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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娘子之岁寒记-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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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侍郎家的东西,碰坏一件,连你们家姥爷都担待不得!”

二少爷听了,嘀咕一句:“京城的这些人都往外逃了么?许久没与王家通信,不知远椹兄近况如何。”

车子多走了一截路,终于拐入我从小最熟悉的柳青街,晌午时光,竟没半个行人,但两行柳荫仍旧如旧时一样,我一时恨不得跳下车径直跑回竹枝儿巷里,到了欢香馆门口,我先跳下车,欢香馆还是老样子,可出乎意料的是,欢香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以往每日这个时辰,周围邻居街坊也有不少人受到欢香馆闲坐喝茶聊天的啊?我正想着,桃三娘就从里面迎出来:“哎!今日可是来贵客了!”

引了二少爷落座,桃三娘道:“我这儿正有熬的梅卤茶、刚蒸的青团,不知合二少爷口味不?”

我便告辞出来,跑过对面竹枝儿巷,我家大门却是上锁紧闭的,我拍几下门没人答应,就走过几步道矮墙边往里张望,看样子爹娘是带着弟弟去大夫那里了。

我又去看隔壁家婶娘在不在,打声招呼也好问一问,谁知隔壁家的门也锁了,这就怪了,怎么都不在家?

我闷闷地回到欢香馆,二少爷看我的样子:“怎么?没人在?”

我点点头,望向桃三娘:“三娘,街上怎么人影都不多见?我爹娘是带我弟弟去看大夫还没回来么?”

桃三娘看着我,略叹息一句道:“前几日这附近几口井的水都不知怎么污了,喝过生井水的人全都得了大痢,陆陆续续有些人都收拾东西,或投到同城别的亲戚家去了,你爹娘,早起我还看见你爹走过去,这会子是去谭大夫那了吧?”

“谭大夫那儿?”我想也不想,就转身往外跑,二少爷叫住我:“你等等,坐上车一起去!”

谭大夫的生药铺离这儿不远,但马车不能走巷子里,得循原路出了柳青街再往前走一段。到了那生药铺前面巷子口,就听见传出一大片哭声,我揪开帘子看去,巷子里地上横七竖八铺了好些席子,气味恶臭,一个个看过去,并没有我爹娘;进了生药铺,地上更是躺倒十几个,差点连下脚的空隙都没有,我终于找到谭大夫,然而他也坐在屋里地上对着竹榻上一动不动、面如死灰的潭承泪水,我呆了——

“小谭哥哥……”我讷讷地叫了一句,走到谭大夫身边,抓住他的衣服:“谭大夫,小谭哥哥怎么了?”

谭大夫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兴许也看不清我是谁了,呜咽着拿袖子挡着脸摇头:“治不了命!治不了命啊……”

我更急了:“谭大夫!我是桃家的月儿啊!我爹和我娘呢?”

谭大夫这才转过脸来看看我,又低头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管你是谁家,左右不过一个死……这些日子死的还不够多么?”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巷子,二少爷还在车上焦急地等着我,见我出来就问:“找到他们了?”

我摇摇头。

打远处来了几个官差,个个拿步包着口鼻,推着板车,带着像是仵作模样的人走进巷子去,吆喝着地上哭嚎的人:“还不快把死人送上车,到衙门后边空地集合,晚了赶不及运出城去!”

然后那个仵作便一个个察看了席子上躺的人,活的便撇下不理,死的就叫官差们过来抬走,那些家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却不敢拦。

马夫看见这般情景,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便说:“少爷,还是快离了这里吧?这时疫谁躲都躲不来呢!”

二少爷看看我,有点拿不定主意,我想他这番陪我出来让我回家,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不想继续拖累,便央告说:“少爷您还是先回,今日这么出来一趟已是不容易,我只求见爹娘和弟弟一面,稍晚点一定赶回去。”

二少爷沉吟一下,便点头答应了,我别过他,便又朝府城衙门赶去。

虽说早两年,这天时气候不好的凶荒早已是酿成的,但我自进了严家,在那家资还算雄厚的深宅大院中关了一年,不曾想外面已经到了这样惨烈的情形。
从前热热闹闹的街巷,现在竟十室都空了一半,走过一些店铺人家,也无一不是关张大门的;偶尔有一两个人出来,都是菜色的面容,就算有那大户人家端着轿子或骑骡子出行,也只匆匆忙忙地走,好像身后就有疫鬼瘟神跟着似的。我一行走,心就一路凉下去,再想起那日饿鬼道中无形僧人对春阳所求之事,那僧人虽是凡人,却果真是有修行的,对世间这一切早都预见到了,只是无力回天,到了求恶鬼的地步,也是多万般的无奈!
我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衙门,却见那石狮子前站了一撮人,我先就一眼看见麻刁利在那儿叉着腰说话,吓得连忙躲到一边,再仔细看去,竟是严大爷带着麻刁利一帮人,还有几个也是熟面孔,就是那日来奈何桥救跳水夫人的几个男子,还有几个来过严家的官差,我离得远也听不清他们说什么,生怕被看到,就从另一条路绕到衙门后面去。
衙门后面的空地,触目惊醒地列了几行用席子包裹的尸身,官差在那儿点燃大堆艾草药香以消毒病气,仵作则拿着本子清点人数,跟来的家属在一旁照就是哭得凄惨,任谁听了都会心酸。我的心也寒到谷底,口中念着阿弥托佛,眼睛一一在这些人里看过去,只愿爹娘并不在这儿,可终归还是看到最靠边的一处角落里,一个面容枯槁的妇人正在给一个小人盖上草毡,并用包襁褓的手法子拿草绳在那儿细细裹了打结,我脑子里顿时就像天塌地陷地响了一声,跑到前面去“扑通”跪在地上:“娘!”
娘并不抬头,也不看我,脸上泥塑的表情,手里仍在慢慢地绕着绳,我抓住她的手:“娘!我是月儿啊!娘!”叫了几声,她还是不理我,我疯了地把草襁褓撕开了一个口子,露出一根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弟弟?”
我娘见襁褓露出里面的手臂,也疯了,立刻尖叫起来推搡我:“你是谁?你要干什么?这是我儿子!在睡觉呢!”
我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娘!我是月儿啊!”可我娘完全听不到我说话了,她一手紧紧抱着草襁褓,挥起另一手拼命没头没脸地打在我身上,失心疯地乱叫:“不许带走我儿子!这是我儿子!……”
我爹赶了过来,死死抓住我娘的手大吼道:“别打了!这是月儿,你真是疯了么?”
我娘被他吼得一时又愣了神,再看看地上的我,半晌哽咽的喉咙里才喷出一口哭腔:“月儿啊,我的月儿,娘对你不住,才有今日这报应吧?你弟弟离了我去,这日子我也活得没什么指望……”
我哭着上去抱住她:“娘,别说了!别说了!”
我转而对我爹哭道:“弟弟怎么会这样?买的药没效么?”
我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唉,我拿了钱回来,你弟弟已经、已经断气了……官府的人挨家挨户都在搜,有得时疫死的都必须来这儿集合了当日送出城去……烧……唉!”
我娘听到烧字又疯了,死死抱住我弟弟的尸身,把身边所有人卯足劲儿往外推:“不许烧我儿子!不许烧我儿子!他只是睡着了,早上还跟我说话,会喊我娘……”我娘的这些肝肠寸断的哭诉,印的周围的哀恸声更响彻了一片。
我只得跪到我娘脚下抱住她的腿:“娘!您别这样!弟弟已经去了,您就让她走得没有牵挂点吧!听见您这么难过,他也不得超生啊!娘!”
我的话兴许说到娘心坎上了,她的哭声一滞,慢慢低头看着我,人也软了下来坐在地上,又看看手里的草毡襁褓,眼睛直直地淌泪。我爹拉我起来,流着泪给我把裤子上的灰拍了拍:“这是严家给你做的好衣裳,别弄脏了回去挨骂。”
我听了这话,心里竟一时恨不得就当场死在爹娘面前,过去一年在严家生活的种种小心谨慎,一时都涌上心头,只觉得娘方才那些厌世决绝的话也不无道理,放眼开去,满目多少生死离别,往后的日子真不知道何时到头,确实不如不活着好……“爹!”我悲从中来,无法遏制地哭着投入爹的怀中大哭起来。
末后,官府的人将死者名录清点完毕,共有三四十具尸身,便一张草席一个人地卷起捆好,分别垒叠入几辆马车之内,不准亲属跟随,由官差押送运出城去,择个僻静地点烧净了事。
我和我爹好说歹说,才终于哄得我娘放手,把弟弟的尸身交给那些人,然后分别左右一起搀着我娘,我们一家三口随在一众嚎哭的人群里看着几辆车子远去。
之后,我再随着爹娘回到竹枝儿巷的家中,已将至酉时。我爹怕我回严家晚了挨骂,便一直催我回,但我娘自我弟弟被送走后,就一直紧紧攥住我的手不放,而我此刻又何尝想与他们分开?于是边坐下陪我娘收拾弟弟的衣物,收拾几件,又相偎着哭一场。还是我爹再三说,既然严家二少爷通情达理,你也不要过于耽搁,辜负她的信任。
我听了他的话,只得收拾心情,由我爹送我出门。他本想径直送我到严家,但我觉得放任母亲一人不妥,就拒绝了,我爹又拿出我给他的那几吊钱来还我,我更是不要,毕竟在严家衣食不用自费,我也不私自买什么胭脂水粉,自然用不到钱,只愿爹、娘能够温饱,我也就没有牵挂了。
辞别他们,我路过欢香馆门前,却见台阶前空荡荡的,敞开的门里仍没半个食客,想起从前这柳青街上来往喧嚣,欢香馆里人头拥簇的情形,真觉得恍如隔世,叫人说不尽的心灰意冷。
因是想着太阳完全下山之前赶回严家,又是徒步,也就来不及与桃三娘话别了,我在欢香馆门前看了两眼,便匆匆上路。

我紧赶慢赶到了严家,已经戌时初了。家规有定,下人自己平时出入,是不允许走正门的,只能从大院后边两角门进,只是我走角门,就得进入旁边那条巷子,自去年冬,这条巷子里一排的房屋十有八九因滴到鬼车鸟的血,而牵五挂六地烧个罄尽,小户小家一时无力筹钱盖新屋,是以大部分人就都搬迁往别处居住去了。
每当入夜后,这条巷子里便显得格外黝黑蜿蜒,一栋栋黢黑破落的房屋、歪斜的门板、半人高的荒草暗影、此起彼伏各种拖长或短促的虫鸣,在这时刻都会显得比往常更加诡秘莫测。
我白日里见了那么多死人,这会子想起来,脸皮、头皮都开始发麻,只得目不斜视地往前快走,平坦的石板路在脚下显得湿滑,我几番差点摔跤,给自己心里说着,没事的,这段路不长,前面就要到了,可偏偏事与愿违,前面弯角一扇颓圮的大门里,一束火光毫无征兆地一亮,我下意识就吓得紧急立住脚步,然那火光里有几个摇晃不定、舞动手脚的人影一晃,随即火光又熄灭了。
看来是人吧,怎么这时候跑到这种地方来?我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放轻脚步继续走,却谁知巷子路的那一边又有一团黑影,并有些压抑细碎的说话声:“真重!咳……当心点!”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我连忙躲到路边暗处,只见黑影到了那大门边,便停住道:“你们也出来搭把手啊?这箱子沉得很。”
我听出着声音竟是唐妈的侄子,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恐怕干的不是好事,于是更不敢动。
门里出来两个人帮着他们抬,一个女人的声音道:“白给你吃饭长这么大?搬个箱子也不受力?”
这不是唐妈?我明白了,必定又偷了严家什么东西出来!原来不只麻刁利,就连他们也敢这么干?这些人真是丧心病狂,若这时被他们发现,难说会怎么样,不如仔细看清了他们的手段,回去告诉二少爷,再请大少奶奶想法定夺。我这么打定主意,看他们进了门里,就也蹑手蹑脚靠过去。
几个人先是互相数落了一阵,唐妈说:“这傻子,方才竟嫌黑想点火照亮,真是不怕人知道么?虽说宅子里的少爷、少奶奶们是不会走这条路,但保不齐麻刁利那帮子人,跟大爷出去办事,也有一、两个偷懒回来的……”说到一半,她侄子就打断她:“姑妈,你别唠叨个没完了,赶紧将东西一分装,咱就散!”
四个人低头开始开那口箱,我也看不清是什么,只见他们似乎早预备了袋子,各自伸手到里面抓,一会儿这个说:“这是一捆上好绒线,你别扯乱了!”那个又问:“这毛乎乎的是什么?”“蠢材!这裘皮领子也值一两多银子呢!”……
我听得心惊肉跳,这些东西想来必是唐妈这样能进房里做事的人,平时趁着大家不注意,选那值钱的小东西一点两点地收罗起来的,这会子统一搬出来分赃!
忽然就听唐妈骂了一句:“狗才!这汝窑盖碗也是你用的?别的你尽拿,这可是我待了多少时候,才能到手的东西!”
那一个急道:“难道你配用?老爷房里架上不还有两套呢!”
唐妈的侄子就火了,伸手去拍那人的头:“各人拿各人的,这里面你自己平时收着什么就拿什么,别浑摸。”
那人更急了:“你把我的银勺子收去了,当我没看见?”
我见他们要闹起来的地步,便想还是立刻回去告诉二少爷要紧,带了人来说不定当场拿住这些家贼,就轻轻转身往角门去了。角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我进去也没一个人影,一口气跑会儿少爷的院子,屋子点了灯,却没有人,估计到老爷房里请安伺候汤药去了。
我正站在房门口拿不定主意,屋檐上猛地跳下个人影,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是小武。这半年多来,他现身得少,也不想过去时喜欢跟我嬉戏玩闹,化为人形的样子,神情总多少带些沉闷,今日尤其是板着面色:“你尽快想个法子脱离这里吧!”

我一时不晓得他的话什么意思:“什么?”

“我叫你尽快离开这里。”小武语气强硬地又重复一遍。

“离了严家?去哪儿?”我更糊涂。

“不是严家,是离开江都,一直往南走,越远越好。”小武的表情,一点不像开玩笑,我懵了,又觉得有点好笑:“离开江都?怎么可能?我们家、我爹娘都在这里……”

“继续留在这里的人,都活不了。”小武说到这话时,外间天空隐隐有雷声震作,像是又要下雨了,我呆在那里:“是因为疫病还要死人么?”

小武抬头去望望天,我呆在那里:“是因为疫病还要死人么?”

小武抬头去望望天,竟叹了一句:“我不可泄露太多,知道大难临头,这方圆百里的灵狐妖鬼,但凡有能力的,已经尽数南逃,你最近难道没觉出,就连这院子里也清净多了?”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往时这庭院因为有井龙神的灵气招引,所以总会聚拢一些形迹奇特的小精魅,即使有那只凶狠的鬼车鸟在时,它们也照来不误,直到去年冬,子儿的出现发起鼠患,这些精魅就迅速少见了,最近除了家里这些人事闹哄哄外,不留意时,这些生灵怪异也无声无息地绝迹已久。再有误入饿鬼道时,无形僧人所求春阳的那些话,莫非指的都是同一回事?

我心惊胆寒地问:“还有什么祸事能比疫病死人还多?”

小武却摇摇头,突然他好像看见什么似的,说了一句:“这家的大人要没了。”

“哎?”我又一愣时,就听远处那厢院子里传出震天的哭声:“老爷——”、“爹——”

我顿时明白了,撒腿朝严家老爷所居的院子跑去,一进院门,里面明灯摇晃,正有个大夫从屋里走出来,韩奶奶送着出来,已是老泪纵横的模样。

我白日里才经历完弟弟的死,一时强压下去就为了赶路回严家,不曾想严家竟也发生这事,听那同样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心里原压着的悲痛又止不住了,眼泪一时涌出,韩奶奶送完大夫看见我,也忘了责备,仍用衣袖掩着脸哭着进去了。

我随她身后也进屋去,只见那挑起帐子的床里,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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