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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海岩-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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狈和屈辱来。看看那个值班员,正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填写着收押表和收押物品登记单,他突然想到了父亲,父亲过去也是蹲过监狱的,可那是国民党的监狱,自己现在却坐了共产党自己的监狱。他们会怎么同父亲说,怎么让他相信儿子是个坏东西?今后就是刑满放出来,父亲会怎么看他?同志们会怎么看他?那时候,这一段历史已经事过境迁,还有谁会理解他呢?他在人们眼里就成了一个犯了罪的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了。他感到背上热辣辣地出了汗,全身刺痒起来,这一辈子算怎么回事啊!
收押手续办完了,纪处长他们要走,他顾不得那个凶神恶煞的值班员,直起身子叫了一声:“纪处长!”
“干什么?”纪处长面孔冷冷的。
“我父亲怎么办,他还在医院里”
“他有他的组织,组织上会照顾他的。”纪处长的声音明显地缓和了一些。
“那,你们能不能先别告诉他,他有病”
“你——别考虑那么多吧,集中精力想想自己的问题。”纪处长说完,出门走了。
再以后,他就给带到这个七、八米大小的监号里来了。
夜里,他躺在硬梆梆的铺上一动不动,脑子里一会儿千头万绪,一会儿又是一片空白。
直到天快亮了才暖俄睡了过去,一直到现在。
黑漆铁门砰地响了一声,他的神经紧张起来,望着那扇咧开了一道缝的车门不知所措。
“四号,出来打饭。”甫道里,一个声音高叫。
他连忙在屋子里寻找了一下,在屋角找到两只塑料饭碗和一个塑料洗脸盆,便端着饭碗从牢门口探出头来。
甫道一端,摆着两只桶,旁边站着一个身穿油腻黑布服的犯人和~个穿警察制服的看守,那看守对他又喊了一声,“过来打饭。”
他走过去,看守问他:“昨天才来的产‘又说:”以后,记着啊,每天早上八点半,下午三点开饭,你看见自己的门开了就出来打饭,不要等别人喊,听见了吗?“
他说:“听见了。”
伙房的犯人给他盛了一碗菜,他又在另一只桶里拿了个大个儿的窝头。
“拿两个吧,可以拿两个。”那位看守说。
“一个够了。”他端着饭碗要往回走。看守又说:“回去拿脸盆来打开水,动作快一点儿。”
等打完开水回来,电动牢门又锁上了。他很艰难地就着那碗寡淡的菜汤把窝头吞下去,他记得过去只是在学生时代去农村学农的时候,才吃过几顿窝头。
吃完了饭,坐了片刻,牢门砰地又一响。
“四号,出来。”
刚才出去打饭的时候,他已经看到,四号,是自己牢门上的号 码。
他出去了,走到南道的出口,一位预审员(他过去见过这个人)正哈着腰在桌子上填写提票,填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哦,你就是周志明,走吧。”
出了监楼,穿过他窗外的那条路,来到预审楼。走进一间预审室,他第一眼就看到桌子后面,站着处长纪真。纪真对他注视了少顷,把手指向方凳,沉沉地说了一声:“坐下吧。”
内打下班铃还差半个多小时呢,追逐办公室的人就已经撤得差不多了。段兴玉刚刚锁好办公桌的抽屉,有人推开他的门,探进一张脸来。
“段科长,纪处长电话找你。”
“从局里打来的产‘他知道纪真从下午一上班就被甘局长召去谈话,便一边走向外屋的电话机,一边随口问了一句。
电话听筒里,传来纪真死气沉沉的声音:“兴玉吗?”
“你还在局里?”
“不,回来一会儿了,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放下电话,他原地呆站了一会儿,犹豫着是否要借这个机会,把那封写给公安部的信拿给纪真看。那封信写好已经在抽屉里压了快一个星期了,虽然大前天拿给大陈看了一遍,但在实际上,他还并没有完全拿定主意,是不是真的让它去见天日。
311案的是非帐到底该怎么算,仙童山诱捕行动的失败到底咎由谁取,难道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不了了之了吗?虽然他并没有直接参加仙童山的行动,但对这个案子的根由始末,来龙去脉,却是一清二楚的。很明显,对311案的失败,稍稍有点侦察工作知识的人,都不难找出其中的症结。从那天和严君、周志明在他家里谈过话之后,他就动了写这封信的念头,他那天对这案子做的那一大段分析,实际上也是借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事情越想越清楚,越想,就越能看出危机感来。311案的失败所暴露出来的问题不能不令人忧虑,要是老这么搞案子,侦察不讲侦察的方针,审讯不顾审讯的原则,愚昧无知、毫无规格、阻塞言路、个人独断,怎么能像整天叫唤的那样,“无往而不胜”呢!
那么这封信该怎么写,倒是很费了一番踌躇,未及提笔,已经几易腹稿。他最初拉了一个大提纲,想尽量把情况反映详细一点,观点摆得透彻一点。试着写了几页,结果全都揉烂撕碎了。因为他越写越觉得,没搞过这个案子的人,投亲身接触过徐邦呈和甘向前的人,是很难通过这么一封信来分清曲直,评断是非的。于是他改了主意,现在定稿的这封信,字不满千,除概括地讲了几句案件的梗概和眼下的结局之外,中心一个意思,就是希望部里派人下来,认真总结一下这个案子的教训,为今后戒,为他人戒!
信是私下写的,到目前为止,只给大陈看过,大陈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惊讶,惊讶中带点害怕,害怕中又带点为难。
“哎呀,当初去局里开会,只有你和纪处长参加了,你们是怎么研究的,其实我也不清楚,对徐邦呈的审讯我又没直接参加”
“啊,你放心,这信只署我个人的名字,木代表你。以后部里要是真有人查下来,我当然会说事前没有给你看过,这你放心。”
“咳咳,那倒没什么,那倒没什么。”大陈尴尬地解释着,“我的意思是,写这种信,大概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吧。”
他收回信,脸色有些不快,用一种泛指的口气说:“我怕的是,连咱们这个最讲究认真的部门里,也找不出一个认真的人了。工作上有什么毛病,出了什么事,只要牵扯了头头儿,就没人愿意出来说说话,较个真儿,大家都在糊弄,糊弄谁呢?还不是在糊弄国家!要说起这个,我倒要讲句公道话了,周志明再有多大错误,这一点还是难能可贵的,他就讲认真,是真心实意地尽责任,我不是给他鸣冤叫屈,你说是不是阳!”
“那是,那是。”说到周志明,大陈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真诚了,周志明被抓起来已经满一个月,处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私下里说他的好话了。可大陈的声音依然放得小小的,仿佛深怕隔墙有耳似的,“我是说,你信里讲的什么侦察的方针,审讯的原则这些话,有人会钻空子,说你给十七年旧公安局的反动侦察路线翻案,不是我草木皆兵,事儿就是这样,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树林子大了,你犯不上去沾惹那些恶乌。”
大陈的口气是很郑重的,段兴玉也不得不沉吟了一下,“当然,措词上还可以再斟酌。不过,十七年侦察工作上的那一套,是不是一概不能用了,还是让历史来定论吧。”停了一下,他又一次声明似的说:“这信,只署我个人的名字,绝不借用你们311专案组的名义,也不指名道姓引用你们的观点。知无不言,我作为一个基层公安干部,向上级反映一点情况,总不为过吧。我之所以把信拿给你看,也无非是私下里交换一下意见罢了。”
大陈迟疑片刻,索性挑明了态度,说:“我看,你也用不着署名,信迟早要转下来,犯不着让头儿们记恨你。”
段兴玉摇摇头,说:“本来是光明正大的事,一躲躲闪闪地干,反倒让人疑心有鬼了。再说,知道311案情况的人一共没几个,他们要是查,还怕查不出来是谁写的吗?”
大陈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主意实在不高明,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应该说,大陈还是忠厚的,偶尔使一点小诡计,也让人觉得很拙。可他的忠厚又常常表现为安于现状,能忍则忍,对这一点,段兴玉是不大喜欢的。
那么纪真呢?如果他把这封信拿给纪真看,又会得到怎样一种反应?支持,还是反对?他早在启笔动墨的那一天,就想着信写成后要请纪真把把关,行文的角度、口气,都要向纪真讨个分寸才好。那时他居然没想到,纪真,毕竟也是这个案件的负责人之一,责任系之,利害系之,还能不能像自己这么旁观者清,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事情。而且,纪真在涉及到“十七年”的问题上,有着更甚于大陈的敏感,这一点也不能不考虑进去。
这样转念,他决定不把信带到纪真那儿去,于是空手出了门,往二楼的处长办公室走去。
纪真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弥漫的烟气几乎把他的身子罩起来,段兴玉走进屋子,他没有说话,甚至连低垂的头也没有抬起一下来,仍闷闷地抽烟,屋内的空气,已经十分浊呛。
段兴玉在沙发上坐下来。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眼前的纪真,他的老上级,事业上的挚友,近三十年来共忧患同欢欣的知己,竟像一个全不认识的陌路人。
“甘局长和你谈了?”段兴玉打破沉默。
纪真把烟蒂慢慢地在烟灰缸里碾碎,脸色晦暗,“谈了。”
“下午局办公室来了一个电话,”段兴玉随便把话头扯起来,“让我们明天去一个人到局里,说是谈周志明父亲的事,电话是打到值班室的,值班员也没问清楚。会不会是他已经知道了他儿子的事?不过,对他封锁消息是医生的建议,局里当时也是同意的。”
纪真从皮包里取出一张纸,默然递给他,他一看纸眉上的几个字,禁不住发呆了。
“死亡通知书?”
“我今天和甘局长谈完,碰上局办公室的人了,他们和我简单谈了谈。”纪真苍哑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他父亲的食道癌自从上个月确诊以后,变化发展得很快,昨天早上咽气的。”
长时间的沉默占据了这间屋子。
“那,这份通知书,怎么办?”
“明天我到看守所去,交给他。”
段兴玉觉得脑门上的血都凝固了,脸部直发僵,但他还是用了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他会受不了,我想他准会受不了的。”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总得让他知道。”
“你知道吗?这父子俩相依为命二十年,他受不了的。”
“唉——,这也要怪他自己,如果不犯这个错误,也不至于连父亲死了都不能见一面。”
“老纪!”段兴玉声音很低,但那格外深重的语气使纪真不由地抬起眼来。“老纪,广场这件事,还有我们对这事的处理方式,不光是他一个人想木通啊,我不相信你就真的那么无动于衷。”
纪真半晌没吭声,但脸上的表情却清晰无误地默认了段兴玉的话。屋里一时又没了声响,只有楼外临窗的一棵古槐传来如泣如诉的絮语,落日余晖映在墙上,被摇曳的树叶搅成闪动的碎片,风,带了些热气从纱窗里扑进来,使人依稀嗅到一点儿夏天的气息。
“对当前的运动,对广场上的事件,想不通不要紧,转弯子也允许有个过程嘛。”纪真低低地说:“但是行为上发生抵触,性质就不同了。即便这么说吧,他要是单单在广场上应付差事,我也不会说什么,连我,连咱们全处,甘局长都认为是在应付差事。本来嘛,搞那么多人上广场上去抓人,哪儿有那么多坏人呀?可是周志明,怎么那么大胆子把密拍胶卷给曝了?我气的不是没能抓到人,悼念总理嘛,即便有点儿过火行为,也不见得非得抓起来。但是作为一个公安干部,自己想不通就这么干,得了啊?特别是一个侦察人员,使用这种手段,我不是指这件事的内容,而是指它的作法,这种作法对于侦察员来说是最可卑、最要不得的。
兴玉,咱们干侦察快三十年了,这样的事真还是闻所未闻,你也许能接受,我可接受不了。“
段兴玉把憋在肚子里的气长长地吁出来,他放弃了同纪真争辩的打算,换了个平缓的口吻,问:“这些天,审讯的情况怎么样?”
纪真摇摇头,隔了半晌,问道:“你们科里的同志有没有发现他最近都和社会上什么人接触?”
“他可不是个交际广的人。”
“晤——对。他们向阳院的主任和他是对门邻居,也反映周志明平常在家挺老实,家里也没什么人走动,可甘局长总想从他这儿抓点儿线索出来,唉,真是天晓得。另外,甘局长今天又提到了311案。他怀疑徐邦呈的逃脱和周志明有关,当然他也是以一事推一事,,段兴玉脸上微微冷笑,内心里有一股子火气一拱一拱地往上顶,恨不得摔点儿什么东西才能发出来,但他的声调仍旧平静着。
“老纪,咱们都是干了二十几年侦察了,可甘局长呢,毕竟是半路出家。对311案究竟该怎么看,失败在什么地方,咱们心里头还不明白吗。捕前没有侦察过程,审讯中指供引供,把自己的怀疑和成见全暴露给徐邦呈;对全部证据和全部情况又不做细致的综合分析,不让大家发表意见。什么‘三月计划’、什么‘特遣分队’、什么‘破坏批邓’,全是鬼话。你没有直接参加审讯,要是参加了,你也会看出问题来。我明白你当时把我调到追谣办的意思,是怕我得罪甘局长,甘局长我倒是没得罪,可你看这案子搞的,你们去边境的时候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不是应验了吗,结果比我们想的还要坏。从边界的情况看,敌人完全是有准备的,是准备好了接应他脱险的。要讲责任,甘局长首先应当负责,往下面一个小侦察员身上推倭,还讲道理吗?”
纪真微微点头,说:“是嘛,我也向甘局长表示,不同意他的怀疑。你要说周志明在广场事件上销毁证据,那是板上钉钉,他自己也承认的。可徐邦呈的逃跑是不是也和他有关,话就不好这么说了,没证据嘛。这个问题甘局长倒也没再坚持,不过总有点耿耿于怀的样子。”
“甘局长今天找你,就为这个吗?”
“不。他对我在预审处谈的那几条意见有看法,他认为周志明应该以反革命定性。其实,我说的那几条,也不单是我一个人的意见,预审处的同志也是这样看的,而且这个案子的审讯工作主要由他们负责。可甘局长偏偏把我叫去,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好像周志明出了问题,连我,连我这个处,也有问题了。”
“那对周志明究竟怎么处理呢?”
“我还是跟甘局长争了一下,周志明对广场事件的看法,主要是个认识问题嘛,发展到犯罪的,还是他的做法,一个侦察人员做这种事的确是很恶劣的。我原来向预审处提的意见是劳动教养三年,预审处后来定的是有期徒刑三年,今天甘局长又改成十五年,不过,不按反革命定性,只作为一般刑事犯罪处理这一条,他倒是同意了。”
“十五年?”段兴玉觉得自己张开的嘴都没法收回去了。纪真没理会他的惊愕,继续说:“甘局长又要把周志明也列入巡回批斗,我没同意。周志明毕竟当过公安人员嘛,一巡回批斗就得讲他的罪状,一讲罪状就会影响公安机关的威信,引起群众不信任,有副作用。我这个理由甘局长也扣不上什么帽子,最后改为到全市公判大会上陪斗,不单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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