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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1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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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话都会说出口来。
  “在椅子街还住着盖尔芒特家的人哪,”贴身男仆说,“我有个朋友曾在那里干过,是
他们家的第二马车夫。我认识一个人,这个人可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朋友的内弟,他和盖
尔芒特男爵的一个马夫在同一个团里服过役。”“得了,管他呢,又不是我的父亲?”贴身
男仆接着开了句玩笑。当他唠叨他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时候,中间总要插进一两句新鲜的玩笑
话。
  弗朗索瓦丝上了年岁,视力减退了,但还能看见贡布雷天边的东西,可是贴身男仆这句
话中的玩笑她却听不出来。不过,她觉得这里应该有一句玩笑,因为它和下面的话没有联
系。而且,她知道说出这句有份量的话的人平时很爱开玩笑。于是她宽厚而又赞叹地笑了
笑,仿佛在说:“这个维克多,还是那个脾气!”况且,她心里也很高兴,因为她知道,能
听到这一类俏皮话,跟社交界有教养人的乐趣多少挨了点边。为了得到这份快乐,社会各阶
层的人争先恐后地梳妆打扮,甚至冒着伤风的危险。再说她认为这个贴身男仆是她的一个朋
友,因为他常在她面前忿忿不平地揭露共和国对神职人员将要采取骇人听闻的措施。弗朗索
瓦丝还不懂得,最残忍的敌手,并不是那些和我们持不同看法,并且试图说服我们的人,而
是那些火上加油、无中生有、用一些坏消息使我们心里难受的人。他们还唯恐我们有一丝一
毫的理由可以减轻痛苦,可以对胜利的一方产生微弱的好印象,为了使我们遭受最痛苦的折
磨,他们硬要向我们证明,对方不但是毫不留情,而且是得意洋洋。
  “公爵夫人和那些人可能有姻亲关系。”弗朗索瓦丝又回到了椅子街的盖尔芒特这个话
题上,就象在重奏一段行板乐曲。“我记不清是谁跟我讲的,反正他们中有人把一个表妹嫁
给公爵大人了。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在同一个‘括号’内的。盖尔芒特可是个‘大家族’
哪!”她极其崇敬地补充说。她根据这个家族的人口和响亮的声誉,断言这是个“大”家
族,正如帕斯卡尔①依据理性和《圣经》的权威性确定宗教的真实性一样。因为,既然这两
样东西只能用一个“大”字来形容,那么,在她看来,它们也就合而为一了。这样一来,她
的词汇也就象某些宝石那样,有些地方出现了瑕疵,甚至在弗朗索瓦丝的思想上投下了阴影。
  ①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晚年兴趣
转向神学,从怀疑论出发,认为感性和理性知识都不可靠,从而得出信仰高于一切的结论。

  “我寻思,也许就是‘她们’在盖尔芒特村有一座城堡,离贡布雷有十里路。要是这
样,她们和盖尔芒特家那个阿尔及尔表姐就沾上亲戚了。”这个阿尔及尔表姐会是谁?我和
我母亲捉摸了好久。后来,我们到底弄明白了,弗朗索瓦丝所说的阿尔及尔,原来是昂热
市。远处的地方可能比近处的地方更有名。弗朗索瓦丝不知道昂热,却知道阿尔及尔,是因
为元旦那天我们收到了一包样子十分难看的阿尔及尔椰枣。她的词汇,尤其是她的地名词
汇,也象法兰西语言本身,到处是错误。“我早就想同他们家的膳食总管聊一聊大家叫
他什么来着?”她顿了一下,似乎在给自己提一个礼节性问题,接着她又自己作了回答:
“啊,想起来了,大家叫他安托万。”好象安托万是一个爵位似的。“他本来可以同我们聊
一聊的,可是他摆出贵族老爷的派头,象是有学问的人,舌头好象被人割掉了,要不,他就
是忘记学说话了。你同他讲话,他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弗朗索瓦丝补充说,她象是赛维
尼夫人①那样,用“爱理不理”这个词语。“但是,”她又真诚地说,“既然我知道我有下
锅的东西,也就不去管别人的闲事了。反正这个人不怎么样。再说他也不是个勇敢的人。
(这个评语会使人觉得弗朗索瓦丝对勇敢的理解和过去不同了。在贡布雷时,她认为象野兽
般勇猛的人才算勇敢,可是,这里她说的勇敢就是勤劳。)还有人说他是惯偷。不过,听说
的不一定可靠。由于看门人爱嫉妒,常在公爵夫人面前搬弄是非,这院里的雇工都走光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安托万是个大懒鬼,他的‘安托万纳斯’也不比他好到哪里
去。”弗朗索瓦丝为了给安托万这个名字找到一个阴性形式,用来指膳食总管的妻子,根据
语法规则创造出“安托万纳斯”这个新词时,也许她无意识地参照了夏努瓦和夏努瓦纳斯
②。她是有根据的。如今在巴黎圣母院附近,还有一条街叫夏努瓦纳斯街,因为从前这条街
上住的全是修女,所以当时的法国人给它起了这个名字。事实上,弗朗索瓦丝是那些法国人
的同代人。再说,我们马上就会看到,还有一个名词,它的阴性形式也是用这种方式构成
的,因为弗朗索瓦丝接着又说:“不过,可以绝对肯定,盖尔芒特城堡是公爵夫人③的,她
是当地的女镇长哪,够了不起的啦。”
  “我明白了,确实了不起。”听差深信不疑地说,却没有听出她话中的讽刺意味。
  ①赛维尼夫人(1626—1696),法国作家。出身贵族,接近路易十四宫廷。所写
《书简集》反映当时宫廷和上层贵族的生活,为十七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散文的代表。
  ②夏努瓦和夏努瓦纳斯分别为chanoine和chanoinesse的音译。前者意为“议事司
铎”,后者是前者的阴性形式,是在前者上加了阴性后缀—esse而成,意为修女。
  ③“公爵夫人”在法语中是duchesse,由(公爵)加表示阴性名词的后缀—esse变来。

  “我的孩子,你真以为这了不起吗?可是,对于象他们这样的人,当个镇长和女镇长,
太有失身份了。啊!要是盖尔芒特城堡是我的,我才不常在巴黎呆着呢。象我们家先生和太
太这样有钱的东家,这样有钱的人,脑袋瓜里也不知想的什么,会愿意呆在这个闷气的城市
里,不回贡布雷去。他们现在自由自在的,谁也不会留他们。他们什么也不缺,干嘛非得等
到退休呢?等死了以后再回去呀?啊!要是我有干面包啃,冬天有木柴取暖,我早就回贡布
雷我兄弟的穷屋子去了。在那里,至少我觉得是在过日子,面前没有这些房子挡着,四周静
悄悄的,夜里能听见两里以外的青蛙呱呱唱歌的声音。”
  “这真是太美了,太太。”年轻的听差赞叹地叫了起来,仿佛这最后一个特征是贡布雷
固有的,正如水上轻舟是威尼斯城一大特征一样。
  再说,听差来我家的时间比贴身男仆晚一些,他和弗朗索瓦丝谈话的内容,他自己不感
兴趣没关系,只要弗朗索瓦丝感兴趣就行。弗朗索瓦丝看到有人把她当厨娘看待,总会不高
兴地蹙眉撅嘴,可是,听差谈起她时,总称她为“女管家”,因此,她对他总是特别亲切,
有如一些二流亲王,当他们看到诚心诚意的青年称他们为殿下时,也会流露出这种好感。
  “至少,人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是什么季节了。哪象这里呀,复活节和圣诞节没
什么两样,连个花骨朵儿都看不见。早晨,当我撑着这副老骨架起床时,连祈祷的钟声都听
不见。在贡布雷,每个小时都敲钟,虽然只有一只可怜的钟,但是,你到时候就会说:‘我
兄弟该从地里回来了。’你看着日头落山,人们敲钟祈祷人间幸福,你在掌灯之前能回到家
里。这里,过完白天,就是黑夜,天黑了你就去睡觉,白天你干了些什么,你不见得会比畜
生说得更清楚。”
  “太太,好象梅塞格里斯也很美,是不是?”年轻的听差无意中想起了我们在饭桌上谈
起过的梅塞格里斯教堂,打断她说。按照他的意愿,谈话转入了抽象的主题。
  “啊!梅塞格里斯!”弗朗索瓦丝高兴得满脸笑容。每当有人提起梅塞格里斯教堂、贡
布雷和当松维尔,她总会笑得合不拢嘴。这些名字是她生活的组成部分。每当她在外面碰到
或在谈话中听到这些名字,甜蜜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就象学生听到一个教员在讲课中隐射当
代的一位名人,深感出乎意外,好象开了锅似的欢腾起来。弗朗索瓦丝有这种快感,还因为
这些地方有些东西只属于她一个人,而不属于别人,它们是她的老朋友,她和它们在一起玩
过。她向它们微笑,仿佛它们是有灵魂的人,因为她在它们身上找到了她自身的许多东西。
  “是的,我的孩子,你可以说,梅塞格里斯相当漂亮,”她狡黠地笑了笑,又说。“可
是,你怎么会知道梅塞格里斯的,你?”
  “你问我怎么会知道的?它不是很出名吗?有人跟我谈起过,谈过好几次呢。”他回答
时,说得含含糊糊,很不明确,就象吞吞吐吐地提供假情况的人一样,每当我们想客观地了
解一桩与我们有关的事情同别人有没有重大关系时,他们总不可能给我们满意的答复。
  “啊!我向你们保证,那里樱桃树下的空气新鲜极了,哪象这里炉灶旁哪。”
  她甚至给他们讲起欧拉莉来了,说她是个好人。欧拉莉在世时对弗朗索瓦丝很不好,可
是在她去世后,弗朗索瓦丝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欧拉莉对她,就象对任何缺衣少食,
“饿破肚子”,一无所长,却依仗富人的施舍,到他们家里来“装腔作势”的人一样,是不
大喜欢的。她每个星期都要巧施计谋,让我的姨婆给她零用钱。现在,弗朗索瓦丝再也用不
着容忍她了。至于我的姨婆,她也不停地为她唱赞歌。
  “您那时候就在贡布雷,在太太的一个表姐妹家里吗?”年轻的听差问。
  “是的,在奥克达夫太太家。嗯,她可是圣女哪,我的孩子们。她家里总有好东西招待
你,尽是些高级东西,好东西。真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哪,你们可以这样说,她对小鹧鸪呀,
野鸡呀,从不怜惜,她对什么都不怜惜,你们可以五个一群,六个一伙地到她家里作客,肉
有的是,都是上等货,还有白葡萄酒,红葡萄酒,要什么有什么。(弗朗索瓦丝有“怜惜”
这个动词,和拉布吕耶尔①用“吝惜”的意思一样。)一切费用都由她负担,即使来作客的
是一家人,一住就是几个月,甚至几年。(她这句话丝毫不会得罪人,因为在弗朗索瓦丝那
个暴露路易十四时期上层社会的罪恶,描写农民的痛苦生活。时代,“费用”并不限于法院
的“诉讼费”,而是表示一般的“费用”。②)啊!我向你们保证,客人不会饿着肚子离开
她家。本堂神甫多次对我们说,如果有一个女人可以到仁慈的上帝身边去的话,那肯定是
她。可怜的太太,我现在还好象听见她用细嗓门对我说:‘弗朗索瓦丝,您知道,我是吃不
下的,但是,我希望您只当我也在吃一样,为大家把饭菜做好。’当然不是为她做的。你们
要是在,也肯定会看到,她的体重还不如一袋樱桃重,没有人会象她那样轻。她不愿意相信
我,她从来不愿意找大夫。啊!那里吃饭才不匆忙呢。她希望她的仆人都能吃饱吃好。哪象
这里呀,今天早晨,我们匆忙得连吃点心的时间都没有。干什么都是匆匆忙忙的。”
  ①拉布吕耶尔(1645—1696),法国作家。擅长散文,著有《性格论》一书。
  ②原文中用了“dépense”一词,有“诉讼费”之意,一般由输方负担。在法语中,
“eCtreauxdépensdeqn”,可以理解为由某人负担诉讼费,也可理解为由某人负担一般费用。

  她对我父亲吃烤面包干尤其恼火。她确信,我父亲是在摆主人的架子,是为了“随意差
遣”她。“我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等事,”年轻的听差随声附和道,好象他无所不
知,有千年的阅历,对世界各国,对它们的风俗习惯了如指掌;好象跑遍世界,也找不到烤
面包干这个习惯。“是的,是的,”膳食总管喃喃地说。“不过,这一切都会改变的。加拿
大工人可能罢工了。有天晚上,部长对我们家先生说,为这事他拿到十万法郎呢。”膳食总
管对部长毫无责备之意。倒不是因为他自己为人正直,而是他认为从政的人没有一个不腐
败。他觉得,贪污罪还不如最轻的盗窃罪严重。他也不问问自己,这句颇有分量的话会不会
听错了,由罪犯亲口告诉我父亲,而我父亲却没有把他撵出门去,这合不合情理。但是,贡
布雷的哲学束缚了弗朗索瓦丝的手脚,她不可能希望加拿大的罢工对烤面包干的习惯产生影
响。她说:“只要世界还是世界,你们瞧好了,总有主人把我们使唤得团团转,也总有仆人
随心所欲,自行其事。”弗朗索瓦丝说是忙得团团转,可是,我母亲唠叨已有一刻钟了:
“他们都在干什么?他们在饭桌上呆了两个多小时了。”大概我母亲用来测定他们用饭时间
的单位和弗朗索瓦丝的不一样。她犹犹豫豫地摇了三、四回铃。弗朗索瓦丝、她的听差和膳
食总管听到铃声根本没把它当回事,没想去应差,而是把它当作乐器定弦时发出的头几个
音,音乐会即将重新开始,幕间休息只剩几分钟了。因此,当铃声不断重复,而且越来越坚
决时,我们的仆人这才留意,他们看到时间不多了,又要开始干活了。当又一声“丁铃”响
起,而且比前面的几声更响,他们这才叹口气,各自下了决心,听差去门口抽烟,弗朗索瓦
丝上她的七楼整理衣物,膳食总管到我的房间找信纸,迅速地写了封私信发走了。
  尽管盖尔芒特家的膳食总管神气傲慢,不可一世,可是不几天,弗朗索瓦丝便打听清
楚,并告诉我说,盖尔芒特家不是根据什么古老的权利,而是根据不久前签订的一项租约住
进这座公馆的。公馆的花园——那地方我还没有去过——跟所有邻接房屋的花园一样,小得
可怜。我终于探听到,在盖尔芒特府,看不见领主的绞架,防卫的风车,逃命的暗门,支柱
上的鸽舍;公用的烘炉,带甬道的谷仓,小型的城堡,桥梁、吊桥、或便桥,收过桥税的
人;钟楼的尖顶,刻在墙上的宪章或用作路标的石堆。记得当巴尔贝克海滩在我眼里失去昔
日的神秘,变成地球浩瀚咸水的一个部分,可以同随便哪个咸水域互换的时候,埃尔斯蒂尔
曾对我说,这是惠斯勒①画笔下的乳白色的海湾,银蓝两色协调有致,他这句话使巴尔贝克
海滩陡然恢复了个性。与此相仿,一天,正当盖尔芒特这个姓氏看到它最后一幢住宅在弗朗
索瓦丝的猛烈打击下就要坍塌的时候,我父亲的一个老朋友谈起了公爵夫人,对我们说:
“她在圣日耳曼区享有最高的地位,她在圣日耳曼区有第一流的房子。”诚然,圣日耳曼区
第一流的沙龙,第一流的房子,同我前后梦见过的他们的住所相比,算不了什么,但是,这
幢房子——也许是最后一幢了——尽管简陋异常,仍不失其价值,它超越自身的物质,成了
一种秘密的区别标志。
  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油画家和版画家。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强调线条与色彩的和谐。

  当德·盖尔芒特夫人上午步行,下午坐车出门的时候,我在她身上总找不到她的名字的
奥秘,因此,我必须到她的“沙龙”里,在她的朋友中去寻找。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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