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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翻御史大夫-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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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有点能力的都往关中谋官谋职,真正留在原籍主持家务的人大多才智平平,不过是守成而已,无力如千年前梁国初立时那样,强势主持地方秩序。至于不是士族出身的平民百姓,要想出头做自己的主,就是三条路:商、士、兵,而这三条路中,当兵无疑是最容易也最不容易的一条路。当兵,一开始卖的是气力,越往上爬,越卖智力,能够在成千上万虎狼之师中混出个人样来的,都不可能怀着慈心。
远离朝廷的管束,河北河东虽有官也都听幕府的,幕府里则全是见惯生死的强人,人人都想给自己的地盘争资源,争来夺去,就无仇也成仇、无派也成派,派系纠葛、家族争权也就不稀奇了。说到底,都是为了壮大自己,壮大是为了活下去。
田敦礼对于这样的争斗已经感觉十分厌倦,他清楚自己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得到像父亲那样的声望,父亲虽是田氏族人,却是从下级军官里一刀一枪拼上来的,恰逢田氏嫡系的几代节帅颇失人心,才得以旁系身份被拥戴为帅。而他自己,出生时就是镇将之子,在他前后左右,都是战功彪炳的叔伯兄长,还有大堂上那位魏博开基之祖,全部都是他必须背负的包袱。魏博人看重自己打江山的汉子,出身将门并不能得到军人的拥护,相反地,出身田氏意味着必须拥有超越先祖的成就,三百年的基业、三百年的名望、三百年的期待,不论对谁来说,都是太沉重的负担。
不是没有试着担过,只是担过之后,田敦礼清楚他没有与先祖比肩甚至超越他们的才能,与其奔走于藩镇之间惶惶不可终日,何如挂冠让贤?也许那些没有家族包袱的人,可以担负起魏博近百万百姓的期待,开辟一个新局面。思及此,田敦礼不由得看向史诚,跳脱逼命的威胁后,他不得不承认,史诚拥有某些他永远不及的特质,史诚与那些控有梁国半壁商机的商胡有联系,又自幼生在商人圈中,虽在军,却有商人那种精准锐利的眼光与布局,深沉狡猾,从不会把利益放在同一处,而且只有利益没有忠诚,所以史诚所主掌的魏博,无疑会更置身于梁国与诸镇外,两面讨好,站在魏博的角度上,这会是魏博改头换面的开始。
史诚正与先锋交代事情,转过头见田敦礼看着他,连忙走过来,恭敬地一拱手“大帅可有事要吩咐标下。”
“若说有什么要吩咐,大约就是别拆我田氏家庙了。”田敦礼微微一笑,史诚闻言,连称不敢,田敦礼拍了拍他的肩膀,诚挚地说“副帅,坦白说,若论才能,我不如你,与其做一个憋气大帅,不如徜徉山水。我田十七一言既出,必不反悔,我已定意要把魏博这个重担交与你,望你善待魏博百姓,在河北开出新的气象。”
史诚心中本有提防,抬头见田敦礼脸色温和、目光诚恳,虽然还不能完全放下疑心,但是也收去一些客套话“标下不才,能蒙大帅赏识,必竭力主持魏府军务,待大帅再临魏博。”
“有了你这位新帅,我也就不回来了,我想带了妻儿隐居,再也不回来了……”田敦礼也知道他不可能一下子就放心,只是淡淡地说“倒是虞监察,她不像朝廷命官那样迂腐,对魏府也比较友善,她若再分巡河北就多多帮衬着,她是个儿女情长的人,对她好,她会放在心上的,往后你应当把她当作与朝廷对话的管道,否则朝中无人,什么话都说不响、谈不拢,朝中有事,也没有人能给你透风,望你能扬弃男女之见,把她看作一个真正的官员。”
“谢大帅指点,标下必铭记在心,至于扬弃男女之见,标下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作一个寻常女子……”
“喔?”
“寻常女子进不了御史台,就是进了,也不敢来河北,就是来了,也必定逮着机会就要离开,监察御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从来没人敢阻拦,河北有她无她一时间也看不出影响,她在魏已有数月,若不是明白魏博的重要和她自己的责任,早就离开了。因此,标下从她入镇以来,便一直都派人盯紧了她。”史诚冷静地说,目光炯炯“她也许自己不觉得,但是标下以为,她会成为御史台与河北的重要人物,兴许有一日,魏博镇还要倚靠她,所以大帅尽可放心,标下不会伤害她。”
“我果然没有看错她,也没有看错你……”田敦礼与史诚相视一笑,背手回望魏博“故土山河啊……副帅,魏博,还有她,全都托付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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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下必不负大帅重托。”
※※※
待得冀州城破的消息传到东都时,魏博与招抚行营已合兵深州,将成德军逼到东北一隅,不过成德军并未惊慌,因为在他们身后还有卢龙足以支援,而且冀州守军本就不多,损失相对来说并不算大。魏博稳占了冀州不放,至于赵镇深三州,倒不是很在意,毕竟魏博没有这么大的胃口足以把成德全部吞下来。冀州城一役虽如计画那样占住了,但是在赵州战场并不如预期那般顺利,好在招抚行营已收到虞璇玑的通知,因此裴招抚亲自提兵来助,而镇州刺史及时倒戈朝廷,摆明两不相帮。
就在东都收到冀州消息后约莫两三日,又收到招抚行营来函,裴招抚恳切要求朝廷派出侍郎等级以上的宣抚使,因为招抚行营没有把握与幽冀二镇全面开战。李千里与韦尚书看了裴招抚的奏疏后,随即命人抄录副本留下,正本回报西京,以待裁决。
“老元戎疏中感觉还有未尽之意呢……”
韦尚书眉一挑,把腰上玉带松一松,捻须说“喔?你说说看。”
“老元戎是杀伐决断之帅才,都把幽冀二镇逼到墙角了,依老元戎的个性应该会赶走王亭奏,但是他却反过来要求派出宣抚使,显然是要有一人能全权做出老元戎不敢承诺的决定,但是他不打,也许不是不想打,是不敢打。”李千里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把含嘉仓案的三司推事结果拿出来“学生想把此事结果并在一处递与陛下,这样陛下应该也就明白此事不能拖了。”
韦尚书微笑起来,啧啧称赞“秋霜哪,你这个中书令做得很上手啊,连姊夫最擅长的奏事手法都学起来了,果然是我的好徒儿啊!”
“是老师一再耳提面命,让学生任中书后要与人为善吧?”李千里低头在生纸上写了个汇签,推给韦尚书“老师请看,这样可以吗?”
梁国的公文上行下达都要通过中书令,这封奏疏既然是先送到东都,自然李千里不能假装没看过,必须要加上一段汇签表示意见。韦尚书看了李千里的拟稿,点头说“元戎有定国之功,成德无再战之意,宣抚宜早不宜迟,使节宜高不宜贵。这四句拟得很好,配上这份三司推事,应该可以早日结束这场战争。”
“还有一事请与老师商量……”李千里拿回那张拟稿,看着上面的墨迹“学生想自请为宣抚使。”
韦尚书脸上惊讶之色只一闪而过,便说“为了璇玑吗?”
“有三个原因,璇玑是其一,我要把她安全地带回来。其二是我由东都出发,日夜兼程,两三日便能到达,其三……”李千里的鼻翼稍稍一皱,阴沉地说“身为中书令,却在整场战事中毫无用处,我很不甘心。”
“既是如此,为师就看在师生多年的份上,帮你一把吧!”韦尚书倒很干脆,拿过拟稿来又批了几句“你能对御史台以外的事有怒,果然还能造就啊,为师可是很担心你不长进,打算就这样在御史台埋着了。”
“御史台也没什么不好。”
“御史台有什么好?被人当作黑心坏蛋哪里好了?”
“但求无愧于心,其他的,我也不在乎。”
“跟你说了几百万遍了?死板板地秉公办事,事都不圆,有些事情松松手就过去了,给人点好处也不算什么不是?声名人望要顾的。”韦尚书又唠叨起为官之道来。
“往常老师这样说,学生未必认同,可是此回,学生是一定要做这个宣抚使的,为的也就是一个名声。”李千里伸手为座师磨墨,乌亮的墨汁里倒映着他的脸,墨锭一圈圈磨过,把倒影弄碎“若有一日,能够重拜中书令,我不会再任陛下摆布……”
“哈哈哈……”韦尚书极罕见地纵声大笑,忘形地捶着几案“套句上皇的话,看来这回不只是璇玑这雏鸟晓飞了,你这大鸟也换毛啦!好啊好啊,凭这一句话,值得浮一大白!”
李千里有点无奈地苦笑,把韦尚书手上的拟稿拿回来,端楷写在熟纸上,沾了点浆糊,浮贴在奏疏最后的留白处,把这卷奏疏与三司推事的奏文用一条丝绳绑起来,放在急件中。
韦尚书起身离去,李千里送他出了中书令厅,韦尚书走了几步,突然笑了起来“秋霜哪……”
“是?”
“你是不是该想一想催妆诗跟却扇诗啦?”
“太早了吧?”
“早点写了,我帮你改一改啊,璇玑可是文采风流远胜于你,要是诗写输了,你可是一辈子抬不起头呢!”
催妆诗和却扇诗是梁国婚俗中考较新郎文采的重头戏,诗若不够好、不中新娘的意,是会被退件的。李千里却微微一笑,摊了摊手“我一向文思不敏,再怎么写也赢不过她啊!”
“啧!你就当真要做妻奴了?”
“反正真写不出来,就让她作吧!”韦尚书看着一脸无所谓的李千里,完了……让他嫁给虞璇玑不过是书面上的问题,又不是真让他当新娘子!看他这个态式,当真要做个男的新娘?却听他似乎十分向往地说“哎呀,我那心爱的小徒儿啊……会做出什么样的诗来表达对我的感情呢?”
妻奴!毋庸置疑会是妻奴了……
※※※
成德镇所辖赵州九县,现在已全入招抚行营之手,目前只有神策军还在成德镇外,其余统率于裴招抚手下的军队,都驻扎在河东镇与赵州之间诸县。裴招抚本人则驻于赵州州治平棘城里,大军则在城外,以安济桥为防线扎营。虽遇战乱,赵州境内的秩序却十分良好,裴招抚的大军甚至不能随便出操,浑然不像来打仗的。
原因很简单,因为赵州是五姓中赵郡李氏的老家,平棘城更是老家中的老家,赵郡李家的祠堂墓地全在这附近,在城中身穿士服的,十有六七是李家人。赵郡李家赫赫扬扬千年大族,远的不说,李贞一就是出身于此,因此这里的亲戚关系十分复杂,即使手握雄兵的裴招抚也不能不谨慎。
赵州州府现在已被裴招抚征用,门前排了节钺列戟,很是威武,此时,却听得一阵怒吼从刺史厅爆出,声震屋瓦“虞监察!你都在魏博干了些什么!”
“回禀老元戎,确切来说,什么都没做。”
“你这昏官!谁让你送魏博事略来?我要的是魏军的配属!”
“回禀老元戎,下官拿不到……”
“混帐!可恶!菜鸟!昏官!那你来赵州干什么!没把事办好,干么不从安济桥上跳下去淹死自己!浪费公帑!浪费时间!我要弹劾你!”
“回禀老元戎,下官还有大好青春,现在死了实在可惜……”
“笨蛋!废话!菜鸟!昏官!谁让你去死?你真的跳下去,我就把你捞起来再掐死!混帐东西!”
“敢问老元戎,下官可以走了吗?”
“混蛋!蠢材!菜鸟!昏官!滚出去!”
虞璇玑诺诺称是地走出刺史厅,出来时偷偷呼了口气,对等在外面的另一位官员说“董监察,亏得你能在老元戎身边待上三年……”
董监察是河东道监察御史,这几年一直都在裴招抚身边,早就摸清他的脾气,所以笑笑地说“老人家领军领得习惯了,一直都是这样,也没恶意,你就把他骂的话都当作耳边风就是了。”
“老元戎个子瘦小,嗓门却大得惊人……嚷起来比台主还大声……”虞璇玑说,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瘦小干瘪的裴招抚一身紫袍,中气十足地指挥着手下。
“说起台主,这几日也就要到赵州了。”
“咦?”
“你不知道吗?啊……一定是信息送到冀州的时候你已经在赵州的路上了,这是两天前到的,说台主被任命为宣抚使,已经从东都动身,要来这里代表陛下和成德和谈。”董监察说,一边带着虞璇玑到他的公房,取出台令给她看“中丞说了,让我们都到赵州与台主会合,要准备一个汇报,让台主谈判时有个底。你手边有东西吗?还是要赶回去冀州拿?”
他要来了……虞璇玑轻咬着下唇才不让自己欢呼出声,悬了这么久的心,才终于算是可以放下,到河北以来,她一直在怀疑自己做的对不对、够不够、好不好?她总是在猜,这件事若是他,会怎么处理、会怎么做?可是到最后她大部分还是只能靠着果儿的指点和自己的判断,也就总是带着一丝忧虑了……
“虞监察、虞监察……你听见我的话吗?”
“呃……听见了……我身上一直都带着最新的条目整理。”
“喔?你学得很快嘛!不愧是台主的高足啊!”董监察和煦地一笑。
虞璇玑谢过董监察,这才辞出来,回到下榻的邸店去。因为馆驿不够用,所以来联络军机的各种官员暂且住在城里的邸店中,等到拔营时再由行营支付官员的寄宿费用。她骑着绯华,心情轻松地一路出了城,来到城南的安济桥边,又是一行翠柳摆款,流水潺潺穿桥,行人军旅往来,虞璇玑策马南望,若从东都来,必要走过这安济桥的。
什么时候开始,竟有了等待的心情?如这桥畔弱柳,明知身不能移,却还要向风中招摇。柳丝如幕,透过那蒙蒙的翠色往远处望,心头一点一点涨起期待,很熟悉也很遥远……
虞璇玑微侧着头,她努力地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曾经这样期待过一个人?是李元直吗?似乎不是,她跟他几乎天天相见,偶尔不见也不曾这样期待。也不会是李元德,她是等过他,但是那种等待带着惧怕、带着惶恐、带着羞耻、带着愤怒、带着无奈,更多的是不能逃离的无助与挫败,那时的等待会心跳,却是跳得令她手脚发冷、惶惶不安。
似乎也不是温杞……她叹了口气,与他反目后,她很认真地检视自己的内心,也许当时算是一种爱情吧?一种因为体谅、因为懂得、因为珍惜而萌生的回应,如果那也算爱情,或许是需要更长期的培养,爱对方比较多的人需要的是耐心与勇气,温杞的离去,是缺乏了哪一种?她到现在都不清楚,也可能永远不会明白了。
这一辈子……喔不,是半辈子……她伸手揪住一枝柳条,闻见那熟悉的味道,这半辈子都跟柳树很有缘,幼时住的地方都有柳树,十五岁离家后,处处行来,也处处有柳树相伴。
“风姿连岸碧,孤鸿入远楼……盈盈新飞絮,寥寥旧枝头……”虞璇玑悠悠地吟着,那是她与温杞相识的开端,一首〈曲江柳〉开启了她这半辈子如柳絮一般飘荡的人生。如果她没有写下这首诗,温杞不会用心栽培她,失了文采,也许她就是李元德期盼的那种平凡妻子、也许她不会被离弃、也许她不会以诗文闻名天下、也许她不会考中进士、也许……
虞璇玑惊愕地望着远方渐近的旗帜,因为平棘城外毫无掩蔽,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一列闪着金光的黄铜金戟、那面迎风而展的浓紫色大旗,还有……她咬着唇,嘴角却是向上弯着的,眼泪滑到腮边,她也没有擦拭。
“岫嵬啊,女孩子的心可是顶顶宝贵的,又是顶顶诚实的,就是金山银海在眼前,就是嘴上甜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可是心里头是明明白白的……”
父亲的话语似乎又在耳畔,是了……那时是她十一二岁生日,西平王送来了礼物,同时,也送来了一盒文定礼,是三匹价千缗的轻容纱,说将来过门,要为她裁成嫁衣。她以为自己一定会嫁给待她最好的李元直,所以毫不犹豫地收下了那盒轻容纱,但是父亲退回了……
她那时不明白,到曲江边上去寻父亲,父亲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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