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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2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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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员的姐姐,跟波兰的一个伯爵夫人走了,当了她的私人秘书,他哥哥和姐姐都是因为魅力
不凡,在旅馆被来自不同国度的男女名流迷上后挖走的。他们走后,只有小弟弟孤单单一人
留在旅馆,因为他斜眼,谁也不想要他。适逢那位波兰伯爵夫人和他两个哥哥的保护人来到
巴尔贝克,在旅馆下榻,小住一段时日,他喜气洋洋。尽管他打心眼里嫉妒两位哥哥,但也
爱着他俩,尽可好好利用这几个星期,培养培养骨肉之情。丰特弗洛尔特女修道院院长不是
这样经常离开修女们,去分享路易十四给她胞妹莫特马尔的盛情招待吗?女修道院院长的胞
妹是德·蒙代斯邦夫人,是路易十四的情妇。那时,小伙子到巴尔贝克才不到一年,对我尚
不熟悉,可听到比他老一些的服务员招呼我时在先生两字之前加上我的姓氏,便立即模仿他
们的样子,第一次称呼我时就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或许是因为向一位他认定知名的人士显
示了自己的学识,或许是因为遵循了五分种前尚不知晓,但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不得违反的惯
用礼节。这家大旅馆对某些人可能会产生诱惑力,对此我完全明白。它就象是一个高高搭起
的大舞台,众多的角色纷纷粉墨登场,甚至连置景处也热闹非凡。虽然旅客只不过是某种观
众,但无时无刻不加入到表演中去,仿佛观众的生活展现在舞台豪华的场景中,而不象在剧
院,只有演员在台上演戏。打网球的尽可身著白色法兰绒上装回旅馆,门房却非要穿上绣有
银饰带的蓝色制服才能把信交给他。倘若这位打网球的不愿爬楼,那也仍然离不开演员,身
边就有那么一位衣着同样华丽的司机开电梯。楼层的走廊掩护着贴身侍女与报信女仆,躲避
纠缠,在海上时,她们就象雅典娜女神节舞台上的沿幕一般美丽,热衷于与漂亮的女仆厮混
的人总是七弯八拐,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她们的小房间来,楼下,占统治地位的是男性,由
于有那一帮子无所事事、年纪过小的男仆,整个旅馆活脱脱象一部已经成形、永远重复演出
的犹太基督教悲剧。因此,一见到他们,我往往情不自禁地在心底默诵起拉辛的诗句,这一
回,不再是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邸,德·福古贝盯着向德·夏吕斯先生致意的大使馆秘书
时,浮现在我脑际的《爱丝苔尔》剧中那几句话,而是《阿达莉》剧中的诗行,因为一踏进
在十七世纪被称为门厅的大厅,便见熙熙攘攘立着“一大群”年轻服务员,尤其在用点心的
时刻,活象拉辛剧中合唱队的年轻的犹太人。当阿达莉问小王子“您到底做何事”时,如果
若阿斯虽含糊其辞,但总算也作了回答的话,我可不相信这帮服务员中有谁能够作答,因为
他们实在无所事事。若有人象年迈的王后询问他们中的任何一位:
    “所有关闭在这个场所的人们,
  一个个到底在忙些什么事情?”
  他最多只能回答:
  “我在观看礼仪的豪华场面,
  同时,我也在为此作点奉献。”
  有时,年轻演员中走出一位漂亮的小伙子,向更为重要的某个人物迎去,继又回到合唱
队中,除非在静思松弛的时刻,不然,一个个无不在共同变换着各种姿态,显得毕恭毕敬,
日复一日地在装扮门面,但纯属徒劳无益。除“假日”外,他们对“上流社会总是敬而远
之”,从不踏入教堂广场一步,平时,过的是苦行僧般的日子,与《阿达莉》中的利末人别
无二致。看着这“一群忠实的年轻人”披丽毯踢踏起舞,我不禁自问踏入的是巴尔贝克大旅
馆还是所罗门殿堂。
  我径自上楼回到房间。象往常一样,我的思绪从外祖母重病染身、弥留人间的日子,从
我重新经受、不断加剧的痛苦中挣脱了出来。之所以说不断加剧,是因为当我们以为仅仅在
再现一位亲人的痛苦时,实际上,我们的怜悯心已经夸大了这份痛苦;但是,也许真正可靠
的的正是这种恻隐之心,它比经受痛苦的人们对痛苦的意识更为可靠,因为他们一直被蒙在
鼓里,看不见自己的生活之苦,而恻隐之心却看得一清二楚,为他们的凄苦而悲痛绝望。然
而,如果我当时就清楚长时间来我一直不了解的一切,知道外祖母在临终前夕,神志完全清
醒,确信我不在场的时刻,曾握住妈妈的手,贴上自己滚烫的双唇,对她说:“永别了,我
的女儿,永别了,”那么,一时冲动之下,我的怜悯之心准会超脱外祖母的悲痛。我母亲从
不松懈,一直死死盯着不放的也许正是这段往事。于是,我脑中浮现出愉快的记忆。她是我
外祖母,我是她外孙。她脸庞的神情仿佛用专为我创造的语言写成;她是我生活中的一切,
任何他人只是与她相比较而存在,只是根据她传授给我的对他们的是非判断而存在;然而,
不,我们的关系昙花一现,不可能不是偶然结成的。她再也认不出我了。我将永远见不到
她。我们并不是相依为命,互为创造的,她是一个陌路人。我正在看圣卢为她这位陌路人拍
摄的照片。妈妈与阿尔贝蒂娜见面后,坚持要我去看看她,因为阿尔贝蒂娜娓娓动听,跟她
谈起了许多有关外祖母,有关我的往事。我与阿尔贝蒂娜约定了时间。我事先通知经理,让
她在客厅等候。经理回答我说,他早就认识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那时,她们还远远不足
“贞洁的年岁”,对她们议论旅馆的闲言乱语,他至今耿耿于怀。她们除非“无闻”,才会
如此恶言恶语。要么有谁恶意中伤了她们。我不难理解,“贞洁”指的是“青春期”。可是
“无闻”两字,就让我大惑不解了。也许与“无文化”混淆了,而“无文化”又有可能与
“有文化”混为一谈。我一边等着与阿尔贝蒂娜会面的时刻,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圣卢拍的
照片,似乎因为双眼直盯着不放,最后竟一点也看不见眼前的像片,正在这时,我猛又想
到:“这是我外祖母,我是她外孙”,犹如一位健忘症患者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又恰似
一位病人倏然改变了性格。弗朗索瓦丝进屋向我禀报阿尔贝蒂娜已在楼下,她一眼看见了照
片,说道:“可怜的太太,就是她,连她脸颊上的美人痣都一模一样;侯爵给她拍照的那一
天,她病她一直瞒着大家,聚会时,总是乐呵呵的。只有我发现她头脑有时有点儿迟钝。可
那一下就消失了。后来,她对我这样说:‘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怎么也得留下我一幅像。我
还从来没有单独照过相呢。’说罢,她派我去找侯爵先生,问他能否给她照张像,并关照他
千万不要告诉先生是她自己提出照相的。可是,等我回家禀报她可以拍照时,她却又死活不
肯,因为她觉得自己脸色太难看了。她对我说:‘要是留不下影,就更糟了。’她本来就不
笨,最后还是好好修饰了一番,戴上了一只大大的垂边帽,平时不遇到大晴天,那帽子一般
是不戴的。她对自己的相片十分满意,她对我说,她不相信还能从巴尔贝克活着回去。尽管
我对她直说:‘老太太,不该这样讲,我不喜欢听到老太太说这种话,’可白搭,她就是这
个死念头。天哪!她连饭都吃不进了,一连就是好几天。正是这个原因,她才催促先生离得
远远的,去跟侯爵先生一起用餐。她自己不上餐桌,装着在看书,可侯爵的马车一走,便上
楼去睡觉。可后来,她害怕事前什么也没有跟太太说,会惊坏了她。‘还是让她跟丈夫呆在
一起为好,弗朗索瓦丝,对吧。’”弗朗索瓦丝看了看我,突然问我是否“不舒服”。我回
答她说“不”,她连忙说:“您把我拴在这儿,尽跟您闲扯。拜访您的人也许早就到了。我
得下楼去。那可不是个会呆在这里的人。象她那样来去匆匆的,恐怕已经走了。她可不喜欢
久等。啊!如今,阿尔贝蒂娜小姐可是个人物。”
  “弗朗索瓦丝,您错了,她相当好,好得这儿都不匹配了。您这就去通知她!我今天不
能见她。”
  要是弗朗索瓦丝看见我潸然泪下,说不定会引起她好一场怜悯、哀叹!我小心掩盖。不
然,我会得到她的同情!可是,我却给她以同情。对这些可怜的侍女的好心,我们往往不怎
么理会,她们总见不得我们落泪,仿佛落泪会伤了我们的身子;也许这对她们有害无益,记
得我小时,弗朗索瓦丝常对我说:“别这样哭,我不喜欢见你这样哭。”我们不好夸夸其
谈,不爱广征博引,这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因此而关闭了心扉,容纳不了感人的乡野之情,
对因行窃而被解雇的可怜女仆传奇般的辩白无动于衷,也许她蒙受了不白之冤呢,苍白的脸
色,倏然变得倍加谦卑,仿佛蒙受指责是个罪孽,表白父亲如何诚实,母亲如何规矩,祖母
又如何教她为人。诚然,正是这些不忍心看见我们神伤落泪的仆人无所忌惮,害得我们染上
肺炎,因为楼下那位侍女喜欢穿堂风,断绝风口未免失礼。因为,要说象弗朗索瓦丝这样本
来有理的人做错了,除非把正义女神变成怪物。但是,女仆们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乐趣也会引
起主人的反对或奚落。原因是她们的娱乐虽然不足挂齿,但总是含有愚昧无知的感情因素,
有害于身心健康。她们因此而有可能表示不满:“怎么,我一年就提这么点要求,还不同
意。”然而,主人们可能施予的却要多得多,这对她们来说并不是傻事,也没有害处——或
许也是为了他们自己。当然,看到可怜的女侍浑身哆嗦,就要承认并未做过的错事,张口说
“如果非要我走,那我今晚就走吧”,那副忍辱负重的可怜样,叫谁都不可能狠下心来。但
是,如果碰上一位上了年纪的厨娘,神气活现,洋洋得意,手握扫把如执权仗,老娘天下第
一,常常哭闹着甩手不干,干起来又威风凛凛,面对这种人,尽管她说起话来小题大做,咄
咄逼人,尽管她自恃是母亲身边来的,也是“小圈子”的尊严,你也要善于对她作出反应,
切勿无动于衷。这一天,我回想起,或者想象出类似的场景,一五一十全跟我们家那位上了
年纪的女仆说了,打这之后,尽管她对阿尔贝蒂娜百般刁难,我对弗朗索瓦丝一直情深意
切,虽然有起有伏,这不假,但却赋予最强烈的爱,是以恻隐之心为基础的爱。
  我面对外祖母的照片,整整一天痛苦不堪。相片在折磨着我。但是,比起经理晚间的来
访,却要轻些。我跟他谈起外祖母,他马上再次对我表示慰问,只听得他对我说(他喜欢使
用他发不准音的词):“您外祖母大人晕雀(厥)的那一天,我本想告诉您的,可考虑到旅
馆这些客人,对吧,也许这会损害了旅馆的利益。她当晚就离开最好不过了。可她求我不要
声张,向我保证她再也不会晕雀过去,一旦再患,便马上离去。那一楼层的领班却向我报告
说她后来又晕了一次。可是,噢,你们是老主顾了,我们想把你们照顾周全还来不及呢,既
然谁也不抱怨”我外祖母常常昏厥,却这样瞒着我。莫非那时候,我对她最不体贴,她
虽然受痛苦的煎熬,却迫不得已,尽量注意显得心情愉快,免得惹我生气,也尽可能装出身
体健康的样子,避免被赶出旅馆大门。我简直想象不出,昏厥一词竟会说成“晕雀”,若是
涉及其他的事情,也许我会觉得滑稽可笑,然而它音响新奇而怪诞,犹如一个别具一格的不
协和和音,久久回荡,足以勾起我心中最为痛楚的感觉。
  翌日,为满足妈妈的要求,我到海滩上,毋宁说是在沙丘上躺了一会,身子隐藏在高低
起伏的沙丘中间,心里想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再也不可能找到我。我低垂着眼帘,只透进一
道光线,玫瑰般红艳,那是眼睛内壁的感光。接着,眼帘紧紧闭上了。这时,外祖母浮现在
我的脑际,她静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她身体那么虚弱,好象活着的是另一个人。然而,我却
清楚地听到她在呼吸;时而出现某种迹象,表明她已明白父亲与我的谈话。但是,纵然我热
烈拥抱,怎么也无法从她的双眼中激了出一束爱的光芒,无法使她的双颊露出几分色彩。她
对自身毫无意识,对我也似乎丝毫不爱,仿佛与我素昧平生,也许根本就看不见我。她如此
漠然、沮丧、幽愤,我再也摸不透个中奥秘之所在。我忙把父亲拉到一边。
  “你总也看到了吧,”我对他说,“有用说,世上的事情,她都已看得一清二楚。这完
全是对生命的幻想。要是让你表兄来看看就好了,他不是断言死者没有生命吗!她去世已经
一年多了,可说到底,她还一直活着。但是,她为何不愿亲我呀?”
  “瞧,她可怜的脑袋又垂下来了。”“那是她想马上去香榭丽舍。”“简直不可思
议!”“你真的认为这会害了她,她会再死去吗?她再也不爱我,这不可能。我这样拥抱
她,难道就没有用?难到她从此就再也不对我笑一笑?”“你要我怎么办,死人就是死人
呗。”
  几天后,圣卢拍的那幅照片在我眼里是何其美妙;它没有勾起弗朗索瓦丝对我说的那番
话,因为对那番话的记忆再也没有在我脑海消失,我对它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在那天,外
祖母的身体状况在我看来是那么严重,那么痛苦,可由于她耍了些小花招,头上戴了一顶帽
子,稍稍地把脸遮去了一点,尽管我早已识破破绽,却照样成功地欺骗了我,相比较之下,
拍摄出来的这幅相片上,我看她是那般优雅标致,那般无忧无虑,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痛苦,
又比我想象的要更健康。可是,她万万没有意识到,她的两只眼睛具有异样的神情,那是一
种昏浊、惊恐的神情,就象一头已被挑定、末日来临的牲畜射出的目光,她那副惨样,象是
个判了死刑的囚犯,无意中流露出阴郁的神色,惨不忍睹,虽然逃过了我的眼睛,却因此而
使我母亲从不忍心瞅照片一眼,在她看来,这与其说是她母亲的照片,毋宁说是她母亲疾病
的缩影,是病魔猛地给我外祖母一记耳光,在她脸上刻下的侮辱的印记。
  接着有一天,我终于决定差人告知阿尔贝蒂娜,近日要接待她。那是在一个炎热早临的
上午,孩子们的玩耍嘻闹声,游泳的人的取笑逗乐声,卖报者的吆喝叫卖声,这千万种声音
化作道道火光,簇簇火花,为我描绘出火热的海滩,海波涟涟,一排排冲刷着沙滩,送来阵
阵清凉;这时,交响音乐会开始了,乐声中交织着哗哗的水声,琴声悠悠回荡,仿佛一大群
蜜蜂迷失在海上,嗡嗡作响,我旋即充满欲望。渴望重新听到阿尔贝蒂娜的笑声,看到她的
那些女友,那些少女清晰地显现在浪峰上,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是与巴尔贝克不可分割
的魅力所在,是巴尔贝克特有的花神;我打定了主意,要派弗朗索瓦丝给阿尔贝蒂娜捎信,
约她下星期见面,与此同时,大海缓缓上涨,随着阵阵峰涌,晶莹的海水一次次淹没悦声的
旋律,一个个乐句显得断断续续,宛如一个个弦乐天使在意大利教堂之顶袅袅升起,在斑岩
蓝或碧玉翠的屋顶间若隐若现。但是,阿尔贝蒂娜来访的那一天,天气重又变坏、转凉,再
说,我也扫兴,听不到她的笑声;她情绪极为恶劣。“今年,巴尔贝克真叫人厌倦。”她对
我说,“我尽量不要呆得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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