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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树花深-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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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慈宁宫的路上,乌云珠悄声问鄂硕,母亲什么时候能进宫来看自己。鄂硕摇头说,从扬州到这里路途遥远,又时值寒冬,所以这次,李郁没有来。乌云珠回头看弟弟,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正抬着头,仰望着紫禁城的天空,天渐黑,一片静寂。
到慈宁宫的时候,正是掌灯时分,空旷的大殿被橘黄的烛光填满,布泰含笑坐在殿中,慈宁宫里,现出了难得的温情暖意。
落座举箸,布泰忽然问鄂硕,“将军,可曾认得哀家?”鄂硕被布泰的一句话绕的云里雾里,怔忡之际,布泰示意苏麻喇姑给鄂硕斟酒,苏麻喇姑踮着脚,举起酒壶,无奈桌子太高,还是够不到,费扬古见状,便把酒杯拿到桌子下方,酒倒满,费扬古又把杯子拿到了父亲的面前,苏麻喇姑冲着费扬古如释重负的笑了,费扬古微微点头。
布泰做出让鄂硕饮酒的手势,随即抿抿鬓角的头发,说道,“将军啊,这可真是“葡萄美酒夜光杯”啊!”鄂硕顿时讶异,端详布泰半天,然后,慢慢放下筷子道,“是了,难怪了。”边说边抬头直视布泰道,“太后,当初您转身走了,先皇一面看着你,一面对我说,他想让有的人一辈子都对这首诗一知半解,更希望,有朝一日,即便是全都读懂了,也照样洒脱的起来。现在想起来,也许当时,太后与微臣,一个是不得全解,一个是不得洒脱。”说到这儿,鄂硕有些难过,叹气道,“先皇什么都得了,却不能称帝乾清宫,醉卧沙场却没来得及催马天下,一首《凉州曲》,一唱三叹。”
布泰偏过脸去,匆匆用手帕拭去了眼角的泪水,众人装作没看见,布泰恍惚回忆起盛京沈阳的那个初夏,在那个满是甜蜜故事的书房中,皇太极焦头烂额的拆看前线战报,布泰在一旁喋喋不休的聒噪,“丫头,别吵了。”“我念诗呢!”“你那不是念诗,你那是嚷诗,一知半解就敢说自己得了真意!”布泰把书一撇,撅嘴道,“得没得真意,不好说,没葡萄没酒倒是真的。”
一口葡萄一口酒的布泰终于安静下来了,过了一会儿,皇太极又抬起头来看布泰,不禁蹙眉,“我说丫头,葡萄皮呢?葡萄籽呢?”打了个酒嗝的布泰擦擦嘴,“吃了,全都吃了,吐出来多麻烦!”
喝晕了的布泰趴在书房里的榻上睡着了,和煦的阳光透过窗照在她身上,再醒来,已是午后,皇太极显然是出宫处理事务去了,桌子上还是那盘葡萄,却早已脱胎换骨,去了皮的葡萄晶莹剔透,被剖成一半,剜去了籽,翡翠小碗一样的趴在盘子里,小巧可爱。布泰摊开皇太极搭在椅背上的衣袍,明明上午穿的时候还干净整洁,这会儿再看,却是尽是葡萄汁的痕迹了。
布泰大口大口的吃着盘中的葡萄,懵懂如她也能模糊的感到,瞬间的幸福无法凝固成永恒,所以要贪婪的享用每一寸幸福的光阴,于是,她就牢记住这个初夏,牢记住这个午后,牢记住这盘葡萄的味道……
鄂硕他们走后,布泰来到皇太极的灵位前,上了柱香,随后倚着香案,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想吃葡萄了,没皮没籽的。”
布泰用二十五年的时间,得了全解,得了洒脱,却没了葡萄。
全解、洒脱、彼此的寿数,三者兼得才是一段无憾的人生之路,历尽沧桑,垂垂暮年,回首此生,谁敢称无憾?
至夜,门外风雪,承乾宫,一对有情人秉烛夜话,“虽说外界都说宸妃得宠,可是在朕的印象里,阿玛和额娘,真的很好。朕记得那年秋天,刚睡醒了午觉去阿玛的书房,门开着,朕在门口看见额娘坐在阿玛的膝上,阿玛剥葡萄给额娘吃,额娘她还和他撒娇呢。”乌云珠闻言,拿团扇遮住嘴偏头笑,“想不出,想不出太后撒娇会是个什么样子。”
福临握住了乌云珠的手腕,“那你明白吗?一个男人愿意把你搂在怀里,愿意为你剥葡萄,这便不是什么皇恩圣眷了。你的快乐便是他的命,他便是供你驱策的奴仆。”乌云珠把福临的手推开,嫌怨道,“你要说什么,你想让我知道的我明白了,再说下去话就重了,没分寸,看不起你。”
福临收回手,敛容说道,“封你阿玛个什么官呢?”“这你也来问我!那天在太后面前,是谁说什么不抬内戚来着,太后今日设宴款待我父已然是给我在宫里作脸了,你要是再给我爹加官进爵,你让我以后怎么在太后面前抬起头来!”福临困惑的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不知怎么搞的,和你有关的事,朕就中了邪一样的不动脑子只动心了!”乌云珠慢慢拿食指绞着扇穗,“你不知道,我外公老早就说过,我爹做不了大官,因为他太有良心了!”
福临听了摇头,“这叫什么话,难不成做大官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话我还没学完呢,我外公说,太有良心的做不了大官,太没良心的只能做一朝官,那些能终身显达的三朝元老,总是懂得什么时候该用良心,什么时候不该用良心的人。”
说到这儿,空气一滞,福临觉得不该总说这些,于是笑着拉过乌云珠的手柔声说,“若朕不是皇帝,你还会吃尽苦头的和朕在一起吗?”乌云珠先是一愣,随即笑着说,“要是皇帝不是你,我便不会。”福临攥住乌云珠的手不依不饶的问,“要是我不是皇帝呢?你还愿意吗?”乌云珠缓缓抽出了手,摇头说,“那,那我就不知道了。”
福临发了很长时间的呆,随即自嘲一笑,“原来做皇帝真是一件好事呢,”说着,伸手将乌云珠揽到怀中,“你就是太有良心了!哄哄朕不好吗?”他将头埋到乌云珠的发间,在她耳际低声说,“不过不要紧,朕就当没听到。”
这一年,安郡王岳乐晋升为亲王,从多尔衮、顺治到后来的康熙皇帝,他成了名副其实终身显达的三朝元老。
第十九章 悲欢两徘徊
顺治十四年,二月间,寒冬未尽,大风扬尘,夜黑得看不见边际,几盏灯笼侵入茫茫黑夜,寸芒几许,片刻便隐去不见了,八九个骑马的人提着灯笼在一处不大的宅院前翻身下马,鄂硕父子便拾阶而上,进了院子。刚从岳乐府里饮宴回来,父子俩都是海量,一身的酒气,脸上却没有丝毫的醉意。
宅院也是岳乐为鄂硕来京而临时盘下的,虽然才三进,却干净雅致,家丁在鄂硕身后恭恭敬敬的向主人禀报,白天鄂硕不在时,都有哪些人来访,哪些人来帖子,哪些人送来了什么礼品。人嘛,离富贵、离权势近了,便离清静、离随性远了,一条路的两个端点,有取舍而无兼得。
“对了,下午时还来了个女人,坐的是鳌拜府的马车,说是要见小爷,小的们也不敢怠慢,她在这厅里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小爷回来,天黑之前才走。临走前让小的把这包袱交给小爷。”鄂硕皱着眉看着包袱,嘀咕,“是什么人啊,咱们和鳌拜素来没什么来往啊。”
“那女人穿的体面,车夫仆从对她也恭敬,她却处处温恭退让,也看不出来是主是仆,这女人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那孩子虽然小,却鬼精鬼精的。厅里等将军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揣测着您何时回来,她却奶声奶气的说,这么多人等他,他不是不知道,是故意藏起来的吧,你们快些走吧,不要连累我们等不到人。这一句话呀,说得咱们后脊梁骨直冒冷汗。小丫头被那女人用白狐裘的小斗篷裹在怀里,活脱脱的一个只白毛儿的小狐狸。后来天晚了,那女人说,该回去了,对老夫人说带五格格出来买手镯儿,太晚了,就说不过去了。”
鄂硕疑惑的看着费扬古,费扬古打开包袱,看见几套衣服,针脚细致,样式大方,上有一张纸,纸上四个字——叩谢恩公。费扬古把包裹放到桌上,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以前救过的一个鳌府的女仆。”鄂硕点头,示意下人退下,而后讪笑的对儿子说,“刚才上马要走的时候,安亲王拉着我说,想和我结儿女亲家。”说罢,鄂硕含笑侧脸看着儿子。
费扬古一愣,随即摸摸鼻子尴尬一笑,鄂硕看见儿子的样子,饶有兴味的接着说,“想媳妇了?”费扬古如坐针毡,极为局促的略微起身,往椅子一侧挪了挪,刚重新坐下,就听他哎呦一声叫,然后从身下的椅子上拾起一个银色的小手镯,崭新精巧。
“我对安郡王说,儿女自有姻缘,总要水到渠成才行。”费扬古把鄂硕的话听在耳中,摇了摇手里的小银镯,镶在上面的小铃铛叮当作响,清脆悦耳。他眼珠一转,将银镯扔到了桌子上的包袱里。
三日后,扬州来信说福晋病重,鄂硕父子连夜启程南归,三月中旬,扬州报丧来京,皇贵妃母病逝。
承乾宫,满树梨花,一院芬芳,黄昏的梨树下,身着素服的乌云珠扶树南眺……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是家。
泪眼婆娑,家归何处?
站在乌云珠身后的福临茫然无措,想安慰却无从开口,他富有四海吗?他掌控得了天下,却左右不了一个女人的悲喜,阻止不了一个女人的离世。然而,万丈红尘中,除了七情六欲和生命本身,其他的,似乎又都是身外物。
正当福临黯然伤怀的时候,乌云珠忽然转过头来,泪眼带笑,“皇上,你知道吗,上苍怜我,我失去了母亲,老天爷却赐给了我一个做母亲的机会。”
五月,鄂硕醉酒落马,医治半月,伤势俞重,辞世。
夏夜,蝉鸣声声,乌云珠伏在福临怀中,泪湿衣襟,“不,不会的,父亲酒量好,从不醉酒,父亲骑术好,从未失手,”乌云珠边说边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不过,也许他们应该是开心的吧,夫妻二人恩爱一生,又相隔不到一百天先后亡故,民间管这样的伉俪叫百合命,修得到,是福了。”
顺治十四年十月,丙子,皇第四子生。史书上寥寥几笔,带过了顺治帝福临多少铺天盖地的喜悦。孩子一出生就被抱到了乾东五所抚育,为人母的快乐夹着对儿子的牵挂,承乾宫里多了多少个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想到儿子身上留着自己和福临的血,从此他们的生命就这样牢固的连在了一起,他们的爱会因此绵延生生不息,每虑及此,那种令人心颤的幸福感便溢满胸怀。
顺治十四年年尾,看着襁褓中的爱子和身旁的爱妃,早有废后之心的福临,有了废后之举。他以皇后庸碌无所出为由,停了中宫笺表。废后果决,福临不是没这个先例,早立副后,福临不是没这个准备。
千里外,科尔沁王公弼尔塔哈尔日夜兼程,赶到京城,他希望他的姑母布泰可怜他无子无女,膝下寂寞,恳请在族谱里,将当今皇后的名字写在他和八格格雅图的后面。
如果雅图还活着,她和哈尔也许不过是草原上一对恩爱幸福的平常夫妻,可是雅图在成婚之时饮箭而亡,锋利的金箭和惨烈的死,让雅图成了哈尔这个草原豪杰心口上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使哈尔不惜背叛祖父,忤逆父兄,配合布泰的一着险棋,拿自己的性命和整个科尔的明天做赌注,把雅图的弟弟扶上皇位。
对于哈尔,八格格的早逝的哀痛,令他疼一声,憾一世;对于八格格的母亲布泰,又何尝不是呢?作为哈尔侄女的皇后可以废,可是,作为雅图嗣女的皇后是绝不可能被废的。
哈尔到京城十天后,恢复中宫笺表。
顺治十五年正月,刚过了节,哈尔便辞别布泰打算离京,布泰挽留,哈尔却说,“姑母,我想早些回科尔沁打点一下,天气暖和后启程,从甘肃入川,惦记了二十多年了,侄子就是想亲眼看看,什么叫做巴山夜雨。”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一首《夜雨寄北》仍旧徜徉于哈尔的心间,只是二十年前意气风发的科尔沁少主,而今,鬓已星星然。
谁料得,君无归期,年年秋池空涨,哀思耗白首。
顺治十五年正月辛酉,皇第四子薨。
双亲离世,爱子夭亡,巨大的悲痛蚕食着乌云珠并不健康的身体,她还要尽量掩饰悲伤去安慰孩子的父亲福临。
按照规矩,乌云珠见到儿子的次数寥寥无几,三个月间,反而是福临每日早朝后都到乾东五所看儿子,看着孩子的小脸,朝堂上的烦扰顿时烟消云散。日日看儿子,对着襁褓中的儿子自言自笑,福临作为父亲,他对孩子的爱比之十月怀胎的乌云珠,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那日,福临照例朝服都没来及换就去乾东五所,可是,他进屋,却看见了一个面色铁青,七窍流血的死婴。一声哀吼,福临昏厥在地。
为了查明小皇子的死因,整个紫禁城被闹的人仰马翻,可是两个月过去了,还是一无所获。四皇子的离奇死亡,一夜之间铺天盖地而来的天花,皇三子玄烨染痘,天灾人祸,顺治十五年,注定多舛。
第二十章 深宫恨悠悠
顺治十五年三月,甲子,追封皇第四子为和硕荣亲王。如此追封对于一个只在人世存活百日的婴孩来说,可以算是荣宠已极了。
其实,追封不止是给死者的殊荣,更是对生者的慰藉。
三月的北京,已经春色依依了,天是暖的,地是湿的,只有早春的风还夹着寒气。昨日的追封,晴空万里,春景翩然。今天一大早,天就变了,雪雨交加,骤然冷了那么多,乌云珠坐在炕上,拥着狐裘,手里的暖炉将香气暖意四散而来。手里拿着一本书,被福临逐页做了批语,原本写的是史,如今和批一起看,倒成了为君之道了。
人,自己心里有什么,便能看到什么。
福临这会儿正在乾清宫上朝理政,乌云珠心中忧郁。早上去慈宁宫请安时,被带到殿里的暖阁侯见,在暖阁外面,她听见几个先到的妃嫔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什么这么小的孩子封个和硕亲王,人家岳乐征战劳苦了几十年也不过是年前加封了亲王,做额娘的行动言语就跟唱戏似的,那叫一个矫情做作,有了孩子也不知收敛,明明是富贵恩典生生的把小皇子给压死了。
领路的太监闻言颇为尴尬,不知是进好还是不进好,乌云珠宽容的笑笑,反身走到大殿的檐下,说,“这儿景好,我在这儿侯着吧。”
一袭奶白色旗袍,披着蜜色的裘皮斗篷,宫女打着油纸伞,乌云珠立在风雪里。到底有多大的怨恨啊,去诅咒一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是后宫里层层叠叠的怨气将孩子推向了黄泉路吗?雪还在下,孩子,你在别处,冷不冷,额娘只抱过你三次,你还记得额娘吗?恐怕你会更想你皇阿玛吧?一家人,没了你外公外婆,没了你,额娘也只剩下你皇阿玛了。
家,不是一个房间,不是一个宫殿,只是一个人,他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皇贵妃,慈宁宫来人请您去呢!”“噢?”乌云珠漫卷书册,皱眉疑惑,平白怎么会叫自己去?从前还是襄王福晋的时候,太后倒是常常召自己入宫陪她说话。如今进了宫,成了皇贵妃,除了每日例行请安以外,太后从没私下找过她。虽然太后还是会在别的妃嫔主位面前维护她,给她一个皇贵妃该有的脸面。只是,这些举动都是太后协调后宫的手段,对她即便是笑着的,也是由内到外的冷起来了。
外面的雪更大了,片刻间昏天暗地,乌云珠被宫女们扶上辇,向慈宁宫走去。雪吹得人睁不开眼,即便打着伞,雪花还是落到乌云珠的秀发上,江南细雨里滋养出来的如烟鬓髻,似乎永远不属于冰雪漫天的北国……
进了太后的内殿时,乌云珠颇为吃惊,布泰坐在主位神色阴沉,懿太妃站在她旁边面如死灰。布泰身后,她很疼爱的小答应苏麻喇姑垂目侍立,不远处,吴良辅躬身站着,吴良辅旁边,跪着一个眼睛哭得红肿,品级低下的宫女。
“吴良辅,”布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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