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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出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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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雪紧张得一下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注视着车窗外的街景,生怕漏掉某个重要的细节。她想验证小说中的每一个场景——
一条狭窄的坑坑洼洼的街道泥泞不堪,路面上印着大货车轮胎倾轧过后留下的粗重的辙痕。街道两旁有一些穿着色彩土旧的衣裤、有着赤红色脸庞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或站或坐,黑压压的飞虫围绕在他们的四周。他们大都神情落寞,几乎是机械地用手挥赶着飞虫或是摆弄着面前筐子里的水果。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些暗灰色的脏兮兮的高矮不一的老房子,大多是平房,所有的窗子和房门都大开着,繁杂地连在一起,没有门楼,只在各自的门楣上用红白蓝黑颜料写着不同的名称。诸如修车铺、杂货店、农具店、饭馆……门口不断有人进出,他们穿戴得体,手里大都拎着提包,面皮白净,脸上有一份莫名的傲气……
仿佛时光倒流,如果小说中的年代没有弄错的话,那么,这里的一切就像复制品一样被再现。
看着车窗外这真实的一幕,陆雪的心跳不由加快了。她为此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她发现这并不是自己希望看到的东西,她更想验证的,是小说中所有场景都是虚构的。
不待她缓和过来,又一个画面的出现,让她瞠目结舌——
一个女人站在街角——她是我出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身材窈窕,衣着鲜亮,敞开的领口处可见雪白的乳房在半遮半隐中探头探脑。她的头发烫成了蜂窝的样式,染成了金黄色,泛着火一样的光泽。她的眉毛画得细长而又轻盈,像一根鸟的羽毛挥洒着灵性。她站在那儿,白得透明且挺直的两腿交叉着,悠然自得地朝着我微笑,她那明亮的眼睛散发着勾人魂魄的魔力,眼圈是湖蓝色的,如果说她的眼睛就像两池湖水,那么,眼圈便是湖畔的小岛了。最让我难忘的是她的嘴唇,那厚嘟嘟的猩红色的性感而又丰润的嘴唇,会使任何一个男人在她的亲吻下失去分寸……
陆雪在心里背诵着小说中的片断。她不得不承认,“证据”的神来之笔是对这个街角女人的最完美写照。即使是摄影师,也很难捕捉到如此传神的画面。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就像在梦中,又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陆雪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两手用力地按住了胸口。
接下来,上演的又该是哪一幕呢?
陆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不敢再往外看了,她必须给自己制造一个喘息的机会,否则,在图书馆前,她会怯步不前的。
公共汽车在一个站牌前停了下来。
售票员以为陆雪睡着了,忙走过来提醒她到站了。
“是图书馆那一站吗?”陆雪睁开眼睛问。
“没错。图书馆就在这排店铺后面的一个小胡同里。”
陆雪谢过售票员,提着行李下车。
循着售票员指引的路线,陆雪没费什么周折,就接近了目标。当她站在图书馆门口时,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证据”对它的描述——
这可能是县城最古老的房子了。它的主体建筑是19世纪的青砖青瓦。木格子窗棂还是纸糊的那种,透着一股古老衰败的气息。在两扇油漆斑驳的沉重木门的左侧,挂着一个长方形的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图书馆”三个字。
果然,门没有上锁。
陆雪一脚踏进幽暗的门里,便看到了那个戴着老花镜的正在看报纸的老男人。
“按小说中所写的那样,接下来,老男人该对我说点儿什么了。”陆雪暗自思忖着,静静地等待。
老男人推开面前的报纸,摘下老花镜,抬起头,问:“姑娘,你找谁?”
在老男人疑惑的目光下,陆雪很快记起了小说中的“台词”,照本宣科地说:“我是本地一所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临近毕业,想来查些资料以备写论文之用。”说完,她不禁感到有些滑稽。瞧瞧自己这身装束,离大学生根本相去甚远嘛!这真能骗过老男人的眼睛吗?
就在她对自己的拙劣表演表示怀疑时,老男人已站起身,顺手打开墙上的两个电灯开关。室内顿时大亮。
她恍惚记起,这也是小说中的描写过的动作。
“查吧!想看什么就看什么!这里好久没有人来查资料了。”老男人说着小说中出现过的语言。
陆雪像小说中的主人公那样,“任由老男人牢骚满腹地唠叨个没完。我并不搭话,便钻进尘埃中,沿着一排排报纸架子翻阅起来”。
陆雪将一沓十几年前的报纸放到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飞扬的尘土呛得她大声咳嗽起来。但她没有取出纸巾擦拭桌椅,她在规定情景中原汁原味地坐在了尘埃中。
她坐在那儿,却没急于去查找资料。她偷眼看着仍在阅读报纸的老男人,又一次怀疑自己是在梦中。
自走进图书馆那一刻,她就觉得自己变成了演员,正亦步亦趋地扮演着小说中的角色,惟妙惟肖地演绎着十几年前的故事。她实在佩服“证据”的功力,那恰如其分的描写让人无法更改任何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甚至连语调都是雷同的。似乎有一根粗硬的绳索在牵引着你循规蹈矩地往前走,不能越雷池半步。
陆雪看着给自己当配角,与自己一起演戏的老男人,在心里计算着他的年龄——多年前,他就是“证据”笔下的老男人。那时,他该多大年纪?六十岁还是七十岁?即使他当时六十多岁,如今也该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可他似乎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小说中描写的那个样子。
陆雪使劲揉了揉眼睛。他难道是个幽灵?
一股无法遏制的胆怯在陆雪心头蔓延开来。她不由偷偷去看因为潮湿生着霉点的墙壁和因为年代久远而泛着灰白的木质窗棂。最后,她的目光又一次移到了老男人的脸上,她惊愕地发现,老男人的面皮,就像是一块被搓揉得满是皱褶的糙纸,没有血色,没有表情,甚至没有生命的脉络……
陆雪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一种即刻就会被魔鬼扼死的危机感,让她决定不去翻阅“证据”翻阅过的这些报纸了。她已确信小说中所讲述的一切都是真的。她忽地推开面前的报纸,慌忙站了起来。
她只想马上逃离图书馆,越快越好。
老男人抬起头问:“怎么,不想查了?”
陆雪盯着虚掩的房门,情不自禁地朝着门口挪动,低声说:“嗯,突然记起今天该交作业。我改天再来行吗?”她支支吾吾地连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说了些什么。脱离了脚本,一时间,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行!行!你随时可以来。我每天都在。”老男人摘下老花镜,慢吞吞地站起身说。
听着这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苍老沙哑的声音,恐惧再次朝着陆雪凶猛地袭来。“我每天都在”,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人吗?人怎么能一辈子固守一个地方寸步不离……
她一步步撤向门口,离大门仅一步之遥时,她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下来。陆雪停住脚步,用手抓住门扇,目光落在老男人的脸上,大着胆子问道:“请问,老师,您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嘛,多大年纪,还真说不上来。八十、九十……不瞒你说,我天天在这里工作,什么都不去想,早忘了自己多少岁了。你问这干什么?”
“我很想知道您在这里工作多少年了?”
“我是这个县城里的活字典。从建国初期我就在这里工作了。‘文革’时这里关门了,我去了农村改造。‘文革’结束,我就又回到这里。”
“那您应该知道本地发生的许多事情吧?”
“一些重大事件,我记得一些吧。”
“好多年前,这里发生过一起强奸案……”
老男人打断了陆雪的话:“你说的是陈姓男子强奸李姓女子的案件?”
陆雪点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是从报纸上查到的?”老男人颇为好奇地问。
陆雪随口答道:“我听人讲的,有些好奇。”
老男人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说:“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你居然还感兴趣。我想你应该是学心理学的。”
“您猜对了。”陆雪信口胡诌,又问,“您听说过没有,那个李姓女子后来还生了一个孩子?”
“我一般不关心这类事情。”
“那孩子出生时,整个县城都轰动了。因为他是作为打官司的‘证据’出生的。我很想知道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这……我记不得了。我只熟记国家大事,对街头巷尾发生的俗人俗事从来不去打听,即使是登了报的,也是过目就忘。我之所以关注过那起强奸案,是因为在此之前,县城的小报从不刊登这类伤风败俗的事。世风日下啊,打那以后,这类丑闻就成了香饽饽,被记者炒来炒去。”
陆雪想了想,转移了话题:“还有一件事想问您。”
“问吧!”
“据说县城里还发生过一对吴姓夫妇被活活烧死的事。这您知道吗?”
“嗯,这事也过去好多年了,当年报上登过。是灶间的柴草被燃引起的火灾。吴姓夫妇死得很惨。”老男人又盯着陆雪,“你怎么想起问这事?”
“吴姓夫妇的儿子是我的朋友。”
“哦?这么说他们还留下了一条根?”
“您从没听说过吴姓夫妇有儿子?”
“我不喜欢打听这样的消息。”
“哦,这就对了。”陆雪在心里说。也许吴姓夫妇根本没有孩子,而他们所谓的儿子吴建,应该是李姓女子被陈姓男子强奸后生下的那个“证据”。唉,这现实与小说中的人物关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把人弄昏了头。
仿佛被打开了一个心结,陆雪对《我从未出生》中的某些不解的情节,突然有了茅塞顿开之感。不知是出于故意还是无奈,“证据”在讲述自己的身世时,铺陈了多条线索,人物关系显得很乱。有时,你甚至无法确定“证据”的性别。当然,主要原因是陆雪的先入为主。因为她在读小说时,总是不知不觉间便把吴建与“证据”划上等号。
为了“不冤枉一个好人”,陆雪又换了一个角度问:“火灾发生后,我朋友回来处理过他父母的丧事。这些报上也许登过?”
“那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即使当时登过,我恐怕也不会太在意。”老男人说。
陆雪这才谢过老男人,走出图书馆的大门,走出阴暗的小胡同,来到街市上。
街市依然很沉闷,丝毫也没有随着清晨的逝去而活跃起来。蓝天白云下,鸟儿成群结队地从树梢掠过,人却庸懒而又懈怠,行人缓缓而行,没有一张脸上能看到生机勃勃的神情。就连路边招徕生意的叫卖声听上去也像是一种有气无力的呻吟。
不知是受了小城气氛的感染,还是本来就心无所依,眼前的一切让陆雪有了一种浮萍飘零般的悲怆。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荡着,那情形就像一个在婚礼上被新郎抛弃的新娘。身上穿着礼服,脸上却找不到一丝幸福感。
来到一个僻静处,她打开手袋,从中取出了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的手机。自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她就把手机关掉了,她不能接任何人的电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行踪……但好奇心还是让她忍不住想看看这一天两夜都有谁跟自己联系过。
屏幕显示有十多个未接电话,除了秦方童打来的以外,还有两个是艾思琳打来的。直到这时,陆雪才发现自己的匆匆出逃,实际上是对艾思琳的爽约。这真让她手足无措。想到艾思琳在雷雨中驱车赶往翠微花园,却吃了闭门羹,她越发不能原谅自己。
在经历了这样的“背叛”之后,她和艾思琳的友谊还能持续下去吗?事后的种种解释,恐怕都难以摆平“不信任”这三个致命的字眼。
只是,不这样做,她还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吗?如果将出逃的事告诉艾思琳,又需要加上多少不可告人的注解?
对不起,艾思琳!陆雪在心里轻轻说着,还是决绝地关掉了手机。

第六章 走向死山

太阳已升到了天中央,阳光变得强烈起来,一条条火蛇样的光束直射到大地上,空气中蒸腾着的一股股热浪,肆无忌惮地袭向街市的店铺和摊贩。炎热让人们变得更加百无聊赖,男人们脱掉了上衣,光着脊梁聚在一起打荤插科;女人们看着买主稀少的萧索市面,干脆敛起叫卖声,席地而坐,脑袋一歪,打起了瞌睡。只有苍蝇们在热浪中变得越发嚣张起来,它们一群一簇地结成阵团,嗡嗡叫着,黑压压地蜂拥着向人群和山货发起攻势。这些飞虫的入侵虽然让人心烦意乱,却也平添了些许生气。
陆雪复又走在了充斥着慵懒的大街上。她的出现并没将昏昏欲睡中的摊贩们唤醒,这更加剧了她内心的落寞和孤单。她步履迟缓地在街市上慢慢走着,思绪常常被困乏打断,要不是还保持着身在异乡的警觉,差一点就要融入摊贩们的倦怠中去了。头昏脑胀让她很想躲在某个角落饱饱地睡上一觉。
有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淌下来。她这才发现自己这身打扮在南方夏日的强烈阳光下是多么滑稽可笑。
于是,她走进街南一家卖服装的小店,为自己买了一套白色半袖T恤和黑色七分裤,并在小店年轻的女老板为她拉起的一块布帘子后面匆匆地穿到了身上。
“大姐的鞋子与这套衣裤不般配呢!”女老板上下打量着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的陆雪,不适时机地将一双鞋口有着淡粉色条纹的旅游鞋递给她。与此同时送上来的还有一个蓝花蜡染布制作的桶形旅行袋,“不值钱的,20块钱,图个方便。要不,大姐换下的衣服鞋子就没地方放了。”女老板的脸上绽放着花一般的笑容,也不管陆雪是否同意,就将衣物殷勤地纳入袋中。
脱掉盔甲般的衣裙和皮鞋,陆雪霎时感到清爽了许多,思绪也跟着活跃起来。她坐在木椅上系鞋带的当儿,不知不觉间,脑海里又浮现出《我从未出生》中有关县城描写的章节。
“证据”应该没有在县城买过衣服。这倒是很符合吴建的性格。像他那么讲究品位的男人,决不会在县城临街简陋的店铺里购物。
系鞋带的双手滞在那里不动了,陆雪凝神思索着。
当小说中有关县城的场景在这里得到验证后,陆雪对“证据”曾出生在这里,已深信不疑了。只是,小说中的“证据”与她的丈夫吴建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她链接得仍很勉强。有可能是虚构的成份使她总是在半信半疑中找不着方向。
无论如何,她来到了这里,并完成了对小说中一些主要内容的核对。剩下的便是小说中的最后一站——秀梅岭了。小说中将所有谜底都留给了秀梅岭,那里既是“证据”童年的摇篮,也是他生活成长的地方,更是他走向犯罪的第一步……这是作者“证据”杜撰的地名,还是确实存在?陆雪有点拿不准。
想到秀梅岭,紧迫感骤然降临。陆雪匆匆地系好鞋带,便从椅子上站起身。
女老板早就笑盈盈地闪在一侧,做好了送客的准备。
陆雪却没有就走的意思,她把旅行袋提在手里,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回女老板:“请问,这附近有个叫秀梅岭的山峰吗?”
听到“秀梅岭”三个字,女老板脸上的笑意倏地退去:“大姐问它干什么,这多不吉利啊!”
“怎么……”陆雪不由暗暗吃惊。
“那是座死山。”
“死山?”
“它已死去好多年了。”
“山怎么会死呢?”
女老板朝她摆摆手:“你别再问了,我可不愿在店里说死山的事儿,沾了霉气不得了哇!”
“那……去秀梅岭远吗?”陆雪问。
“远。在大山里面。不通长途车,搭出租的话,开得快也要走大半天。”
陆雪思忖了片刻,说:“大半天的路程,不算太远。我现在搭上车,傍晚应该能到吧?”
“怎么,你真要去看?”女老板听了陆雪的话后,脸上的表情就像听见了丧钟一般,呲牙咧嘴地嚷起来,“大姐,秀梅岭可不是好玩的。你们外乡人总喜欢看些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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