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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海岩-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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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垂下眼皮,避开女儿针刺一般的直视,好半天,才用几乎觉察不出来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好,你大了,你的终身,自己做主吧。”
  但是宋凡依然毫不让步,一连三天,天天盯着小女儿,连上街买菜都陪她一道去。肖萌虽然一直闷闷不乐,少言寡语,但也再没重提去探监的念头,宋凡也稍稍松了口气,她想那天晚上孩子不过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心气平静下来也就完了。到了第四天,她的腰疼病又来了一次小小的发作,悟着热水袋路在床上,只好让肖蔚一个人出来买菜。
  肖萌随便买了点儿黄瓜、西红柿,便从神农街把口的菜市场出来,她并没有马上拐进自家的胡同。站在路边踌躇少顷,过了街,乘上了一辆从南往北开的公共汽车,坐了三站路,在校场口下来,往东走了几十步,进了那家全市最大的信托商店。
  在收购部的柜台前,她摘下腕子上的手表朝里递过去。
  “委托呀?”一个年逾半百的老营业员看了看那表,又放在耳边听了听,说:“这表可卖不了多少钱。”
  “您看值多少钱就给多少吧,我急等用钱。”
  “这表你是什么时候买的,有发票吗?”老营业员从花边眼镜后面透过怀疑的目光。
  这块半旧的“上海”表原来是姐姐的,姐姐参加工作以后,就更新了块“梅花”,这只“上海”便传到她的手上。至于表是何时所买,发票是否还在,她都说不出。
  老营业员想了想,招招手对她说:“来,你跟我到里边来,商量商量值多少价。”
  她跟着他走进柜台后面的一间屋子,老营业员并没有跟她谈什么价钱,而是向一个中年人耳语几句,便扭身出去了。
  中年人走过来,手里掂着那块表,表情严肃地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我没工作。”她说。
  “你住什么地方?”
  “你们收不收?不收就拿来,又不是查户口,问住哪儿干什么?”
  “这表是你的吗?”中年人不再绕圈子,直言不讳地问了一句,见她瞪大了委屈的眼睛,解释说:“我们这儿有规定,委托表呀什么的,得凭买表的发票,没有发票就得开具单位证明或者街道办事处的证明,可你什么都没有”
  这是她头一次典当自己的东西,当然不明规矩,愣愣地不知所措。正在这时,有几个人从屋外大声争辩着走进来,其中一个穿着民警制服的女同志突然跟她打起招呼来。
  “咦,施肖萌,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肖蔚也认出她来,大喜过望地叫道,“严君!”
  严君的一身警察制服爽挺可体,显出一副英武俊丽的体态。她略带惊奇地问肖萌道:“你是来卖东西的?”
  中年人把表递给严君,说:“她想卖这块表,可什么证明也没有。”
  严君拿过表看了看,随口问:“怎么了,卖它干嘛?”
  肖萌垂下头,对于严君,她从内心里是信赖的、感激的,甚至觉得严君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与之倾吐的人,只是眼下人杂,无法启口。
  严君审视的目光在肖蔚脸上转了转,挽起她的胳膊,轻声说:“走,咱们出去说。”
  严君对这里像是很熟,领着肖萌推开屋子的另一扇门,穿过一个不大的院并,在通向信托店后门的一条闻静的夹道里站住了。
  “出了什么事吗?”严君的脸上并无多少表情。
  “我要去看他,家里不同意。”
  不用解释,严君完全明白这个意思了,她断然地摇了一下头:“不,你别去,别干傻事。”
  严君的果断看上去是毫无商量余地的,肖萌想笑一笑冲淡一下这种严肃的气氛,嘴角咧了咧,眼泪却先涌上来,她连忙把脸别向一边。
  “我打定主意了,我要去。现在他是弱者,需要温暖,需要同情。”
  “可你不想想,你又不是他的家属,你去了人家会让你见吗?就是家属去,也得先和劳改部门联系好了再去呀。再说,你去了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说不定反而会给他带来烦恼,带来痛苦的。”
  肖萌摇着头,不让她说下去,“不不,他需要我,我知道他现在需要我去看他,需要同情、需要安慰,他太倒霉了,太惨了!”
  前面房子里,有人在高喊严君的名字,严君把手表塞在肖萌手里,说:“你别想得那么容易了,自新河农场的情况,你完全不了解。今天晚上七点半咱们在建国公园门口见面,正门。
  我详细跟你讲,表,千万别卖了。好,晚上七点半。“说完,她匆匆扭身朝前屋的喊声跑去。
  施肖萌站在夹道里怔怔地发了阵呆,茫茫的心绪沉甸甸地堵在喉咙上。她从后门走出去,坐车寻原路回到神农街。这一天,做饭、收拾屋子、看书,她机械地、发痴地干着照例要干的事儿,而真正的思绪却陷入深深的访煌之中。严君的意见同家里是一致的,但比起家里来,她的话似乎又格外有分量。“难道我真的是在干傻事吗?”她开始怀疑自己了,“我这到底是木是一时虚妄的冲动?我的决心真的那么牢固吗?在一个有十五年刑期的囚犯身上去寻觅无法实现的爱,去寄与菲薄的同情,对他有什么意义,对自己又何以为了结呢?这些,自己以前并没有认真地考虑和权衡呀!也许,严君是对的,家里是对的,而我,我就是去了,就准能名正言顺地见到他吗?要是不去?不不!”公审大会的情景又浮现在她脑海里,周志明那被人揪住头发而仰起来示众的脸是那么苍白,那么憔伴,那么悲惨不忍一睹。这张脸在她心里刺下了抹不掉的印迹,一想到这张脸,一股义无反顾的责任感便填满她的胸怀,“他需要同情、需要怜悯,需要我,我得去!”
  整整一下午,两种思想在她的脑子里此起彼落地翻覆着、摩擦着、斗争着,一会儿,她觉得应当实际些,一会儿,又觉得种种顾虑实在是一种市侩的计算。一直到去建国公园赴约的时候,她依然是矛盾的、徘徊的,她无法预料如果严君再说出什么危言耸听的劝阻话来,她此行的决心会不会彻底崩溃掉。
  她是找了个去同学家串门的借口才出来的,母亲用戒备的目光在她脸上审视了好久,总算没有拦她。来到公园门口的时候,离约好的时间还早十分钟,她便站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等待着。
  节气已经过了立夏,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晚上进公园消夏纳凉的人群纷至沓来,公园门前的空场上熙熙攘攘。天色慢慢幽暗下来,远处电报大楼的大钟已经敲过了七点半的一记示响,钟楼的顶尖也被天边余下的一片黄昏薄暮的深紫,衬出一个近灰的轮廓,不一会儿,路灯亮了,青晃晃的光线水一般地泼在反光的马路上,有种阴森森的视感。·她就着路灯看看手表,已经快八点钟了,仍然不见严君的人影,她决定不再等下去了。
  她离开公园大门,正要沿道西的马路走到公园汽车站去,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扭过身,只见严君穿一身便服,拎着一只颜色素淡的尼龙布兜,朝她跑来。
  “忙到现在,好不容易出来,车又不顺。”她微微喘着,并没有说什么抱歉的话。
  她们顺着街往西走,都没有急于说话,沉默在两个人之间蔓延、扩展着。拐过街角,在路灯光照不及的暗影里,严君停下脚步,说话了:“我,呆会儿还得去市西分局,你拿着这个。”她从尼龙兜里掏出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塞到肖萌手上来。
  是钱!肖萌手指触在那硬挺光滑的纸面上,她看到手上握的,是三张十圆面值的簇新的人民币,木由慌乱起来。
  “不不,我不能拿你的钱,我自己有办法,我不要”她一迭声地把钱推回去。
  严君根本不去理会她那伸过来的捏钱的手,用一种极为果断的口气说:“我打听了,得坐慢车,每天早上七点二十从南州郊区站发车,中午就能到自新河了,然后还要换坐公共汽车。
  来回路费十二、三块钱足够了,剩下的,你给他买些东西吧,他不抽烟,买点儿糖吧,别买太高级的,犯人有规定的食品标准,太高级了就不让他收了。“她顿了顿,声调有点发颤,”你,多费心吧,··,谢谢你!“说完,扭过身,头也不回地跑过了马路,一辆刚巧进站的无轨电车把她带走了。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肖萌手里摸着那几张已经被捏得发烫的票子,木然站在马路边上。从严君最后两句话的声音中,她察觉到了她内心的激动,而自己感情的波澜也似乎被一种巨大的力量牵动起来,决心和勇气终于重新凝结在一起,她毅然向车站走去。
  但是,严君的某些细微的表情又使她困惑不解,“她干嘛反要谢谢我呢?”在公共汽车上,她这样想着。
  二十三冷冷的站台上,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同刚才那辆小火车一样老旧的小小车站。在一排简陋的砖房旁边,有些木栏杆向左右延伸,栏杆上早已胶满了狼藉不堪的灰垢,唯一新艳的,是贴在上面的用粉红纸写的一条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标语。
  她提着一只木大的提包随着零落的乘客走出站台。按严君的告诫,她没敢买什么高级食品,提包里只装了两包普通糖块,一包点心和几斤苹果,显得空晃晃的。刨掉回去的车费,身上还剩下十几块钱,她木知道这些钱能不能被允许留给他。
  出了车站,不知该怎么走,手搭凉棚,四外望去。这里,除了几段被芜草蔽没的年深残毁的断墙之外,便全是光秃秃的庄稼地了。收割后的麦田在暑气蒸烤下散发出异常干燥的气息。远处的大道上,一辆大约是慈格太后年代的大鼻子汽车停在那儿,她盲目地随了人们向汽车站走去。
  汽车的拉门前,站着一位身材矮胖的姑娘,脖子上挎着皮制的售票夹。高声叫着:“快点儿,跑两步,开车啦!”
  准备上车的人跑起来,她也随着加快了脚步,到了车跟前,她对售票员问道:“同志,去自新河农场,坐这车”
  “上车吧。”胖姑娘不等她说完就挥挥手,“这就是农场的环行班车。”
  这可真是辆老古董车了,柴油机引擎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开动起来,整个铁皮车身都在左摇右晃。肖萌紧张地抓住一只座位的扶手,显得有点儿狼狈。售票姑娘靠在油漆斑驳的拉门上,身体随了车子的晃动,倒溶合进一种特别的节奏感之中。她老练的招呼着乘客买票,不住地同熟人谈笑风生地闲扯,肖萌好容易凑了个她低头数钱的机会,问道:“同志,我是来看人的,请问该在哪儿下?”
  “那个人是哪个分场的?”胖姑娘反问。
  “自新河农场”
  “我知道,一下火车就算踩上自新河农场的地圈了,我问的是哪个分场,这儿有八个分场,还有几个工厂,··”
  “我也不知道哪个分场,可能”
  “那个人是干嘛的?”
  “噢,是犯人吧,”胖姑娘恍然地说,“你是不是来探视的?”
  大概满车的人都把鄙视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了,她的背上像有无数小刺作怪,脸上烧起一片火来。
  那售票姑娘倒是见惯了似的,毫不在意,给她打了张五分的车票递过来:“要是不知道他在哪儿,就先到总场场部下车吧,到场部打听打听。”
  于是她在场部下了车,问了三个人,才辗转找到了狱政科的接待室,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干部接待了她。
  “你是周志明的什么人呀?”她一边翻着卡片柜一边问她。
  “我是,他爱人。”她生怕关系远了不让见。
  “爱人?”女干部抽出一张卡片看着,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没填呀。”扭过头来,又对她说:“你这次来,事先跟砖厂联系好了?”
  “什么?”
  “我们这儿有没有给你发通知书,或者是他本人给你写了信叫你来?”
  “不,我不知道,没有。”她紧张起来。
  “没有?”女干部放下手中的卡片,皱起眉毛,“没通知怎么就来了。你的介绍信哪,我看看。”
  “我没带介绍信,我不知道要介绍信的。”
  “那你的工作证哪,也行。”
  ‘我没工作。“
  “户口本带了吗?”
  她愣在那里。
  女干部有些木耐烦了,关上了卡片柜子。
  “规定带的证明你都没带,那就不好办了。这样吧,你先到招待所住下,能不能见,等我们跟砖厂联系了再说。”
  砖厂?女干部几次提到了砖厂,显然周志明就押在那儿。施肖萌接过一张介绍住招待所的条子,走出了接待室。
  她在招待所熬了三天,天天都去接待室询问结果,头一天得到的答复是:“还没联系上。”
  第二天的答复是:“正在研究。”
  到了第三天,接待室终于有了个能摸得着的说法,“最迟明天做决定,你明天来吧。”
  明天,就是第四天了。她“失踪”了四天,不敢想象家里头,特别是母亲该是怎样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明天一定要见上他,不能再拖了。所以她第四天一大早就堵在接待室门口,堵上了那位第一天接待她的“老太太”。
  “老太太”让她在屋子里坐下,先给她倒了杯开水,然后才慢慢开口问道:“你到底是周志明的什么人?”
  “我是他未婚妻。”
  “未婚妻,噢——,这样吧,你把通讯地址留下,先回去,究竟什么时候可以探视,我们给你发通知。”
  她脸色苍白地站起来,用全部力气克制着自己愤怒的眼泪,一句话也没说便往外走,把那“老太太”弄得愣住了,直到她跨出门槛才在身后说了一句:“地址也不留了吗?”
  她连头也没回,浑身发抖地走到大路口,这就是四天,足足等了四天所得到的答复!她恨得胸口发闷,觉得这儿的一切都是那么可惜。
  大路从脚下伸向远方,柏油路面在烈日下蒸着虚抖的热气。在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北京吉普,司机把头理在扬起的前罩盖下,背上的衣服渍出一片汗渍,一个六十来岁的干部在旁边来回踱着步子。她向他们走去。
  “同志,访问去砖厂怎么走?”
  那个干部扬起一张瘦瘦的脸膛,很麻利地打量了一下她,用微哑的声音答道:“往西,一直走,再往北,远得很哪。你不是农场的孩子吧,到砖厂去做什么呀?”
  “找人。”
  “你是从南州来的还是从哪儿来的?砖厂有你什么人呀?”
  她没有回答,转身向西走去,心里头感到厌烦。在这些公安干部眼睛里,好像谁都是坏人似的,都得接受他们刨根问底的盘问,她讨厌这些盘问,也害怕这些盘问,她虽然背着家里跑出来,像个冲撞了闺戒的姑娘不顾一切地去私奔,但她毕竟害怕被人查到底细而连累家里,只盼今天一切都平安无事吧。
  加快脚步走了一段路,背上已是汗水津津,远远的,传来一阵汽车的马达声,越来越近,突然在她身后更然而止,显然是冲她来的。她心惊肉跳地转过头,只见刚才那位给她指路的老头子从吉普车里探出身来,招呼她说:“喂,小鬼,要不要我们给你捎个脚啊?我们也是去砖厂的。”
  她犹豫起来。那人又笑着说:“凭你这两条腿呀,怕要走到后晌去了,上车吧。”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上了车。不知道这老头儿还得问她什么,她低着头,不说话,车子又开动起来。
  “姓什么呀,小鬼?”
  看,来了!“姓史。”她灵机一动,话到口边把施音念成了史育,这样就算以后给查出来,也还可以圆。
  “砖厂有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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