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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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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那么说定了,明天我有空,要是有人来,您可别忘了叫我。”
  ①这是法国作曲家阿莱维(1799—1862)的著名歌剧《犹太女人》第四幕中著名乐段的开始。

  这些话使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不是个体,而是某一类型的女人,其共同习惯是晚上来看看
能否赚一两个路易,她的区别只在于换个说法罢了:“如果您需要我,或者如果您需要什么
人。”
  老鸨没有看过阿莱维的歌剧,不明白我为什么老说“拉谢尔,当从天主。”但是,不理
解这个玩笑并不等于不觉得它可笑,因此她每次都开怀大笑地对我说:
  “怎么,今晚还不是您和‘拉谢尔,当从天主’结合的时辰?您是怎么说来着,‘拉谢
尔,当从天主’,啊,这可真妙!
  我要给你们俩配对。瞧着吧,您不会后悔的。”
  有一次我差点下了决心,但她“正在接客”,另一次她又在接待一位“理发师”,此人
是位老先生,他和女人在一起时,只是往她们散开的头发上倒油,然后进行梳理。我等得不
耐烦,几位常来妓院的身分卑微的女人(她们自称女工,但始终无工作)走过来给我沏药
茶,并和我长谈,她们那半裸或全裸的身体使严肃的话题变得简明有趣。我后来不再去这家
妓院。在这以前,我看到老鸨需要家具,我想对她表示友好,便从莱奥妮姨母留给我的家具
中挑了几件——特别是一张长沙发——送给她。原先我根本看不见它们,因为家里没有地方
放,父母不让人把它们搬进来,于是它们只能堆在库房里。然而我在妓院又见到了它们,我
看见那些女人在使用它们,于是,昔日充溢在贡布雷的那间姨母卧室的种种魔力再次显现,
但却在磨难之中,因为我迫使它们手无寸铁地承受残酷的接触!我的痛苦甚于听任一位死去
的女人遭人蹂躏。我不再去那位鸨母那里,我感到家具有生命,它们在哀求我,就象波斯神
话故事一样:神话里的物品表面上似乎没有生命,但内部却隐藏着备受折磨、祈求解脱的灵
魂。此外,由于记忆力向我提供的回忆往往不遵守时序,而仿佛是左右颠倒的反光,因此,
我在很久以后才想起多年以前我曾在这同一张长沙发上头一次和一位表妹品尝爱情的乐趣,
当时我不知道我们去哪里好,她便想出了这个相当冒险的主意:利用莱奥妮不在场的时机。
  其他许多家具,特别是莱奥妮姨母那套古老而漂亮的银餐具,我都不顾父母的反对将它
们卖了,为的是换钱,好给斯万夫人送更多的鲜花。她在接受巨大的兰花花篮时对我说:
“我要是令尊,一定给您找位指定监护人。”然而当时我怎会想到有一天我将特别怀念这套
银器,怎会想到在对希尔贝特的父母献殷勤这个乐趣(它可能完全消失)之上我将有其他乐
趣呢?同样,我决定不去驻外使馆,正是为了希尔贝特,正是为了不离开她。人往往在某种
暂时情绪下作出最后决定。我很难想象希尔贝将身上那种奇异的物质,那种在她父母身上和
住宅中闪烁从而使我对其他一切无动于衷的物质,会脱离她而转移到别人身上。这个物质确
实未变,但后来在我身上产生了绝对不同的效果,因为,同一种疾病有不同的阶段,当心脏
的耐力随着年龄而减弱时,它再无法承受有损健康的美味食品。
  父母希望贝戈特在我身上所发现的智慧能化为杰出的成就。在我还不认识斯万夫妇时,
我以为我无心写作是因为我不能自由地和希尔贝特见面,是因为我焦灼不安。可是当他们向
我敞开家门时,我在书桌前刚刚坐下便又起身向他们家跑去。我从他们家归来,独自一人,
但这只是表象,我的思想仍无法抗拒话语的水流,因为在刚才几个小时里,我机械地听任自
己被它冲卷。我独自一人,但继续臆造可能使斯万夫妇高兴的话语,而且,为了使游戏更有
趣,我扮演在场的对话者,我对自己提出虚构的问题,目的是使我的高见成为巧妙的回答。
这个练习虽然在静默中进行,但它却是谈话,而不是沉思。我的孤独是一种精神沙龙,在这
个沙龙中,控制我话语的不是我本人,而是想象的对话者;我表述的不是我认为真实的思
想,而是轻手拈来的、缺乏由表及里的反思的思想,因此我感到一种纯粹被动的乐趣,好比
因消化不良而呆着不动时所感到的被动乐趣。
  如果我不是作长期写作打算的话,那我也许会急于动笔。既然我这个打算确定无疑,既
然再过二十四小时(明天是一个空白的框框,我还没有进去,所以框中的一切安排得井然有
序),我的良好愿望便能轻易地付诸实现,那又何必挑一个写作情绪不佳的晚上来动笔呢?
当然,遗憾的是,随后的几天也并非写作的吉日。既然已经等待了好几年,再多等三天又有
何妨。我深信到了第三天,我一定能写出好几页,所以我对父母绝口不提我的打算。我宁愿
再忍耐几个小时,然后将创作中的作品拿去给外祖母看,以安慰她,使她信服。可惜的是,
第二天仍然不是我热切盼望的广阔的、行动的一天。当这一天结束时,我的懒惰,我与内心
障碍的艰苦斗争仅仅又多持续了二十四小时,几天以后,我的计划仍是纸上谈兵,我也就不
再期望它能立即实现,而且也再没有勇气将这件事作为先决条件了。于是我又开始很晚睡
觉,我不必再抱着明晨动笔的确切幻想早早躺下。在重新振作以前,我需要休息几天。有一
天(唯一的一次),外祖母鼓起勇气,用失望的温柔口气责怪说:“怎么,你这项写作,没
有下文?”我怨恨她居然看不出我一旦决定决不更改。她的话使我将付诸实行的时间又往后
推,而且也许推迟很久,这是因为她对我的不公正使我烦恼,而我也不愿意在烦恼的情绪下
动手写作。她意识到她的怀疑盲目地干扰了我的意图,向我道歉,并亲吻我说:“对不起,
我再什么也不说了。”而且,为了不让我泄气,她说等我身体好了,写作会自然而然地开始。
  “何况,”我心里想,“去斯万家消磨时光,我这不是和贝戈特一样吗?”我父母几乎
认为,既然我和名作家同在一沙龙,那么,在那里度过的时光一定能大大促进天才,虽然我
十分懒惰。不从本人内部发挥天才,而从别人那里接受天才,何其荒谬!这就好比是一个根
本不讲卫生、暴食暴饮的人仅仅依靠和医生经常共餐而居然保持健康!然而,这种幻想(它
欺骗我和我父母)的最大受害者是斯万夫人。当我对她说我来不了,我必须留在家里工作
时,她那副神气仿佛认为我装腔作势,既愚蠢又自命不凡。
  “可是贝戈特要来的。难道您认为他的作品不好?不久以后会更好的,”她接着说,
“他给报纸写的文章更尖锐,更精炼,不像他的书那样有点罗嗦。我已经安排好,请他以后
给《费加罗报》写社论,这才是therightmanintherightplace(最恰当的人在最恰当的位
置上)。”
  她又说:“来吧,他最清楚您该怎么做。”
  她正是为我的事业着想才叮嘱我第二天无论如何要去和贝戈特同桌吃饭(正好比志愿兵
和上校见面),她似乎认为文学佳作是“通过交往”而产生的。
  这样一来,无论是斯万夫妇,还是我父母——他们在不同时刻似乎应该阻止我——都再
没有对我轻松的生活提出异议,这种生活使我能够尽情地,如果不是平静地至少是陶醉地和
希尔贝特相见。在爱情中无平静可言,因为人们永远得寸进尺。从前我无法去她家,便把去
她家当作高不可攀的幸福,哪里会想到在她家中将出现新的烦恼因素。当她父母不再执意反
对,当问题终于得到解决时,烦恼又以新的形式出现。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说每天都开始
一种新友谊。夜间归来,我总想到某些对我们的友谊至关重要的事,我必须和希尔贝特谈,
这些事无穷无尽也永不相同。但我毕竟感到幸福,而且这幸福不再受任何威胁。其实不然,
威胁终于出现了,而且,遗憾的是,它来自我认为万无一失的方面,即希尔贝特和我。那些
使我感到宽慰的事,那个我所认为的幸福,原本应该引起我的不安。我们在恋爱中往往处于
一种反常状态,具有的严重性。我们之所以感到幸福,是因为在我们心中有某种不稳定的东
西,我们不断努力去维持它,而且,只要它未转移,我们几乎不再觉察。确实,爱情包含持
久的痛苦,只不过它被欢乐所冲淡,成为潜在的、被推迟的痛苦,但它随时可能剧烈地爆发
出来(如果人们不是如愿以偿,那么这痛苦早就爆发了)。
  有好几次我感到希尔贝特不愿我去得太勤。的确,她父母越来越深信我对她产生良好影
响,我想和她见面时只需让他们邀请我就行了,因此我想道:“这样一来,我的爱情再不会
有任何危险。既然他们站在我一边,他们对希尔贝特又很有权威,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呢?”然而,当她父亲在某种程度上违背她的心愿而邀请我时,她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这
些表示使我产生疑问:我原先所认为的幸福的保障莫非恰恰是使幸福中断的秘密原因?
  我最后一次去看希尔贝特时,下着雨。她被邀参加舞蹈训练,但她和那家人不熟,不能
带我去。那天我比往常服用了更多的咖啡因以抵御潮湿。斯万夫人大概因为天气不好,或者
因为对聚会的那家人有成见,所以在女儿出门时很生气地唤住了她:“希尔贝待!”并且指
指我,表示我是来看她的,她应该留在家里陪我。斯万夫人出于对我好意而发出——或者喊
出——“希尔贝特”,但是希尔贝特一面放下衣物一面耸耸肩,我立刻意识到这位母亲在无
意中加快了我和女友逐渐分手的过程,而在此以前,这个过程也许还可以阻止。“没有必要
天天去跳舞。”奥黛特对女儿说,那副明哲的神气大概是她以前从斯万那里学来的。接着她
又恢复奥黛特的常态,和女儿讲起英语来,立即,仿佛有一堵墙将希尔贝特的一部分遮盖起
来,仿佛有一个邪恶的精灵将我的女友从我身边裹胁而去。对于我们所熟悉的语言,我们可
以用透明的思想来替代不透明的声音,但是我们所不熟悉的语言却像一座门窗紧闭的宫殿,
我们所爱的女人可以在那里与人调情,而我们被拒之门外,绝望已极却无能为力,什么也看
不见,什么也阻止不了。这场英语谈话中常出现某些法语专有名词,它们仿佛是线索,使我
更为不安。要是在一个月前,我会一笑了之,然而此刻,虽然她们一动不动地在咫尺之内谈
话,我却感到这是残酷无情的劫持,剩下我孤苦怜仃。最后,斯万夫人总算走开了。这一
天,也许因为希尔贝特埋怨我身不由已地阻碍她去跳舞,也许因为我故意比往日冷淡(我猜
到她生我的气),她脸上没有一丝欢乐、干涩木然、闷闷不乐,仿佛整个下午都在怀念我的
来访使她未能跳成的四步舞,仿佛整个下午都在责怪所有的人,当然首先是我,责怪我们竟
不理解她如此钟情于波士顿舞的奥妙原因。她仅仅时不时地和我交换几句话,天气如何啦,
雨愈下愈大啦,座钟走快了啦,中间还夹着沉默和单音节字。我作绝望挣扎,执意要糟蹋这
些原本应该献给友谊和幸福的时刻。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生硬,那么空洞而荒谬,这一
点倒使我得到安慰,因为希尔贝特不会将我平庸的思想和冷漠的语气当真的。尽管我说的
是:“从前这个钟仿佛走得慢。”她理解我的意思是:“你真坏!”在这个雨天,我顽强奋
斗,延长这些没一丝阳光的话语,但一切努力均属枉然,我知道我的冷漠并非如佯装那般凝
固不变,希尔贝特一定感觉到,既然我已说了三遍“白天变短了,”如果我再贸然重复第四
遍,那我一定难以自制,会泪如雨下。她现在的模样,眼中和脸上毫无笑意,忧愁的眼神和
阴郁的脸色充满令人懊丧的单调。这张脸几乎变得丑陋,就象那单调枯燥的海滩,海水已经
退得很远,它在那固定不变的封闭的地平线之内的闪光千篇一律,令人厌烦。最后,我看到
希尔贝特仍然不像我好几个小时以来所期望的那样回心转意,便对她说她不够意思。“你才
不够意思呢。”她回答说。“我怎么了?”我自问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一无所获,便又问
她。
  “当然啦,你认为自己很好!”说完后她笑了很久。于是我感到,我无法达到她的笑声
所表达的另一层思想,另一层更难以捉摸的思想,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她的笑似乎意味着:
“不,不,我根本不信你的话。我知道你爱我,不过我无所谓,我不把你放在眼里。”然而
我又提醒自己,笑毕竟不是一种明确的语言,我怎能肯定自己理解正确呢,何况希尔贝特的
话还是富有感情的。“我什么地方不好?告诉我,我一定按你的话去做。”“不,没必要,
我没法和你解释。”刹那间,我害怕她以为我不爱她,这是另一种同样强烈的痛苦,它要求
另一种逻辑。“你要是知道使我多伤心,那你会告诉我了。”如果她怀疑我的爱情,那么我
的伤心会使她高兴,但此刻却相反,她很生气。我意识到自己判断错误,决心不再相信她的
话,随她说:“我一直爱你,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罪人们往往说他们的清白无辜将大白
于天下,然而,出于神秘的原因,这一天永远不会是他们受审的那一天)。我鼓起勇气,突
然决定不再和她见面,但暂时不告诉她,因为她不会相信这话的。
  你所爱的人可能给你带来辛酸的悲伤,即使当你被与她(他)无关的忧虑、事务、欢乐
缠住而无暇顾及也罢。但是,如果这悲伤——例如我这次的悲伤——诞生于我们浸沉在与她
见面的幸福之中时,那么,在我们那充满阳光的、稳定而宁静的心灵中便会产生急剧的低
压,从而在我们身上掀起狂烈风暴,使我们没有信心与它抗争到底。此刻在我心中升起的风
暴无比凶猛,我告辞出来,晕头转向,遍体鳞伤,同时感到只有再回去,随便找一个借口再
回到希尔贝特身边去,我才能喘过气来。但是她会说:“又是他!看来我对他可以为所欲为
了。他总会回来的,走的时候越痛苦,回来时就越顺从。”我的思想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
拉回到她身边。当我到家时,这些变幻不定的风向,这种内心罗盘失调的现象依然存在,于
是我动笔给希尔贝特写了些前后矛盾的信。
  我即将经历艰难的处境,人在一生中往往会多次面临此种处境,而每一次,即在不同的
年龄,人们所采取的态度也不相同,尽管他们的性格或天性并无改变(我们的天性创造了爱
情,创造了我们所爱的女人,甚至她们的错误。)此时,我们的生命分裂为二,仿佛全部分
放在相对的天平盘上。一个盘里是我们的愿望,即我们不要使我们所爱但不理解的人不高
兴,但不能过于谦卑,巧妙地稍稍冷落她们,别让她们感到她们是须臾不可缺少的人,因为
这种感觉会使她们离开我们。另一个天平盘里是痛苦(并非确定的、部分的痛苦),它与前
一种状态相反,只有当我们不再试图讨好这个女人,不再让她相信她对我们可有可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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