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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帝国最后的"鹰派"-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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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原话见《左宗棠家书》“谈与西人论事之法”一章。左宗棠这种骨气、气魄、风度,今天中国人都是应有的。具备左宗棠这种气魄的邓小平,时隔百年,在主权问题上后来也说过一句名言:“1997年中国将收回香港,如果不收回,就意味着中国政府是晚清政府,中国领导人是李鸿章!”
第十八章 奋激千秋
第十八章
奋激千秋
个性行世
人生不满百年,过程非常短暂。不长的一生,再伟大的人,一般也只能做成一件大事。左宗棠兑现了年轻时的话,做成了当代诸葛亮。
回想起来,青年左宗棠考场接连失败,放弃“科考取官”,转而在民间自学地理学、农业科学这些经世致用学问,本来已经失去做大事的机会。但因为准备充分,接连碰上机遇,或者说机会找上门来。
生在中国,有能力、机遇、运气,还不一定就能做成大事,得先看他做人怎么样?
古人说“做事先做人”。“做人”在中国很重要,意味也很深。它可以理解成怎样弄乖取巧,四方无角,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曲意迎逢,利用人性弱点,取得成功;也可以看成有道德、守信用,为人正直,处世大方,重然诺、能办事,各方面关系处理得体。
左宗棠超出了上面两种“做人”评价。他个性太盛,锋芒毕露,颠覆传统,自我评价比别人对他的高度评价往往还要高。也因此,他是一个朋友不多的人。胡林翼说得很中肯,“惟以虑事太密,论事太尽为戒”,左宗棠个性外露,评价人走极端,一般人都很反感他当面说出自己的毛病。能够跟左宗棠做成朋友,都是知心知肺的好友。
左宗棠到底会不会做人?照同一时代人的眼光,不会。
说一个人不会做人,是骂人;说一个人很会做人,也是骂人。同样:说一个人很简单,是骂人;说一个人很复杂,同样是骂人。怎么样才不是骂人?不简单,不复杂。
中国人如此委婉中庸,委曲求全,这就很让人奇怪:难道我们天生跟个性有仇?
个性与仇恨无关,因为中国文化历来不主张个性。
要弄明白其中原因,需要去源头找答案。
中华文明,源于河流。
与西方文明崛起于蔚蓝的海洋不同,黄河常年水患频繁,含沙量超过42%。尼罗河如果发一次洪水,留下的是肥沃的土地,而黄河如果发一次大水,留下的是厚厚的黄沙。
治理河流,历来是国家头等政治大事。大禹因为治水成功,做成部落首领,得到邦国的帝位。
其后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邦国时代,诸侯林立,战乱频繁,战败国常来黄河边挖堤,决堤河水凶如猛兽,对战胜国造成淹国之灾。你挖我挖,民不聊生。
诸侯王逐渐达成一种共识:怎样将黄河沿线的无数自由的小政权统一起来,不要再因人为挖河而造成灾难?大一统的内在需求,开始沉淀为民族潜意识。
黄河流域土地肥沃,适合耕种。耕种需要耐心守候,三五成群,你耕我种,不需要流动迁徙。种族繁衍下来,一个世代守候土地的熟人社群逐渐形成。封建宗法制应“熟人社会”需求发明,被实践应用。'1'
这样一个依靠封建宗法建立起来的社会,最根本的特点,处理一切事情,只讲情感,不讲理性。《论语·为政》对它做了规范:“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儒家规定,理性的政令、法律,必须让位给情感的道德、礼仪。文化定下来后,中国人心顺着这个方向来发育,进化出一套强大的“心灵文化”:追求心心相印,以猜测、揣摩他人的心为目标,以对方的情绪、感受,作为待人接物的依据。所以民国学者辜鸿铭在《中国人的精神》一书中说,“中国人最美妙的特质是:作为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民族,它既有成年人的智慧,又能够过着孩子般的生活——一种心灵的生活。”
建立大一统国家的强烈内在需求,只讲情感不讲理性的宗法社会规范,两者结合,直接催生出中央集权的封建制度的需求。
封建帝国制度在秦朝建立后首次实现。
封建王朝不但要大,而且要“老大”。是梁启超说的“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
“老大帝国”有三个特点:一追求地域规模大;二追求内部和谐统一;三追求权力高度集中。
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大一统”的世界观,让中国人文化血脉里种下家国天下意识。
群体意识具体承载了家国天下意识。表现为:家庭意识、集体意识、团体意识、阶层意识、阶级意识、民族意识、社会整体意识。
群体意识是构建中国家庭、社会、国家的基石。国家怎样在意识形态层面,将上述群体意识输入进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便成了稳定政权的关键。
群体意识的核心,是“群体为大、个体为小,个体服从群体”。在这样一种价值观的规范下,每个中国人都需要找到组织、单位、圈子。个人只有依附群体,才能得到社会认可,个体才有可能生存下去。
群体核心意识与儒家等级观念结合,群体大于个体,组织、单位大于个人,国家大于组织、单位,就成为一种不需证明的公理。
这个价值体系的形象化的比方是:组织、单位是国家的螺丝钉,每个人是组织、单位的一个螺丝钉。个人随时要为组织、单位奉献自己、牺牲自己,组织、单位随时要为国家奉献自己、牺牲自己。
在强大的群体面前,每个人都是渺小与无助的个人。群体意识逐渐侵占个人的一切,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但问题由此而起:在群体中,每个人都开始惊慌失措,他们已经找不到自我。
人最恐惧的事情,是失去自我存在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证明。这逼迫中国人发问:群己界限到底在哪里?如果群体始终大于个体,而个体没有独立的依据,每个人都会感到群体是个巨大的包袱。
群体文化一开始就有这么强大的魔力吗?中华文化在奠定时并不是这样。群体与个体到底谁大?两端都有人主张。“为群体”还是“为个体”?两种价值观都有人选择。
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杨朱说:“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这种极端自私自利的个人利己主义,影响一时,社会人心归附。杨朱的理由是:天下固然不是拔一根毛就可以救得了的,如果我们每个人都爱惜自己,将自己保护得完好,不损失一根汗毛,那么天下就已经是最美好的理想社会了,还用得着一帮“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去救吗?由此结论:“不拔一毛,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杨朱实践了他的学说,自私到了头,没有为后人留下一个字。因为让这些话留下来,对别人已经有利,与自己的学说矛盾了。他的观点所以流传至今,全靠对手批判他时附带记了下来。
不能说杨朱观点全对,也不能说没有道理。社会科学,哪里去找无懈可击的绝对真理?只有在各说各话中让更多人接受的思想。庄子的“不可知论”,在现实中根本行不通,但在哲学层面,却直逼社会学真理。
一个好的社会,真正要有思想,就得让各种思想都可以自由表达出来,社会选择接受还是拒绝是每个人自己的事。杨朱的粉丝刚开始很多,时人形容,“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于墨”。
但杨朱、墨翟、先秦诸子百家自由思想的好日子不长,秦国既然统一了中国,集权政治就要来统一思想。杨朱第一个被当作极端个人主义而被否定掉了。
杨朱被批判,根本原因,在他的学说虽然对天下民众有利,但对皇帝制度不利。皇帝要大一统,要集权,要独裁,这必然需要每个子民都没有自我。如果每个人都有自我,看重自我,可以自由表达,自由选择,那么自由权就出来了,这需要用选举的方式来产生国家、确定政治制度。这将从根本上颠覆大一统、集权、独裁。
封建帝国既然掌握了话语权,为了维护大一统,首先要用群体观念,风化万民,来消灭民众的个体意识。
风化与消灭的过程中,出现了两个标志性的人物:秦始皇和汉武帝。
秦始皇实现中国地域上的大一统。他用手中的绝对权力规定,四海之内,“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思想上的集权独裁则在汉武帝手中实现。他规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2'
政治权力集中于一,思想表达集中于一。万千不同思想、主张的人,被迫往一条路上赶,像一条绳上的蚂蚱。秦皇汉武之后,群体终于成功吞噬掉个体。中国文化在否定个体、个人权利的路上高歌猛进,发展到最后,只有群体,不见个体了。
群体意识、团体精神被不断强化,发展到最强盛的时代,则不但个人的财产要归群体,思想归群体,连个人的心、包括隐私,也要归于群体。
国家的群体意识,具体通过怎样的方式,来让每个人都失去个体?
消灭个性。
意识形态上通过所谓儒家圣贤学说,民间引导则通过社会舆论。圣贤的风,吹着民间的草,都朝一边倒。“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行高于众,众必非之”,等等,社会舆论密集来对个体搞全方位恐吓。失去个性的人,像动物园里的猴子,这个跟那个,怎么看怎么差不多。
舆论压倒一大批人,国人纷纷自削个性以适社会。但总还有个性没有被完全磨掉的人,他们在这个社会上怎么生存下去?
一是继续耐性地磨掉个性;二是压抑自己,假装没有个性;三是挑战权威,打破传统。
左宗棠之前,有魏晋风度、竹林七贤等,他们用个性挑战权威,而到了左宗棠,他凭借个性,无情地来打破传统。
左宗棠有个性,不是一般的有,是特别强。年轻时的他,个性到了狂放的程度。 23岁那年,他写下“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种强烈的个体意识,完全打破了儒家中庸、平和价值观。
左宗棠个性最显明的特征,是刚直。因为个人很刚硬,所以不怕,只要是事实,是真相,他就敢捅。因为个性很直率,所以左老三有话说,如果不说出事实与真相,他会生不如死。捅破真相,既有欲望,也有勇气,传统文化虚伪的那面,在他面前无处藏身。
晚清有左宗棠这样个性的读书人不止一个。但多数人在个性不容于社会时遭遇挫折不断,到最后逐渐丧失了。左宗棠能够保留并发展完善,得益于他一介穷苦书生,一直留在自由、散漫的民间。民间在大一统的帝国权力结构中,具备相对的独立性。拥有了这点独立,就不用磨掉个性,不需要压抑,照样可以生存。
有个性就接近道家庄子说的“真人”,自然化程度较高,社会化程度相对少,保留了人本性的品质。
与中国文化凡事着眼于人与人、人与关系不同,西方文化着眼于研究人与物、人与自然,这是催生科学、技术的根本原因。倾向自然的人,一般对技术、探索、真相比较感兴趣,这也是少年左宗棠接受的虽然全是传统的四书五经,但18岁那年一旦接触了经世致用的学问,马上就会对探索画中国地图、科学种田发生本能兴趣的原因,而这种青年时期的兴趣,直接影响到壮年后对建造军舰、工业织布的兴趣。
“真人”开始离开中国传统,成为另类。在传统的、充分社会化的人面前,这会被看作不合常态。他会用一种不同的思维方式来打破传统,这是精通传统、践行传统的曾国藩、李鸿章对左宗棠恼火、嘲讽、反对的重要原因。
围剿太平天国时,曾国藩某次打了个小仗,只杀了几十个敌人。朝廷逼得紧,曾国藩久未取胜,急需成绩,只好撒谎向咸丰皇帝汇报“大捷”,左宗棠马上向朝廷报告是“小捷”。曾国藩被弄得一脸尴尬,下不了台。其后,曾国藩攻下南京,谎报幼天王被抓到处死;李鸿章跟左宗棠平定西捻,向朝廷谎报西捻军首领张宗禹已被自己乱兵杀死。左宗棠都如实向朝廷举报他们作假。这些直接导致他们关系交恶。
曾国藩与李鸿章用大家都习以为常的规则来撒谎,对习惯传统的人,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左宗棠用一种科学技术式的求真思维,来处理社会学的事情,带着几分“说皇帝什么也没穿”的童真。
曾国藩与李鸿章都严重不适应左宗棠的刚直,更无法接受他的个性,如此直率通脱、只认事实、不顾关系的人,在他们看来是个不按潜规则出牌的怪物。
造成这种分别,与他们的经历有关,也与他们所信奉的道有关。
左宗棠在民间独立自学,学到的是“源头的儒家”加“经世致用学”。源头的儒家,有孔子说的“君子之道”,孟子说的“养浩然之气”;经世致用则强调“知行合一,学以致用”。
为什么左宗棠学到了精髓,没有被利益牵绊?
考上的进士才跨进官场大门,却马上面对权力、金钱、名誉的诱惑。
进士学成文武艺,不单可以谋稻梁,还可以谋金钱、美女、官位。利益扑面而来,竞争者如云如雨,怎样分得蛋糕?环境逼得懂“君子之道”、想满足私欲的进士们绕过群体意识的束缚,除了去装、还要算计。
装和算计,导致“伪君子”。“伪君子”事实都是“权力大一统”和“思想独尊儒家”的群体文化逼出来的。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个人私欲激发,违背了圣人训。但人的本性中存在私欲,这是事实。怎么办?需要巧妙伪装:口号“为群体”,行动“为个体”。口号喊“为公”,背后去“谋私”。人性中本来的善,被这种文化逼成了恶。
曾国藩是伪君子文化的践行者、殉道者。一方面,他很想践行“君子之道”, 养“浩然之气”,“为群体”;另一方面,他无法抵挡住是人就有的本能的欲望与渴求,生有七情六欲,他也想去“为个体”。 孔子说“食色性也”,个体的本能欲望,孔子都无法回避,曾国藩能避得开吗?
强行压抑“为个体”,以实现“为群体”,理论在宋明理学,核心价值观叫“存天理,去人欲”。 曾国藩信奉的道,正是宋明理学。
从“天理”这个大群体意识出发,曾国藩将个体的“人欲”强行刻意压制到近似残忍,他的形象由此变得复杂起来。
有两则故事可以证明:曾国藩睡觉稍微贪床,便骂自己“一无所有,可耻”。到朋友家看到有女子在座,心里激动起来,说了几句笑话,回家又自责:“放荡至此,与禽兽何异?”本来很正常也很健康的人性,经过刻意压制,他的内心开始变形,个体形象逐渐扭曲。弄到最后,“他的面孔永远是模糊的,连他的朋友、亲人都难以猜透。”
这正是宋明理学到了极致处的表现,所谓高深莫测谓之神圣。“曾国藩永远不以最真实最本来的一面示人,永远需要人来猜测他们的情感、意志和认知。”有人因此评价曾国藩“可怕”。
走进曾国藩的内心,人像掉进人性的太平洋,神秘、恐惧、惊险,读曾国藩可以发现:个性被压抑后,人还可以变种成这样。
有着强烈个体意识的左宗棠就完全不同了。因为处处有自己,这种个体的独立、尊严感,让他根本不再需要伪装,也没有地方可装。
左宗棠真实得多,人性化得多。他够朋友,重情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有真男人的大英雄气概。这就是为什么左宗棠论智商比曾国藩高,政治谋略也强,但没有人认为他“阴险”。曾国藩是阴气压过阳气,左宗棠则阳气盖过了阴气。
左宗棠处处有个性,看似“为个体”,很自私,但事实他最无私,处处在“为群体”,敢说出“心忧天下”。
为什么两人会出现如此的“南辕北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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