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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海岩-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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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成叫维持秩序的保卫干部放他进来,然后说道:“你的消息倒是真快呀。”
  他愣愣地问:“到底怎么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玉山扯了他的胳膊,“来,进来看。”
  他们走进屋子,屋里光线很暗,摆设也十分凌乱。几个刑警队的现场勘查人员正在忙着清理刚刚用过的器具,他一看就知道,勘查工作已经收尾了。
  屋子正中站着马三耀,指手划脚地正在指挥着什么,看见他进来,先是意外地一愣,随即说:“你来的正好,你看。”
  他顺着马三耀手指的方向,朝摆在墙根的床上望去,一刹那间,他的呼吸几乎都停顿了,后背上有股森森的凉气直往上窜。他看见杜卫东硬挺挺地伏尸床上,像触电一样打了一个剧烈的战栗!
  “啊——?这是怎么啦!怎么回事?”他痉挛地叫起来。
  马三耀用冷静的声音只说了一句,“我们来的时候,他早就无法抢救了。”
  他全身哆喀,一股生理上无法压制的心慌意乱牢牢地占据了他。杜卫东那双由于瞳孔扩散而变得灰暗混浊的眼球,一动不动地凝止在半开的眼皮中间,脸面微微有些青紫肿胀,口唇发组,舌尖于齿列之间略略挺出,眼睑结合膜上的出血点清晰可见,任何侦察员都能从这副尸像上毫不费力地判断出,他已经窒息而死多时了。
  周志明从十五岁起吃公安这碗饭,也算是经过不少战阵了,在刑警队工作时,出人命现场也不止一次。他也曾扒过死人水肿的眼皮;也曾用手指按压过尸斑;甚至还曾捏着腐尸的双颊从臭气熏天的口腔里往外掏过脏东西。他做这些事,从来没有觉到过一点儿恐惧和恶心,而完全是作为自己职业的一部分,以坦然冷静的心情去进行的。但是,眼前的这具僵尸,是自己的朋友,是一个不久前还活生生地在电话里交谈的朋友,他的头皮酥酥地发麻,怎么也平静不了了。
  “他是怎么死的?”他神经质地抓住马三耀的胳膊。
  “勒死的。”马三耀冷静得像尊会说话的泥佛,手里下意识地摆弄着刚刚脱下来的白纱手套,说道:“从尸体的僵冷程度和尸斑上看,约莫已经断气十个小时左右了。”他环顾着杂乱无章的屋子,又说:“可惜,原始现场没有保护,进来的人太多,嗅源也破坏了,除了尸体没动,其它都叫厂里的工人们搞乱了。”
  周志明胸口发堵,良久,低声又问:“是他杀?”
  “不。”马三耀对着杜卫东那张丑陋变形的脸孔瞟了一眼,说:“根据我的经验,是自杀。”
  “自杀?”周志明抬起脸,眉宇间凝聚着毫木掩饰的怀疑。
  马三耀把两只拳头半握起来,向上举到胸部,两手之间好像有条绳索似的往两边拽了几下,说:“死者身体仰卧,绳结在前,死后双手还松松地摸着绳子,典型的自勒姿式。”
  “你仅从姿式上判断吗?”他露出极不信服的神情。
  “当然,不能那么简单,你看这儿——”马三耀戴上白手套,轻轻托起死者的下巴,说:“颈部素沟的深度较浅,皮下的软组织看上去损伤不重,至少,从表面上看没有严重的外皮剥脱现象。”他直起身来接着说:“你过去不是学过的吗?如果是自勒,有十公斤的重力压迫颈部就可以致死。但是他勒的情形就不同了,索沟深、皮下组织损伤严重,往往有皮下出血,甚至甲状软骨骨折。因为自勒和他勒的心理状态不同,所以勒力上的差别是很明显的。再说,杜卫东这样一个七尺汉子,当要被人杀害的时候,岂能束手待毙?可是你看,他的衣服这么整齐干净,不要说身上找不到任何抵抗伤,搏斗伤,就是连一点地挣扎的痕迹也没有,如果不是死于自勒,又该做何解释呢?”
  周志明无言以对,只得默然点头。马三耀又说:“不过现在只是初步断定为自杀,还不是最后结论,最后结论还要等法医鉴定和一些化验的结果出来才能做出。”
  杜卫东的尸体被一条白色布单从头到脚地蒙住了。周志明最后向那触目惊心地半开着的眼睛投去一瞥,觉得连呼吸都不能通顺了。那双没有瞑闭的眼睛,朝天仰望,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要吐诉什么
  他脚步发僵地跟着马三耀走出这间光线昏暗的屋子,户外明晃晃的阳光刺激得眼睛发酸。
  不远,仍然有不少人围着没有散去,一只无线电喇叭还在木厌其烦地高叫着疏导人们离开。
  在他们身后,几个刑警正用一只细窄的担架把全身素裹的杜卫东从屋里抬出来,塞进勘查车尾部的装尸盒里。马三耀碰碰他,说:“我该回去啦,你今天休息吗,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
  他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握住马三耀伸过来告别的手,犹豫一下,说:“最后的结论,能告诉我吗?”
  马三耀笑笑:“你又要找事了。”他晃晃志明的手,“好吧。”
  带着金色“公安”字样的现场勘查车在围观的人群中缓缓挤出一条缝,昂昂地鸣了一声喇叭,走远了。周志明推着自行车,夹在议论纷纷的人群中寻来路往回走,身边几个工人大声的说话,把他的心情搞得难过万分。
  “喂,究竟是谁啊?”
  “行政处的一个管子工,新来没一两年,可能是上吊了。”
  “死没死?”
  “死了,你没看见用白单子包着抬出来的吗?”
  “是不是偷江总家的那个呀?职工处那帮人干什么吃的,怎么净把这号人进来?”
  “我听说这人表现还可以,行政处还要评他当先进工作者哪。”
  “那他干嘛还寻死?肯定有问题。偷东西这玩意儿,有痛,梁上了就难改。”
  “要死不在家死,跑厂里脏一块地方,以后那屋子谁还敢住啊。”
  “我就敢,我正没宿舍哪,没人住我搬进去。”
  “呸!你搂着吊死鬼睡去。”
  “咯咯咯——”一阵轻德的笑声。
  他加快走了几步,想躲避开这些随口无心的议论和超然事外的嘻笑,他心里像灌了铅似的那么沉重。到了厂门口,看门的老头儿接过他还回的进门牌子,压着嗓门神秘地问道:“同志,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都说修管子小杜上吊啦。”
  他回过头,呆呆地向杜卫东离开人间的方向望了一眼,嘴里应道:“啊。”
  “因为什么事儿啊?”老头儿瞪起惊恐的小眼睛。
  “啊,不清楚。”他烦乱地敷衍了一句,喉咙已被沉甸甸的悲哀和迷茫扼住。他走出了大门,身后,还传来老头儿自言自语的喃喃声。
  “前儿个还给我修暖气哪,今儿怎么就会寻了无常呢?”
  他骑上车子,两腿无力地蹬起来,心里充满了问号——“怎么会寻了无常呢?”
  办公桌上那只俗里俗气的闹表起劲地走着,在寂静中,答答的声音显得格外沉重。窗外,茫茫的夜色把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神秘莫测的暗幕之中,要是没有这只木甘寂寞的闹表,真让人觉得时间都停顿了似的。
  从晚上七点钟他就坐在了马三耀这间办公室里,近乎痴呆地望着那根迟钝的分针慢慢地转了两圈,而那扇虚掩的房门却依然纹丝不动,门外的走道里也听不到一下脚步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又转过身子,走向门口,然后烦躁地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桌角放着一本(人民公安》杂志,杂志下面压了一本书,他拿过来看看,是法捷耶夫的长篇小说《最后一个乌兑格人》,信手翻了几页,却一行字也看不完整。屋里又燥又闷,燥闷的空气使他难以集中起自己的思绪,也许真是脑子过于疲倦了,太阳穴一阵阵发胀。他放下书,合上眼,希冀着能稍稍打个盹,然而胸中的浮躁却怎么也无法安定下来。
  他看得出,在今天下午的会上,当他说了杜卫东昨夜暴卒于941厂的事情时,连段兴玉也没有能对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保持冷静,脸上的那种极不常见的茫然竟久久没有退去。因为议论和猜测这件事,占去了半个多小时,所以使这个研究如何追查那封报警信的会延时到晚上六点钟才算结束。会一散,他连晚饭也没心思吃就匆匆跑到刑警队来了。
  窗外,骤然刮起了风,怪腔怪调地砰砰撞击着封闭的玻璃窗,在燥闷的氛围中又添进了几分恐怖,一阵空茫茫的心绪突然在他的意识里飘过,他不明白社卫东好好的为什么想不开;为什么连句话也不留就这样急不可待地抛开人间。他刚刚参加侦察工作的时 候,在错综复杂的案情面前常常出现的那种空虚无措,没有信心的 心理状态,似乎此时又开始在内心里重新体验了。杜卫东死得那 么碎然,那么出乎意外,以致他连自己那点儿一向灵验的直觉都捕 捉不到了。
  脑子里正在乱无头绪地瞎想,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马三耀一 脸倦意,疲惫不堪地走进来。
  他急不可待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怎么样,化验结果出来了?”
  “出来了。”马三耀一屁股坐在他的对面,把手里一叠化验、鉴定表放在桌上,如释重负地喘了口粗气。“最后结论:自勒死亡。”
  “还是自杀?”一股气从他喉咙眼儿那儿泄了下来。
  马三耀抓起桌上的暖瓶,晃晃,空的,又放下,说:“化验分析和法医鉴定的结论是非常明确的,第一,杜卫东死于机械性窒息无疑;第二,解剖后没有发现胃内任何异常物质,因此排除了被人麻醉后勒死的可能,他死前的神智应该是清醒的;第三哦,你自己看吧,结论都在这儿。”
  周志明翻看着各种化验的鉴定书,“可是,他为什么要自杀呢?他原来好像并没有厌世的情绪啊。”
  马三耀站起来,用力地伸了一下懒腰,全身的骨头节咯咯作响,“是啊,也许在这个案件的档案里是还缺少一份遗书。今天下午我们也分别派人向他的单位和家属做了调查,的确没有发现他死前有什么反常举动和厌世情绪。不过话说回来,没有表现出厌世情绪而且没有遗书的自杀事件是屡见不鲜的,况且,这些化验和鉴定总该是科学了吧?说实在的,没有它们我这回是不会贸然肯定什么或者否定什么的,上次错案的覆辙不远,我还不至于那么健忘吧,何况为了那个案子,我连百分之二的晋级都给扔了呢。”马三耀笑笑,又问,“你这家伙是不是又有什么直觉啦?”
  马三耀得而复掷的晋级,使周志明每每想起来便会觉得是叫自己给断送的,时时有点儿不安。当然他知道马三耀从内心到言表都绝不会有半点忌怪他的意思,因为大黑马到底是一个真正的侦察员!也许正是基于这个信任,他现在才仍然敢于和乐于毫不顾忌地再一次向他提出自己的看法来。
  “不,我没有理由怀疑这个结论,”他说,“我只是考虑他自杀的原因,这是个谜呀。”
  ‘咱杀原因?那说不定永远是个谜了。“马三耀想了想又说:”会不会他上次放出来是因为我们抓住了卢援朝,这次卢援朝又无罪开释了,于是他就产生了某种压力,怕再被怀疑上?不过也不至于呀,·,·“马三耀的语气像是在问,又像是在答。”要不然就是他在什么问题上真有鬼。我可不是拿老眼光看他,我的意思是,做为侦察员,在没有获得确实证据之前,是应当允许自己在内心里留有怀疑和假设的充分余地的。“
  周志明突然想起什么,截断马三耀的话,说:“对了,有个重要情况我上午忘记告诉你了,昨天他给我打过两次电话。”
  马三耀一怔,立即圆瞪了眼睛,“什么!你是说杜卫东吗?”
  “是他,昨天下午四点多钟他从什么地方的公用电话打来一次,晚上又打来一次,后面这次我没接到。”
  马三耀连忙从抽屉里取出笔记本,“你慢点儿说,昨天,下午四点多钟,第二次是,··,这么说,他在自杀之前和你通过电话,这太重要了,他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他飞快在本子上记着。
  周志明凭记忆尽量把那个电话中的对话原原本本叙述出来,他说完后,马三耀望着记在本子上的几行简短的字,颇有些不满足地问:“就这么多?他一直不肯说出因为什么事要约你去的吗?”
  “那是个公用电话,他说讲话不方便,非要同我面谈不可,当时我没当回事,现在回想起来,他的口气像是很急切。”
  ‘真是讨厌,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去呢!你小子干什么去啦?“马三耀十分惋惜地敲着桌子。
  周志明懊悔地狠狠在自己乱蓬蓬的头发上扯了一把,“说不定,全部秘密都在这个电话上了,我要早知道”
  马三耀思索了一会儿,用笔敲打着本子,说:“话又得说回来,如果那个电话只是这些内容,还是不能说明什么。”
  “它说明,它说明,杜卫东的自杀可能是不寻常的”
  “废话,谁自杀是寻常的。”
  “我是说他死的奇怪。”
  “咳,你要是一直在刑警队工作,这种事经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也许他给你打电话就是为了死前再见你一面,说几句表示告别的话呢,你们的交情深嘛。”
  “这个案子,你打算怎么办?”周志明干脆直问。
  “怎么办?案子的事,可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得队里几个领导共同研究了以后再定。不过根据办案子的章法,我估计,既然已经判明死者自杀,那就只能销案,就这么回事。”
  “销案?连自杀的原因都没查清楚,怎么能就这么销案大吉了呢?”
  “哎呀,”马三耀苦笑一下,“我说你呀,亏你还当过几天刑警呢,怎么净说外行话?咱们公安部门只负责处理和犯罪有关的事,自杀事件是向来不管的,那么多自杀的你都一个个给他们找原因去,那就甭干别的了,杀、偷、抢案件还积压着查不过来呢,哪有功夫往这些寻短见的身上耗呀。跟你说吧,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天下就有那么一种人,心眼跟针鼻儿一样窄。你甭以为他寻短见就一定因为什么过不去的大事情,也许屁事也没有,就是不想活啦。上次我就搞过这样一个案件,那个人就属于那么~种抑郁的神经类型,感情脆弱得木得了,在别人那里不算什么的事,到了他那儿就缠绕不开了,表面你还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对劲儿,实际他思想上已经背了一串莫名其妙的大包袱,一旦发作起来,就往死上琢磨。这号人,整个精神都是混乱的,性格也是病态的,你要真是死心眼儿去查他的死因,那才算是白搭功夫,别说杜卫东这种小人物,就是那些个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又怎么样?”马三耀从桌上拿起那本(最后一个乌兑格人),对周志明晃晃,“法捷耶夫,还有海明威、杰克·伦敦,一代文豪,功成名就,活得挺滋润的,结果怎么着?自杀了,他们为什么自杀,多少年人们猜测纷坛,莫衷一是,”
  志明说:“海明威是不堪病痛而自杀,杰克·伦敦对现实失望才·”
  “那法捷耶夫呢?”马三耀不容他争辩,“还有马雅可夫斯基,都是坚强的布尔什维克,干嘛也要走自投之路?咳,其实除了他们自己,谁又能说得清呢。”
  周志明呆呆地听着马三耀的这一番滔滔的宏议,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总觉得自己也有一肚子道理,但却不及马三耀的雄辩,心里混乱得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想不出来了。
  马三耀连连打着哈欠,周志明看看表,时间已经很晚,便告辞了出来。一出楼门口,眨骨的迅风劈面撞在脸上,他猛丁打了个寒战,心里那股子燥妄的火气顿时冷却了很多。他突然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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