。
这时,公良孺已退出了场,楚月儿手握“映月”长剑,使出了最得意的“映月剑法”。只见她身如彩蝶,左趋右进,剑光四洒中,如穿花拂柳一般挥洒自如。
楚月儿一套剑法使完,孔子的一众弟子面露惊异之色,料不到这么一个看似纤弱的绝色少女竟能使出如此精妙的剑法。
孔子抚掌笑道:“好剑法!月儿姑娘这套剑法,既有老子之六御精义,又深得楚狂人接舆的真传!”
伍封与楚月儿同感愕然,不料孔子也识得接舆的剑法,只是不知道“老子之六御”是什么意思。
孔子见他二人的神色,笑道:“其实老夫在楚国时,见过楚狂人接舆。那日老夫的车正行时,接舆从车旁经过,口中唱歌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矣!’老夫想与他一谈,追下车去,却未能追上,适才月儿姑娘剑术中的步伐,便是接舆的独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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