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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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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在给组织建议还是在给组织上课!”严春明已经气愤地用指头敲起了桌子,“如果是给组织提建议就应该在几个小时以前;如果是在给组织上课,梁经纶同志,你任何时候都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这个资格!”

梁经纶以沉默对之。

严春明:“你才华横溢,马列的著作、毛主席的著作多少篇都能倒背如流。前几天彭真同志的‘七六指示’你不是也整段整段背诵给我听过吗?为什么今天就做出了和‘七六指示’精神完全相悖的行为!你的自以为是可以结束了,梁经纶同志!学生会重要的积极分子都是你在直接联系,你现在立刻找到他们,取消今天晚上的联欢会!”

梁经纶:“春明同志……”

严春明:“这是组织的决定,而且是组织最后的决定!”

梁经纶低着头沉思了片刻,再慢慢抬起头:“可是学生会那些同学都已经去了方孟敖军营,我怎么通知他们?”

“你没有腿吗?”严春明的态度已经不只是严厉,“不要说那是公开场合,你平时就是以开明教授的身份在公开场合开展工作的。立刻去军营,取消联欢会!”

北平西北郊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

最后一辆道奇军用卡车,最后一车粮食,最后一拨坐在卡车粮袋上的东北学生,缓缓地开出军营铁门时太阳离西山已经不到一丈高了。

卡车的粮袋上的东北学生站了起来,有些还流着泪向铁门内激动地呼喊着挥手。

北平学联的发粮学生代表们在军营铁门内向他们呼喊着挥手。

谢木兰率先爬上了长条桌上,闪着激动的泪花拼命挥手。

接着好些发粮的学生代表都爬上了长条桌向渐渐远去的装粮车挥手。

学生们的身后,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发粮的人一个个都蔫了,不知道是累是气是恨还是无可奈何。有些瘫坐在凳子上,有些干脆就地躺了下去,忍受着学生们的呼喊,看都不愿意再看一张张拼成长条的桌子上那些跳跃着的学生,以及学生们脚前那一摞摞堆积如山的发粮账册和领粮收据。

营门内外,偏偏不见方孟敖大队一个队员的身影。

李科长从门卫室出来了,王科长也从门卫室出来了。

望见眼前的情形,李科长的脸像晒了一天的茄子,王科长的脸像摘下来好几天的苦瓜。

李科长望着王科长:“你说吧。”

王科长早已没了脾气,向那些发粮学生的代表有气无力地喊道:“同学们!亲爱的同学们……”

没有一个学生听见他的喊声,没有一个学生回头看他。

“你就不能大声些?连我都听不见。”那李科长兀自在他身边抱怨他。

王科长:“我爹娘就给我这么大嗓门,要不你来说?”

“说不说由你。”李科长扫了一眼瘫坐在凳子和地上的那些科员,又实不愿意再跟学生们对话,盯了一眼面前占着一把凳子的科员,那科员只好懒懒地站了起来将凳子让给他。

李科长一屁股坐了下去:“我可告诉你,我是社会局的,马阎王管得了我的手管不了我的脚,你可是肠肝肚肺都归他管。这么多粮账收条今天不收拾好,他向姓方的交不了差,看扒谁的皮。”说完干脆不理王科长了,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王科长真是又苦又急:“就算我来说,你也不能睡觉吧?怎么说,支个招行不行?”

那李科长仍然闭着眼睛:“看见登得最高的那个女学生没有?”

王科长立刻向学生们那边找去:“哪个?”

李科长:“翅膀展得像凤凰的那个,她就是方孟敖的表妹。我这可是给你支的最管用的一招了。”

王科长立刻瞪大了眼向学生群中搜寻,判断谁翅膀展得更像凤凰。毕竟是民政局的科长,他认准了仍然站在桌子上最兴奋又漂亮的谢木兰,挤出笑容向她走去。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营房内。

真是匪夷所思。

一整天营房外一二万人领粮,营房却大门紧闭,方孟敖大队的队员们全都奉命在床上睡觉。

夏日炎炎,二十张床上二十个精壮的飞行员,全都赤祼着上身,一个个肌腱隆起,左边十个整齐地仰面躺着,右边十个整齐地仰面躺着,乍看疑似西洋绘画大师精心绘制的人体油画!

一双眼睛偷偷地睁开了,是郭晋阳,他听了听营房外的动静,接着悄悄向其他躺着的队友望去。

有些人确实睡着了,有几个跟着他睁开了眼,也都一边听着营房外的动静,一边互相传递着眼色,接着全都悄悄望向营房里端方孟敖开着门的那间房。

古人形容伟壮士、真将军面临阵仗时的状态常用两个成语,一曰枕戈待旦,一曰静若处子。

方孟敖此时仿佛二者兼而有之,又仿佛二者都不是。但见他侧身躺在铜床上,两个枕头已经很高,依然一只手垫在头的侧面,面容恬静,呼吸均匀,两腿蜷曲,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几乎没有声音,郭晋阳半个头从门边露出来了,一只眼偷望向床上的队长。接着那只眼一惊,半个头僵在门边。

他看见队长在笑,孩子般的笑,笑了大约有几秒钟,又慢慢皱起了眉头,接着面容又恢复了平静。

原来队长是在梦里,郭晋阳的那只眼闪过了一丝敬爱的心疼,半个头慢慢缩了回去。

偷偷爬起床的还有五个人,郭晋阳在前,四个人在后,运步如猫行,走到了营房门边。

门上从里面挂着一把大锁,门的上方却有一排通栏窗户,郭晋阳做了个手势,一个高个队友蹲了下去,郭晋阳踏上他的肩头,那高个队友站直了身,郭晋阳恰好能从窗口望向营房外的大坪。

“混账王八蛋!也就辛苦了一天现在就撂挑子!整理账册,他妈的通通给我起来整理账册!”马汉山身后跟着王科长,从门卫室一路骂了出来。

李科长懒懒地站起来,那些科员也都懒懒地站起来。

马汉山见这些人依然站着,毫无去整理账册的意思,那张黑脸顿时暴出了青筋,望向守卫的那个中尉军官大声嚷道:“枪!给我一把枪!”

学生们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他的那些下属反而仍然死猪一般,没有反应。

那中尉军官:“马局长,您要枪干什么?”

马汉山:“治乱世用重典!老子今天不枪毙一两个人还真对不起党国了!”

“局长。”李科长接言了,“弟兄们没有一个说不愿意整理账的,方大队长代表国防部调查组早就放了话,今天的账要和学生会的代表一起整理。他们现在不配合,您枪毙谁去?”

马汉山怔住了,望向那几十个站在一起的学生代表。





第30章 执行任务

谢木兰挺身走了出来:“我们学生会已经决定了,今天晚上邀请方大队长的青年航空服务队参加我们的联欢。所有的账都封存起来,明天我们再派人慢慢整理。马局长还想枪毙人吗?”

怎么又冒出个要开联欢会?还敢这般口气!马汉山对着谢木兰立刻便要发作了。

那王科长急忙凑到他耳边:“局长,就是她,方大队长的表妹。”

学生们都已站在谢木兰身后,一起望着马汉山。

马汉山真的愣住了,气也不是,恨又不能,伸出干柴似的手指掐着自己的太阳穴按揉了几下,望向谢木兰:“我说你们这些同学也见好就收吧。戡乱救国时期,你们为什么一定要乱了还要添乱呢?”说到这里转向他那些部下,“今天必须整理账册。他们不配合就怪不得我们,装好账册,带回调配委员会去!”

谢木兰又要说话了,身旁的一个男学生,显然是学生会的负责人拦住了她,对着马汉山:“没有我们学生会代表的同意,你们不能把账册带走!”

“军队!警察!”马汉山望向了站在营门内外的军人和那些警察大声喊道,“我现在代表政府命令你们,将这些学生带出营去!”

学生们没说话,倒是那个守卫队的中尉军官站出来说话了:“马局长,这可不行!”

马汉山:“什么意思?”

那中尉军官:“方大队长给我们下了命令,今天的账册必须和这些学生代表一同处理。我们不能赶他们走。”

“好!好!国民党和共产党他妈的真是分不清楚了!”马汉山气急得都胡言乱语了,“那就立刻请示你们的方大队长啊!”

那中尉军官:“对不起,稽查大队现在都在休息,不到六点,我们不敢打扰。”

马汉山差点跳了起来:“都是一个晚上没睡,我们累了一天,他们倒在睡觉,现在又不让整理账册,还要开什么联欢会!横竖一条命了,我去叫!”

“那您去叫吧。”那中尉军官这倒没有拦他。

马汉山往前走了几步,望着那两扇紧闭的营房门又停住了,猛地转过身来指着王科长和李科长:“你,还有你,你们去叫!”

李王二科长哪里敢去叫,都把头望向了一边的地上。

学生们已经有好些人笑了起来,谢木兰笑得最开心,却发现有人在身侧扯了她一下。

谢木兰回头望去,何孝钰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侧!

飞行员的眼睛好,耳朵也好。

趴在门上窗口处的郭晋阳一阵开心一阵高兴,弄得下面几个趴在门边侧耳偷听的飞行员心痒难耐。

“都看到什么了?”一个飞行员低声急问。

“开联欢会,今晚要请我们去开联欢会!”郭晋阳低声答道。

“这我们也听见了。女学生有多少?漂不漂亮?”

郭晋阳:“没有不漂亮的,只有更漂亮的!”

“来,先让我看,再让你看。”下面一个飞行员对另一个飞行员,示意他也蹲下。

郭晋阳已经轻轻一跃跳了下来:“不要看了,想办法把民调会那些浑蛋弄走,要不今晚的联欢会就被他们搅了。”

“门锁着,钥匙在队长那里,我们怎么出去?”

“看我的。”郭晋阳说着,轻步向方孟敖房间走去。

方孟敖依然安静地睡着。

郭晋阳手脚极轻,在他杯子里舀了两勺速溶咖啡,拿起热水瓶冲上开水,用勺无声地漾动。

咖啡搅好了,他端着走到方孟敖床边,继续搅着,嘴里却轻声哼唱起来:“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

方孟敖的眼睁开了。

郭晋阳一脸贼笑:“队长醒了?”边说边将咖啡递了过去。

方孟敖没有接咖啡,却坐了起来,接着站在床边,先望了一眼手表,说道:“你知道最让人难受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郭晋阳严肃答道,“请队长指示。”

方孟敖:“三岁没娘,五更离床。郭晋阳,你现在让我难受了,知道我会怎么整你吗?”

郭晋阳:“报告队长,现在不是五更,是下午五点半。你不会整我。”说着又双手将咖啡递了过去。

方孟敖望了他一眼,一手接过了咖啡,另一只手向他一递。

大门钥匙!

“是!”郭晋阳目光大亮,双腿一碰,唰地一个军礼,接过钥匙大步向门外走去。

刚走出方孟敖的房间,便听他在外面大声叫道:“起床!穿好衣服,执行任务!”

“辞职!老子现在就去北平市政府辞职!”马汉山站在大坪上,向郭晋阳那些飞行员大声嚷道,“账可都在你们军营,今后查不清,不要找我!”

嚷完,马汉山转身便向军营大门自己那辆小车走去,兀自嚷道:“司机呢?死到哪儿去了?!”

其实司机已经在他平时上车的一方打开车门候在那里,人多挡住了视线,马汉山自己走错了一边,接着又是一声大吼:“司机死了!”

“局长,您走错了,是这边。”司机今天也来了气。

“你明天就辞职吧!”马汉山兀自胡乱撒气,自己拉开这边车门,钻了进去。

那司机关了那边车门,绕到车前也开始嘟囔:“大不了一家饿死,太难伺候了。”

望着马汉山那辆车喷着尾气开出营门,李科长、王科长对望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走吧。”

撂下了一长条桌子的粮单收条,民食调配委员会那群人向停在营门外的两辆大车走去。

学生会的代表鼓起了掌。

不知谁带的头,学生们欢快地唱了起来: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同学们!”学生会负责的那个男学生喊住了大家,“赶快帮忙把粮单收据都封存起来!”

学生会的代表们这才奔到长条桌边去收整粮单收据。

学生会负责的男学生和何孝钰低声商量了几句。

何孝钰又低声跟谢木兰低语了几句。

谢木兰立刻把女同学们都召集了起来。

一群女学生站好了,齐声向郭晋阳那些飞行员:“我们燕大学生会,代表东北的同学和北平各大学的同学,真诚邀请你们青年航空服务队参加我们今晚的联欢会。感谢你们站在人民的一边!”

郭晋阳他们笑着互望了一眼。

郭晋阳:“这可得我们方大队长同意。”

“我们去邀请!”谢木兰已经跳了起来,“我和何孝钰同学现在就去向你们队长发出最真诚的邀请!”

“我看行。”郭晋阳望向那个学生会负责的男学生,“队长的房间小,就她们两个去吧。”

学生会负责的男学生:“何孝钰同学,谢木兰同学,这可是我们广大学生的愿望。”

又是谢木兰:“放心吧。他不去,我们两个一边一个也把他拉去!”

郭晋阳目示其他飞行员留下,一个人领着谢木兰和何孝钰向营房走去。

何其沧家就剩下梁经纶一个人了,他必须使用何其沧这部可以打到南京教育部的电话。

门紧关着,窗也紧关着,梁经纶飞快地摇动电话柄:“这里是燕京大学何校长家,有急务,请务必接通顾维钧大使宅邸二号楼国防部曾督察房间!”

电话还真接通了,可发出的却是隐隐约约的闷响。

原来,为了让曾可达睡一觉,那部电话被坐在旁边的副官用厚厚的几层毛巾包裹了起来。

闷响了两声,那副官隔着毛巾立刻拿起了话筒。

对方的声音也因为话筒被毛巾包着特别微弱:“请问是国防部曾长官房间吗?”

那副官望了一眼墙上的钟,把声音压到最低:“哪里来的电话……听好了,曾将军正在处理急务,除了南京的电话,所有别的电话七点以后再转来!”

那副官等对方挂了电话,才将话筒搁回话机,用毛巾重新将整个电话包裹起来。

接着,那副官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连接卧房的门边侧耳听了听,直到感觉曾可达没被吵醒,这才放心地又走回电话机旁坐了下来。

梁经纶兀自拿着话筒贴在耳边闭着眼一动不动,漫长的十秒钟抑或是二十秒钟,他绝望地放下了话筒倏地站了起来,快步向门口走去。

军营营房内方孟敖房间。

何孝钰和谢木兰显然把该说的话、该讲的道理都说完了,这时都在静静地望着方孟敖,等他一句同意。

方孟敖从一个既印着中文又印着英文的铁盒里拿出了两块巧克力,一块递给站着的谢木兰,一块递给端坐在椅子上的何孝钰:“吃糖。”

“你到底去不去嘛?不答应我可不吃你的糖。”谢木兰将接过的糖又向方孟敖一递。

方孟敖拿回了她递过来的糖:“你不吃就都给她吃。”说着把这块糖也抛给了何孝钰。

谢木兰一下跃起,从身后跃到了方孟敖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你一定要去,你必须去!”

方孟敖让她在背后骑着:“我的衣服可是很脏了。”

谢木兰:“我不管,你反正得去。”

方孟敖:“那你就趴在我背上吧。”竟然负着谢木兰轻松地走到脸盆架前,径自洗起脸来。

何孝钰的目光迷离了。

——她眼前浮出了在谢木兰房间那个绅士般的方孟敖,浮出了那个对自己有些拘谨的方孟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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