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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树花深-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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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就听门外一声马的嘶鸣,费扬古撇下银子抓起糕点,三步并两步的出了店门。他一看,又是吃惊,又是哭笑不得,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骑在他的马上,马不服,又叫又乱蹬,费扬古转念一想,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犊子,应该给点儿教训,于是,他大喝着让街上的人都离远些。就在费扬古镇定自若,抱着膀子看热闹的时候,那个男孩拽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肚子,低下头在马耳朵上重重一咬。黑马一阵嘶鸣,惊吓后两腿一甩,如疾风迅雷般的跑了,他忠心耿耿的战马,他善解人意的爱骑,被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孩子骑跑了,他看得目瞪口呆,气得七窍生烟。
费扬古大步追去,街口一拐弯的地方,他将手指放到口中,咻的一声哨鸣,马一听见哨声就急急的停下了,男孩在马背上颠颠扭扭,可马不动了,他将眉毛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俯下身,紧紧的搂住马脖子。费扬古离近一看,这孩子虎头虎脑的,滴溜圆的眼睛,撇嘴的时候,一对小酒窝,一脸的爱人肉,这样的孩子,就是去大闹天宫,也不会有人嫌弃。费扬古本来也不是生这个孩子的气,就带着调侃的说,“你下来吧,猴儿。”说着,伸出手要去接他下马。男孩把一双比同龄孩子大得多的手扣得更紧了,死命的箍在马脖子上,气呼呼的回了句,“我不是猴,我不下去!”
费扬古也懒得理他,瞪了那孩子一眼后,取下马鞭狠狠的抽了黑马一鞭,“你给我跑!再跑我抽死你,放血吃肉!”马委屈的哀鸣一声,随后前腿缓缓跪下。“这下怂了?你倒是给老子跑啊!”说着,费扬古又是一鞭要抽下,没想到马上的男孩敏捷的跳下来,伸手挡住了费扬古的胳膊,理直气壮的说,“不许打它!”。既然打定了主意要狠狠抽马一鞭子,费扬古手上就用了很大的劲儿,没想到会被一个半大小子硬生生的挡住,费扬古是武将,自恃豪力,被个孩子挡回自然恼怒,“滚,再不滚,和你一起打!”男孩攥住费扬古的手腕,固执的直勾勾盯着费扬古,有挑衅的味道。
费扬古这个气呀,火一上来也不管那么多了,撇下鞭子,挥起拳头就要揍那孩子,“你姥姥,偷我的马还有理了,替你爷娘收拾你!”“我没有偷,我就是骑,我骑它是看得起它!”两个人的话越来越不对付,费扬古就动手开始打那孩子,没想到男孩非但有天生的蛮力,还很有些机灵劲儿,可能也学过段时间功夫,还真的和费扬古像模像样的比划了几个回合,费扬古见自己轻了敌,无奈扔下手里的糕点打了起来,三两下就制服了那孩子,厉声呵斥,“小兔崽子,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嗯?”
男孩垂头不语,颇为气馁。费扬古冷哼一声,松了手,牵着马要走,低头再看落在地上散花的糕点,心中顿生不悦,看了男孩一眼,低声咒骂,“我操你娘!”男孩听这话一激灵,反诘,“你说什么?”费扬古不紧不慢的回过头,一字一顿的说,“我、操、你、娘!”男孩顿时气得直发抖,脸涨得通红,喘着粗气, “你、你、你……”费扬古看他这样子觉得挺可乐的,行伍待得时间长了,骂爹骂娘都成了家常便饭,于是,他又有恃无恐的说了一遍,“我操你娘!”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没想到那男孩疯了一样的从后面扑过来,飞起腿狠狠的一脚,踹到费扬古的背上,费扬古毫无防备,背部一阵生疼,一个趔趄,实打实的往前一倒,若不是平常惯于沙场格斗一挺而起,这一下早就趴下了。那孩子的一脚把费扬古踹火了,他气急败坏的揪住男孩的脖领子,不管在三七二十一,按在地上就是一顿打,边打边骂,“王八羔子,偷我的马你有理了?吃了豹子胆,还敢和爷爷我动手!”费扬古下手不轻,换一般人早就哭着讨饶了,没想到这孩子也不吭声,就是时不时的回过头瞪费扬古一眼,费扬古气急反笑,揪住男孩衣领,停下手问,“你姥姥,哑巴了?”
可能真是打疼了,男孩的鼻涕都出来了,咬着牙用袖口抹了一下鼻子,“我喜欢你的马才骑的,没有偷!你骂我娘亲,是你的不对,即便被你打死了,可刚刚那一脚我还是要踢的!”顿一顿,他又补了一句,“我已经很讲究了,我没有骂你的家人,你的手放这里,我都没有咬你!”他说着,指了指费扬古揪在他领口的手,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
未经世事,孩子想当然的道理倒也说得通。费扬古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略一推搡,骂了句,“好小子,滚吧。”松开了手,因为这顿拉扯,孩子的衣领开了,费扬古的手一离开,衣服里露出一枚羊脂白色的玉佩,泛着柔光的玉芯龙佩拴着酱色绳子,挂在孩子的脖子上。费扬古顿觉天旋地转,他抖着手去摸玉佩,玉佩上带着孩子的体温,他饱含深情的去打量这孩子,那张脸啊,不就是从三十年前的自己的脸上描下来的吗?除了那对酒窝……
男孩被费扬古突如其来的变化弄懵了,下意识的往后退,费扬古扳住孩子的肩头,正碰到他刚刚打的地方,孩子疼得嘶的一呲牙,又白了费扬古一眼。孩子一疼,费扬古的心也跟着揪起来了,懊悔不已,他喉咙一紧,说话的声音也变了,颤巍巍又小心翼翼的说,“辰,辰泰……”
这是他十年来在心里梦里喊了无数遍,却没有真的喊出口的名字,在梦里,儿子永远是他臂弯里酣睡的婴儿,哪怕他知道儿子已经长大了,有时,他也会梦见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背影,他在后面追啊追,那孩子在前面跑啊跑,一宿过去他跑得精疲力竭,可就是看不见孩子的正脸。上个月的一天,明珠的公子成亲,他去喝喜酒,划拳行令的喝到吐,晚上睡觉竟梦到他的儿子辰泰也成了亲,在梦里他笑得合不拢嘴,可醒来时,抹了把脸上,冷冷的全是泪,他竟是个连热泪都流不起的人了!
男孩无比惊异的望着费扬古,磕磕巴巴的说,“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我不认识你,你是谁?”费扬古鼻子一酸,半天说不出来话,拉着辰泰的手,擦干他手上的泥土,“我是你,是你……”他犹豫了,迟疑良久,“我是你父母的朋友。”辰泰拧着眉头,一副不相信的模样,“可我没见过你!”费扬古伏在辰泰的耳边小声说,“你娘亲闺名叫因泽,是个满人,瓜尔佳氏,对不对?”辰泰眨了眨眼,难以置信的模样,“你怎么知道?在周庄,只有我们家里的人知道啊!”“我不是周庄的人,我是从京城专程赶来拜访你父母的。也是,也是来看看你。”辰泰微微点头,小声说,“母亲是说她是在京城长大的。”费扬古抚着辰泰的脑袋,“辰泰,你骑在马上,我送你回家。”说着,他牵过黑马,将辰泰抱到了马上。辰泰一咧嘴,乐了。
费扬古指了指地上的糕点,“这是给你买的,没法儿吃了,等会儿经过点心铺子再买吧。”辰泰瞄了一眼,不屑的说,“我才不吃那玩意儿呢,我又不是宝宝。我喜欢马!”说着,摸了摸马的鬃毛。费扬古开心的笑,“那这马就给你了!我京城还有三十来匹好马,你喜欢,我过段时间就都给你送来!”辰泰摸着脑袋笑了,“不好不好,娘说不可以随便要别人的东西!”一句别人,说得费扬古心里很不舒服,也没再说话。辰泰年纪不大,却很聪明,察觉出费扬古的不悦,也没再吱声,过了一会儿,他小心翼翼的问,“叔叔,你见过我父亲?”费扬古点头,“是,一个温儒精明的人!可以说,是文采风流吧。”辰泰听了,喃喃自语,“你和他们说得不一样啊。”
没一会儿,到了辰泰的家,白墙黑瓦的整洁小院,正房和厢房都是二层小楼,周庄典型的住家,文雅精致,正房与厢房之间种着竹子,春日里,脆生生的绿,小院中间是粉色的桃花,正是花期,开得灼灼其华。
费扬古伫立在院门口,“辰泰啊,告诉你家大人,说京城有人来了!”辰泰将黑马小心栓到院里,“没有大人,娘还没回来,白天就我们!”话音刚落,就听正房的楼上传来了清脆的哭声,奶声奶气的喊着,“蒋姨,哥哥,娘亲!”辰泰大声喊,“宝宝不哭,哥哥来了。”说着,腾腾腾的跑上了楼,费扬古心里一阵钝疼,他隐隐的明白了自己明明那么想儿子,却没有勇气来周庄的原因了。
没一会儿,辰泰蹦蹦跳跳的再次来到院中,背后还背了个红衣白裤的两三岁小女孩,白皙俊秀的小脸,一双眼睛剪水秋瞳一般,这小女孩有种与生俱来的娇矜灵气,在她身上,能看见她父母的影子,还是她父母身上最闪光的那部分。费扬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心道,这样的女儿若是我的就好了,想到这里又开始痛恨自己的这个想法,安慰着自己,可能这样的小娃娃讨人喜欢,产生这样的念头是人之常情吧。
辰泰大步的摇着,大人模样的扭过头哄着背后的小姑娘,“宝宝,蒋姨自己家里也有事,不会一直陪你的,娘回来看见你哭,又要心疼了!”宝宝噙着泪的眼睛眨了眨,听懂了一样的在哥哥的肩头蹭了蹭,眼泪蹭掉了,嘟着嘴,吃起手指头,有滋有味的。辰泰憨憨一笑,“宝宝啊,街上的女娃娃们唱的童谣,哥哥学给你啊!”兄妹俩就这样你说我学的唱起了童谣,生长于江南的费扬古,对这首童谣,一样的耳熟能详。
“小囡囡,想郎郎。
酸秀才,坏心肠。
上京考功名,负了田娘娘。
娘娘入宫闱,承恩做贵妃。
崇祯皇帝笨如牛,娘娘牵着鼻子走。
弱质女儿安敢欺?飞上枝头栖梧桐!
……”
时光流去一百年,鲜活的帝王艳妃成了史书上的方块字,他的天子梦还挂在煤山上,任凭雨打风吹去,她的女儿梦却遗落在水乡故里,让一个又一个的垂髫稚女吟着她的歌,开始自己的人生路。
第十八章 细雨不可闻
这天黄昏,院门口出现了一个妇人,窄袖大襟的素缎阔边大袄,雪青色的裙子,容貌没有什么变化,神色却不同了,费扬古从来没见过这么安闲平和的因泽,这份心平气和让费扬古觉得陌生。很显然,因泽对他的出现觉得很意外,愣在原地了,费扬古将在一路上模拟了无数遍的情境重现了出来,他向前迈了几步,略一抱拳,镇定自若的笑着说,“有公务要办,刚好经过周庄,就来看看孩子,”他说到这里,略一停顿,下了一番决心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实在是公务缠身,想多叨扰两天都没法子,明天就走了。”
因泽笑着点头,随即连忙唤过辰泰,“辰泰,你快放下宝宝过来。”辰泰将妹妹放到地上,连忙跑到母亲身旁,“娘亲!”因泽激动的拉着儿子的手,指着费扬古,“辰泰,这就是你的父亲,快叫啊,叫阿玛!”辰泰吃了一惊,随即下意识的退了一步。“你啊,叫不惯阿玛,就叫爹吧,啊?”因泽哄着辰泰,辰泰低下头,默然无语。见因泽有些急了,费扬古连忙上前解围,“这么大的孩子了,怎么能说叫就叫呢,一个称呼嘛。”辰泰抬起头迅速的打量了一下费扬古,随后委屈的说,“他和林伯伯说的不一样,林伯伯也没说过父亲喜欢讲粗话。”
辰泰一口一个林伯伯,语气里满是依赖与亲近,费扬古原以为儿子叫林珩父亲的时候,他会非常的嫉妒不平,可没想到,辰泰叫林珩林伯伯,他也照样的嫉妒,照样的不平。费扬古拍着辰泰的肩膀干笑,“臭小子,倒挑起我的毛病了,不说不就完了?你娘当年也嫌弃我说粗话。”说这句完后,费扬古的表情便僵硬了,十年了,以为全都忘记了,可点滴细节却还历历在目。
因泽走过来淡淡一笑,“你不拘小节,倒成了我们的错了,先进屋吧。”费扬古的尴尬被她风淡云清的化解了,他不感激她,却有一丝失落。因泽抱起了宝宝,小丫头枕在因泽的肩头,好奇的望着费扬古,那双含冰带化的眼睛很像因泽,眼神里却没有因泽当初的凌厉,温润含蓄,像林珩,瓷白的肤色,更像林珩。孩子眉心的一枚朱砂痣,锦上添花的一笔,似观音眉心的那一点,好看到脱了凡尘,活脱脱的天界仙童。
因泽推门进屋,回身看费扬古和辰泰爷俩还站在原地,便不悦的对辰泰说,“想什么呢?快喊爹进屋啊!”辰泰执拗不肯,费扬古也不着急,笑呵呵的看着儿子,因泽呵斥,“今天不叫出来,就不要吃饭了!”话音刚落,宝宝歪着脑袋,冲着费扬古脆生生的叫,“爹,进屋!”费扬古不知所措,因泽搂住女儿,叹了口气低头进了客厅。费扬古拍了拍辰泰,“走吧!”随后也进了屋。
费扬古坐到椅子上,将儿子拉到身边,想说话,却不知该说哪句好,一味的傻笑。因泽把宝宝放到里屋,出来便笑着说,“你们爷俩聊着,我去做饭。将军想吃什么?”费扬古猛地回头看着因泽,因泽小心的问,“怎么了?”“没什么,你叫我将军,有点儿听不惯。”两个人忽然间沉默下来,过了半晌,费扬古打破寂静,兴致颇高的说,“对了,林先生什么时候回来?我带了好茶给他!”因泽的嘴张了张,又合上了,偏过头轻声说,“他回不来了,他,过世了。”
偏厅里,几案上放着两个漆黑色的牌位,一个写的“先慈朱氏之位”,另一个写着“先夫林珩之位”,上过香后,费扬古在牌位前负手而立,背对着因泽,他静默良久。因泽在后面坚定的说,“逝者已矣,我都明白的道理,你不用替我伤心,也不用想着劝慰我,四年前奶娘过世,两年前行之也去了,最难过的时候我都挺过来了,也就没什么了。”费扬古冲口而出,“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全都不告诉我,这两年你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是怎么过来的?”他说到这儿,略平定了一下情绪,无奈的补充,“怎么说,我都是辰泰的父亲。”因泽含着泪笑着说,“因为我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啊,你万念俱灰,可是孩子还有那么长的将来,你茶饭不思,可是孩子在长身体,他们要吃要喝。再大的悲伤,在儿女面前也都不算什么了。”
费扬古回过身看着因泽,“我一直不来,我还以为你过得很好呢,十年前你们在周庄安下家来后,阿汝就写信告诉我了,我这才明白那年我第一次带你来周庄,你是为什么哭。每隔三五个月,阿汝都会托人稍信来报平安,告诉我辰泰的情况。可我放心不下,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阿汝,我问她,你过得好不好,他待你怎么样。可阿汝回信没直接说,只是嘱咐我一定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不然你的好日子就像是从天上偷来的,老天爷不开心了,还会收回去的。于是我懂了,你当真是过得好。后来平三藩,在外面征战不断,我也再没收到过阿汝的信。”
因泽听他说话时眼睛看向别处,话说完了,她才转过头笑着对费扬古说,“过得好,现在也很好。你先去客厅吧,我已经叫辰泰去给你买酒了,饭一会儿就好了。”
一桌的家常菜肴,徽州菜式做出了江南风味,看着这样的一盘盘菜,费扬古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没一会儿,辰泰拎着一坛酒回来了。“还不给你父亲倒酒?”听了因泽的话,辰泰便给费扬古斟了一杯酒,费扬古看着自己的儿子,笑得合不拢嘴,揽着辰泰的肩膀,用筷子沾了沾杯里的酒,递到辰泰的嘴边。辰泰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
“傻小子,你小时候,我就这么沾酒给你,你可喜欢喝了,还吧唧嘴呢!”听了费扬古的话,辰泰转回头询问般的看因泽,因泽笑着点头。辰泰挠了挠头,将筷子往旁边一挡,毫不客气的抓过费扬古面前的酒杯,一杯酒一饮而尽,饮罢,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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