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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海岩-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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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以“恶毒攻击革命样板戏”、“影射咒骂无产阶级专政”的罪名加刑四年,所以一直在监狱里呆到现在。
他们来到猪圈,把计水桶从车上抬下来,卞平甲见他很吃力的样子,叹了口气说:“这一天,真够你受的,明天还行吗?”
周志明脸上露出一点地笑容,说:“凑合吧。”
“这是给新犯人的下马威,杜卫东刚来的时候也是这么给整服的,新犯人,都得当几天孙子辈儿的。”
周志明默默把沿水桶往猪圈里倒,倒完,他问:“田保善算干嘛的,好象老犯人也怕他。”
“他呀,是厂里的杂务。”
“杂务?”
“就跟班长组长差不多,管教干部木在的时候,他负责。”
“那干嘛不叫班长组长,要叫杂务呢?”
‘勺巨人中间是不能分三六九等,不准封官挂长的,所以就叫杂务。就跟前些年外面有的群众组织的头头不叫这个长那个长,而叫’勤务员‘一样。“卞平甲停了一下又说:”他解放前是郑庄煤矿的大把头,坐了二十多年监狱,老狱油子了,你别惹他,郑三炮、林士杰都是他手下的。“
“郑三炮犯什么罪?”
“他叫郑三波,郑三炮是外号,抢劫犯,混小子一个。”
“林士杰呢?”
“杆儿犯。啊,就是流氓强奸。”卞平甲说完,特又补充了一句:“你提防他一点,这小子不正经。”
“田保善那么狂,队长们知道不知道?”
“队长?两眼黑,知道个屁!这儿的干部不怎么样,从教导员那儿就没水平,连话都不会讲。我在三分场渔业队那会儿,他还是全场革命组织大联合筹备委员会的哪。有一次到三分场来给犯人讲话,讲什么来着,我想,··反正稿子是别人给他写的,咳呀,他念都念不好,那个笑话大了。”
他们推着倒空的浴水桶从猪圈往食堂走,西面天际,晚霞把云霞烧得一片通红,金灿灿的十分耀眼。监房年久变黑的房顶被火烧云映上了一层绚艳的色彩,一眼望去,倒也有几分动人。周志明站下来,向房顶上跳动着的光晕望着,卞平甲却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连人家那稿子上有个括弧,里面写着‘少举几个例子’,他都楞给念出来了,‘括弧,少举几个例子,抬弧完。’当时下面全笑了,把他笑火了,问我们笑什么,大家都木敢吭声,那时候田保善我们都是三分场的,唯独他站起来了,他说大家是因为听见有人放了个屁才笑的。田保善老狱油子明明是骂他哪,他不但没听出来,还训斥说:”放屁有什么好笑的!“
“田保善既然这么要他,怎么还叫他当杂务?”
“咳,田保善什么人物啊,见风转舵快着哪,于教导员一当上砖厂的头儿,他立刻就糊上去了,舔屁股溜沟子这份儿拍,别提多露骨了。教导员只要一到工地,自行车往办公室门口一支,他准过去给擦得错亮,结果还真给提了个杂务。”
“于教导员怎么不提防他一点儿呢?”
“也就是于教导员吧,要是在三分场,他这一套谁吃呀,三分场文化革命前是劳改系统的红旗单位,虽说现在不那么香了,可实际。L就是比这儿强。丁队长就是从三分场调来的,在砖厂就吃不开,连犯人都看得出来。”
卞平甲这一席话,使周志明在后来几天里心情格外沉重,他越来越明白地看到,在这个砖厂里,干部队伍涣散,牢头狱霸横行,管教力量薄弱,改造质量当然更谈不上了。十五年!他将要在这里度过十五个寒暑年头,前途茫茫,那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懊悔一天甚于一天地折磨着他。那么急切地想使自己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强者,那么天真地想不辱没一个共产党员的坦白和责任,结果怎么样呢?连党员的称号也被剥夺了,而自己也并没有成为一个强者,说不定将来还会变得更加软弱和狠琐,他得服从田保善之流的支配,连社卫东,一个扒鸡摸狗的偷儿,也敢公然从他碗里抢饭吃,他还得赔笑脸,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来。十五年!在这群历史的和社会的沉淀物的包围中,他也许会被这帮人淹了,溶解了!
每天,他仍然很留意早上喇叭里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的新闻,农业战线一片大好,工交战线一片大好,教育战线一片大好,可在这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形势下,这个办了二十多年的大农场,为什么连一点荤腥都闻不着?为什么连段科长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硬汉,在一次偶尔听到群众中流传的总理遗言中周总理为老百姓的苦日子难过这话时也要掉眼泪?为什么性情耿直的江伯伯,谨慎持重的施伯伯,待人如兄长的安成,本来自己就是弱者还要同情弱者的萌萌,还有许许多多相识不相识的人们,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们,都要到十一广场,天安门前,去泼着命地闹事呢?难道那么多人都错了,都疯了吗?大家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替自己的国家着急,替自己的觉着急吗!他曝毁胶卷为什么?从根儿上说,难道不是为公安事业本身吗!
可是,国家,党,现在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看不见老百姓的心呢?我没有做对不起国家对木起党的事,为什么要让我在这儿和田保善他们挤在一通炕上?他想不通!他肯定是冤枉的,可跟谁说去,谁承认!
一次在窑上休息的时候,他和卞平甲去推开水,路边没人,他忍不住问:“老卞,你说,外边那么乱,里边又这么糟糕,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卞平甲没听明白似的。
“你说咱们国家,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咳!”卞平甲笑起来了,“你这都是操的什么心哪!”
“老卞,”他犹豫了一下,“你过去是党员吗?”
“我?哪儿够啊。”
“我,我在外面是入了党的,你知道,我们搞公安的人就爱认真,我实在不愿意我们国家老是现在这个样子。不光我,你要是在外面就知道了,有多少人上了十一广场,还有北京的天安门!”
“哎哎,咱别说这个了,咱别说这个了。”卞平甲胆战心惊地前后看看,“你呀,将来非得跟我一样不可,吃亏就吃亏在这张嘴上。你不是党员了,不是公安干部了,你是犯人,犯人说这个有什么用啊,弄不好罪上加罪。”
他生气地叫了一声:“我没罪!”
“得得,说这没意思,没意思,这不是找不自在吗?”卞平甲实在不愿意再谈下去了。
他也不再说了。也许因为卞平甲关的时候太久了,对外间的民情已经十分隔膜,所以才没有他这种强烈的苦闷?可卞乎甲是因为写错了个字而蹲牢的,岂不是比他更委屈吗?大概正像卞平 甲第一次见他时说的那样,他是从小就没有受过委屈,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委屈感的。其实卞平甲并不深知他的身世,公允地说,他也是经历过一些委屈的,至少当过几年“可教子女”吧,而且父亲因那个环保姆推脱责任,也错打过他,还关了他一整天呢,可父亲是爱他的,非常非常爱他的。想到这儿他心里突然轰一声亮起来了!是的是的,党是爱他的,公安队伍也是爱他的,但是,就像父亲也有受骗错打他的时候一样,党,有时也会被坏人蒙骗而一时委屈她的儿女们,而实际上,他仍然是一个党员,仍然是一个公安战士,不会永远被抛弃的。
他知道,这也许纯粹是自我安慰,甚至是自我欺骗,但是这么想着,心里便能好受一点,有时连脸上都能情不自禁地绽出一丝笑来。
繁重的体力劳动,每天都把他的精力全部榨去,使他无暇去做更深的思考。杜卫东每天还是那么冷冷的、有意的在加大他体力的消耗。他心里的火儿已经越积越旺,不过他明白,杜卫东并不是他的直接对头,他不过是一杆枪,使枪的是那个田保善,至于这个封建把头干嘛要这样和他过不去就不得而知了。他私下里琢磨,也许是他没有像其他犯人那样俯就他;也许是他身上那点儿不和其他犯人同气合群的孤傲劲地刺激了他;也许仅仅是出于一种折磨新犯人的虐待狂的习性。连着一个星期,他咬着牙干活,田保善越整他,他反倒越发狠地不愿屈服,不愿逆来顺受。他的手掌心被小车的铁把磨得血肉模糊,有时累得几乎一松劲儿就能昏过去,但他仍然支撑着,支撑着,连他自己都惊奇,在他缺乏锻炼的筋骨里,何以能迸发出如此巨大的韧性和耐力来!
人很快就瘦下来,瘦得脱了相,筋骨历历可数,手抚在上面,只能觉到隔着一层薄薄的皮。伙食又差得要命,莱里没有一点油水。这也难怪,这几年连南州市都见不到什么菜,更不要说这个主产粮食的劳改场了。他最恨的是每一次到开饭的时候,田保善便以杂务的身份支派他出去干这干那,等回来,饭盆里常常只剩下一个窝头或者半碗高梁米了。晚上睡觉也睡不好,郑三炮和杜卫东故意从两边挤他,翻个身都别扭,也亏了田保善安排这个铺位的苦心。饥困交加之下,他常常虚得两眼发蓝,差木多每一车土都要经过拚命挣扎才能推上通向制砖机的小坡。因为饿,吃饭吃得太急太猛,他的胃又开始捣乱,腹内常似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搅动,疼痛越来越多地耗去了他要用来干活的体力。
这一天上工,他照常歪歪扭扭地走到那辆小车前,田保善,突然拦住了他。
“从今天起,你装土吧,杜卫东推车。”
他警惕地看了一下那张阴险的老脸,放下了车子。
林土杰笑微微地把那张大疤脸挨近了他,嘴巴里一股子口臭味儿直窜他的鼻子:“喂,小家伙,轮你报仇了。嘻——”
杜卫东一睑丧气,蔫蔫地把车子推到周志明面前,等他装土。
他装了一平车,便直起了身子不装了。从感情上讲,他倒是真想报复杜卫东一下子,出出前几日的恶气。他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想到自己到底是个共产党员、公安干部,不能随了他们的样子行事,连点正气也不要了。
杜卫东却完全是一副挨打的面孔,戒心十足地望望这一车平平松松的土,凝聚着警惕说:“装不装啦?不装我可推了啊!”
“推吧。”他态度随便地说。
杜卫东迟疑着把交叉抱在胸前的手放下来,走到小车跟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一提把推走了。
郑三炮在一边直唱牙花子,“嘿!你小子怎么那么蠢呐,他前几天怎么给你装的?还不趁机会整整兔崽子,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嘛。”
他不搭腔,杜卫东把空车推回来,他还是那么平平松松地装了一车。
田保善提着把铁锹,阴阴地踱过来,说:“这车装得太少了吧?”
他一翻眼皮,答道:“别人木都是装这么多吗?再多装,他顶得下一天的活儿吗?不信你来试试,我给你装。”
田保善给噎得僵在那儿,也没法发作,只好咧咧嘴说:“行,行,你还够仁义的。”
郑三炮用铁锹在土块上打着拍子,哼哼呀呀地念道:“面无四两肉,此人必难斗”周志明知道是在骂自己,装做没听见。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他悄悄去问卞平甲,“田保善今天怎么黑上杜卫东了?”卞乎甲看看近处没人,轻声说:“昨天社卫东倒批水,偷着捞计水桶里的剩菜吃,挨了田保善一顿狗屁毗,木服气,顶了两句。”
“吃剩菜有什么,好多人都吃,我看见林士杰倒批水的时候也吃过。”
“大概还因为一本《水浒传》的事,杜卫东前两天在图书馆借来看的,田保善要先看,他没给是怎么的,咳,别管他们,狗咬狗。”
收工的队伍照例要比出工走得快,有人往天上看了一眼,头顶上压着一大块黑而厚的阴云,腾脏发亮的落日余晖沿着它那一直铺向天边的参差不齐的边缘倾泻下来,宛如给大地罩上一层薄纱。队伍里传来三两句小声的猜测,“听,有雷呢,雨不小。”“下也下不长,明儿准晴,照样出工。”更多的人往天上观察了一阵,又低下头去走自己的路,下不长的雨比不下还要讨厌!
刚刚跨进监区大院的门,犯人们突然霍地抬起头来,鼻子一齐拼命地抽动着,周志明也闻出来了,空气中飘溢着一股令人垂涎的大米饭的香味儿!他自从被捕以后,还从来没沾过一粒大米,这久违的香气对他那饥肠的诱惑,简直是不可抗拒的。
值目的犯人端饭去了,其他人都捧着自己的饭碗屏息静气地等待着,屋子里没有了往日那种污秽的插科打挥的笑骂,寂静中能听见远远的地方滚动着沉闷的雷声,活像是预示着一场大战的将临。
偏偏这个时候,田保善说院子里有一堆垃圾得马上清,把社卫东硬给支派出去。杜卫东刚走,饭就端回来了,熬豆角的菜盆里还夹杂着几块猪腔骨。犯人们嗡地一声扑过去,眨眼间挤成一个人疙瘩,碗、匙、手一齐伸向饭菜盆子。
卞平甲一边往里挤,一边挥手招呼周志明,“来呀来呀,要不你就吃不上!”
周志明下意识地往前挪动了两步,又站住了,他简直见木得这种场面,一阵酸呕从胃里急泛上来,把食欲破坏殆尽,心里头仿佛有一道深沟在拦阻他,沟的那面是一群野兽在争食,木能往前走了,再走,你就也成了野兽,站在这儿,你就是人!此刻,他觉得以前自己并本格外注意到的人的那种最基本的尊严竟是这么难能可贵。他一只手叉在腰上,冷眼望着那一堆人团此,恨恨地想:“吃不上就吃不上,不吃了!”
不过最后他还是吃上了,虽然半他,但总算尝到了大米饭的甜腻。他发现,田保善、林士杰这些老犯人的确是有经验,头一碗都不盛满,只盛个七八成,然后守在饭盆边上闷声不响地大口吞咽,趁盆里还有剩的,用惊人的速度吃下去,再盛第二碗,这第二碗就像杜卫东给他装的那一车土似的,盛得满满的,用力压瓷实,然后端着菜,找个舒坦地方一坐,再细嚼慢咽地品味儿去。
周志明闷闷地站在屋门口,向南墙下的队长办公室望了一眼,一个念头突然在心里冲动了一下,“干嘛不找队长谈一下?在我们的监狱里,歪风邪气这么盛行,这是合法的吗?”
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大步向队长办公室走去,心里坦荡荡的。田保善他们能怎么着,大不了是再叫他推车,前一个星期他不是也照样挺过来了吗!走到值班队长的屋门前,他鼓鼓气地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
他走进屋子,一个只有三十来岁的队长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什么事?”
“报告队长,我有点儿想法,想谈一谈。”
他充满希望的目光所接触到的,却是一张冷漠的面孔,“我马上要交班儿了,呆会儿你跟丁队长谈吧。”那个队长说了一句便又埋头去洗自己的衣服。
他好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呆愣着没动窝。
“你出去吧。”队长又抬起头,不耐烦地看着他。
从队长值班室出来,往回走了几步,他突然看见教导员于中才独自从监区外面踱进院来,犹豫了一下,他迎了上去。
“有事吗?”于中才嘴里嚼着什么,领下的肥肉一转一转地晃动着,纤细的嗓门变得混沌起来。
“教导员,我想同你谈谈。”
“你说吧,什么事?”
黑云越压越低,雷声越滚越近,他迟疑了一下,觉得站在院子当中说话很不方便,但看看于中才那张等待的面容,只好说出来。
“教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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