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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暖运动 作者: 盛可以-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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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妞,你有没有想过,在小镇开一家自己的白粒丸店?这天下午,店里没什么人了,吴玉婶和二妞闲谈起来。
自己开店?那要攒多少钱呐?我可不敢做这种梦。二妞老老实实地说。
不是做梦啊,傻妹子,至少做白粒丸这门活,你已经学到不少了,过些天,我再慢慢教你做白粒丸的配料,里面的小窍门很多呢,还是要用心学的。吴玉婶像第一次见到二妞那样,笑眯了眼睛。
啊?你开玩笑呢!这是你家祖传秘方,怎么会随便教给一个外人。二妞将信将疑。
傻妹子,我不能带着秘方入棺材呀,那多浪费。再说,我也确实想找一个勤快聪明的人,能将白粒丸的名声流传下去,祖先地下有知,只会高兴,哪里还会怪罪呢?吴玉婶说。
我想好了,你真是个不错的妹子。过两天会有一个乡下亲戚来当服务员,到时你就多到厨房帮手,外面忙的时候,就先在外面招呼。这个白粒丸看着容易做,是需要许多细致功夫的。比如火候,揉面粉的手势,力量轻重,添水的时间,只要当中一件事干粗糙了,就会影响白粒丸的整个味道。吴玉婶边说边配以手势,粗壮的白手臂呼呼生风。
过两天,果然来了一个女孩儿,年纪和二妞差不多,皮肤挺黑,说话声音不大,笑起来很憨厚。吴玉婶喊她黑妹。黑妹来后,抹桌子、收拾碗筷、洗洗涮涮的活,就落在了她的头上。二妞活儿干得少了,工资反倒涨了一截,一开始她很不自在。吴玉婶说,二妞,我说过,你背了时,现在,是时来运转了。要说干活,那是越累的活,赚的钱越少。手艺活,脑力劳动,看起来是轻松些,但这需要聪明、智慧的嘛。你不知道那些坐办公室的人,工资是你的好几倍呢。吴玉婶说得有道理,二妞忽觉得自己升了一级,快成一名有手艺的人了,说不定以后,她的店会成为全镇有名的,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的店,像吴玉婶这家一样。
吴玉婶又给了二妞一个梦,这个梦进一步消减了二妞内心里残存的痛苦,她已经开始快乐,脸上也慢慢地红润了。吴玉婶找了一间狭窄的房子,给二妞一个人居住。因而晚上守店,装十六块木板,成了黑妹每天必干的活。二妞的房子在桥西,离酒厂不远,简陋,且屋内光线不太好,但比起睡在店里,已经是有了很大的改善,简直可以说住得相当不错了。关于房租,吴玉婶说不用交付,只说是亲戚的空闲房子,人到县城谋生去了,暂时借来一住,说不定哪天人家回来,还得物归原主。
这种时来运转,又令二妞措手不及。如此吉星高照一般,她都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了。以前听人说过,人要背时,如果背时透顶,肯定会有转机,那好运一来,也是挡不住的。二妞信了。她也不想再找老奶奶算什么婚姻之命了,那都已经注定了的,该来的都会以来的方式出现。
二妞看自己的手,手指倒是很长,手背也只见突起的骨头,全没有可以形成酒窝的肉。吴玉婶的手很白,且不粗糙,但是手背上青筋突起,好像随时都在运用力量,因而吴玉婶是一个果断、能干的女人。西渡的手指细长,皮肤平滑,掌心和指尖都没有生茧,那只手从身体上抚过,像奶水漫延过来,温暖浸润肌肤,覆盖肌肤。
想到西渡的那双手时,二妞的心被虫子咬了一下,一阵刺痛。黑妹却围着她,好奇地问这问那。二妞一点心思都没有,但是不忍让黑妹失望,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并且认真地说,和镇里的男孩子玩,要小心些才是。黑妹说,镇里的男孩子咬人吗?为什么要小心?二妞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只得实话实说,镇里人是看不起乡里妹子的,要是上当了,会比咬你一口还疼。
一场秋雨一场寒。二妞搬到桥西后,雨水多了起来。麻石板街道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坑洼里积余的雨水,也如泉水那样清澈。有一回,二妞倾听了一整夜的风雨声。那夜,绵绵的秋雨忽然疯狂肆虐,肆无忌惮地扑打她孤寂的小窗,木格子小窗不堪重负,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个不安分的人在旧木桥上走动。二妞看见了旧木桥上的自己。她最后一次走到桥中间时,忍不住四面环顾。回首,她看到了母亲蚂蚁般的身影,前方不远,一道青山遮住了视线。她觉得心忽然空旷,身体被一股旋风卷走,霎时变得渺渺茫茫。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旧木桥上面走过了,不知道现在走在上面,是不是还会有那样的感觉。现在的风,从门和窗户的罅隙里挤进来,摇晃室内那盏昏灯。房间里简单的家具,冷冷清清的,一言不发。
思念,像一叶小舟,从夜海里闯了进来,孤棹击碎了湖面,风雨掩盖了棹声,黑亮的波纹荡漾,她想起了一双漆黑、诡秘的眸子,像只夜鸟,一动不动。
小镇里死一样的安静。
后来的秋阳,便苍白了。
现在的秋阳,苍白。苍白的秋阳,也难得一见。
阴霾和雨,成了秋天的主色调,整个氛围,似乎在表现一种“很多事情都已久远了”的状态,好像一切都随夏天去了,锅底下燃烧的薪被抽掉了,开水停止了沸腾,并慢慢冷却。
断桥最能体现这种冷调。阴雨连绵,要从断桥上捕捉一个人影,比看见偶尔飞过天空的鸟雀还难。二妞每天从店里和住处往返,少不了来回两趟经过断桥。她常撑的是一把黑色油布伞,一根伞骨已经折了,那一块塌陷进去,伞的圆圈整体便遭到了破坏。然而这伞大,伞柱结实,并不影响遮风挡雨,她舍不得扔。尽管她有些喜欢那些色彩鲜艳的雨伞,但想一想,那雨也不是三百六十五天下个不停,花那钱置伞,还不如添件新衣。因而她就一直举着这把黑布伞,在冷冷清清的街头来往。
断桥上的风,格外大,雨雾在河面跑来跑去,砸在乌篷船上的雨,发出细密的声音,清脆而不张扬,好像在给那些奔跑流动的一切奏乐。走上断桥,二妞就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兰溪河夏天的热闹,断桥的故事,都会在她的脑海里重跑一遍。那时,她的心底便和这秋天的主色调相融合,幻化出“很多事情都已久远了”的一片苍茫。
二妞,我有个想法,不知你有没有胆量去做?吴玉婶说。低矮的厨房里,她身上的香粉味很浓。
不杀人吧?二妞开玩笑。
杀鸡你都不敢,还敢杀人吗?你敢不敢把我这个店承包下来?吴玉婶说。见二妞不信,接着说道,当然现在时机不成熟,但是,等过了年,里里外外的事,你也都掌握得差不多了。我做了十几年,也该歇歇了,这个店打开门就赚钱,我不会让你有太多风险的,你要相信我。把店转到你手上,我也放心。
二妞激动得嗓子眼呼呼地响。
这可不是件轻松活,要动脑子,会盘数,还要掌握运转技巧呢!到时候,你也可以请你信得过的人来帮忙。吴玉婶话说出来,心里略觉宽慰。
晚上,二妞在乌篷船上见到了李立和谢东。二妞曾见过谢东一面,他看起来文质彬彬,二妞心有好感。李立把船撑到河中心,大家盘腿围坐船头,中间放着几瓶啤酒和两瓶白酒,还有花生和袋装点心。
黑妹噼里啪啦不断地说话,好像不那样她立马就会融化,说的全是乱七八糟的小镇琐事。不说话时把花生壳弄得毕剥作响,扔进河里,不一会儿,水面就浮了很多花生壳。
河面的秋风从领子里钻进身体,就有了很深的凉意。
来,喝点白酒暖和。李立说。一个人喝一杯,喝完上岸,到河堤走走,谁不喝,就不当兄弟是朋友,谁醉了吐了,谁就是卵子。
黑妹粗壮的手臂就举起了杯子,要和李立干。那一大杯,至少有三两之多,把二妞看得傻眼,她没想到黑妹还有这么豪爽的一面。黑妹干杯前,瞟了谢东一眼,似乎是想从他那儿借来一点力量。谢东微微一笑,把眼光抛向二妞。黑妹喝完了,酒量最差的李立,也一仰首把一杯白酒喝了下去。二妞早就想喝醉。她端一满杯白酒往嘴里猛灌,她感觉吞咽的是火,是滚烫的开水,喉咙和肚子里燃烧了一样,火辣辣的热。
船还没靠岸,黑妹首先稀里哗啦地呕吐,两条腿直不起来。
你感觉怎么样?还去不去吹风?谢东笑着对二妞说。二妞捂着胸口,想吐,不好意思在男孩子面前吐那些污秽的东西,脸憋得比月光还白,感觉脚踩在棉花堆里。
你们,是不是喝的白开水。二妞不算糊涂。
我送你回去吧。谢东低头说。
李立喝杯啤酒就会红脸,喝这么多白的,居然一点事儿都没有。你们,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喝的是酒,不信你闻闻。谢东张嘴朝她呵气。
我在酒厂,喝酒锻炼出来了。我是很能喝的,这样的一杯,根本不算喝酒。谢东一边说,一边跟着二妞上了断桥。
二妞两腿有点打晃,他想伸手扶她,但她又稳稳地站住了,他和她只是第二次碰面,他不敢碰她。于是,谢东的手也在打晃。
你知道,这桥上发生了多少故事吗?都在走路。那些脚步。什么是脚步?二妞趴在桥栏上,摸着冰凉的石狮子,语无伦次。谢东不知道她在问谁,只见她俏丽的身材忧伤地弯曲,两条乌黑的辫子垂悬在桥栏外面,像一双伸向河面乞讨的手。
二妞,你吐出来了,才会舒服。来,跟我走,我有办法。谢东果断地拉着她的手,往酒厂方向走。二妞越来越糊涂了,她开始咯咯乱笑,笑完又哭,一哭就喊妈妈。最后她终于像团泥一样瘫软。谢东把她抱上二楼,放在他的床上,东翻西翻,调好一杯白水,然后把她扶起来,拍着她的背说,来,把这杯水喝了就好了。二妞嗓子发干,眼也不睁,迷糊地张嘴就喝,“嗷”的一声,呕了一地。
对不起,把你这里弄脏乱了。二妞清醒了。
你住得真舒服。她站在阳台上说。
凑合吧,夏天确实很舒服。冬天风大,都不敢开门窗。现在也挺凉快了。你不要光看到好的一面嘛。谢东看见二妞的身影嵌在月色中,很是柔和。
为什么要让我们喝酒?二妞问。
我,还是跟你说了算了。他们在打赌。谢东坦白。
打什么赌?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
为你是不是处女打赌。赌了一百块钱。让我来做鉴定。
你,所以,你把我带到宿舍来了?
天地良心,看你在桥上胡言乱语后,我就没打算做鉴定,当他们的证人了。你后来迷糊不清,我把你抱回来,只是为了让你吐出来,醒酒。小人才会乘人之危!
他说他抱她回来的,二妞的脸刷地红了,眼睛在地面乱扫。谢东也半天没吭声。她这才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很重,确信他喝的是真酒。她头一回清清楚楚地看清谢东的长相。他比西渡矮一点,五官没有特别出色的地方,看起来舒服,不像坏人。于是她笑了,说,你这个证人出卖了兄弟,看你怎么交差?
二妞,如果你不反对,我就说,你是个处女。
二妞的脸红了。
黑妹知道你们在打赌吗?二妞忽然问道。
不,她不知道,她的任务是负责把你叫上贼船。
她要是同谋,我不饶她。
事情是不断变化的,坏事也有可能变好。要是没有这一次喝酒,我们也不能真正认识。
二妞从旧木桥上走过。或许是心思太急,她没有听到旧木桥发出的吱呀声,她更没有停在桥中间故意摇晃,让桥发出百鸟齐鸣的热闹声音。她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路边没有突然冒出来的花朵,吸引她,山草枯萎了,点把火就能燃起一座山头。只是石头还在脚底下滚,骨碌碌的没入枯草里。一个多时辰前,村里乡亲捎来母亲重病的消息,也来不及回住处收拾行装,就直接上路了。
过了桥,家就慢慢地近了,她的心却越来越害怕。她不知道母亲得了什么病,严重成什么样子,她的哥哥们为什么不把母亲送到镇里的医院去。她害怕母亲死了,现在已经死了,或者等她回来后死了,或者等她离开后死了。她放慢脚步,向家里张望,屋前地坪里没有人,门和窗口黑洞洞的,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这种平静使她放宽了心,减少了一点恐惧。当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像听到某种召唤,她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她首先发现,母亲果然修整了猪圈,但圈里没有一头猪,挂满各种农具和干玉米棒子,做种的丝瓜,飘瓜等。她正要进屋往母亲房间里去,听见厨房有人说话,声音从黑暗的窗口传出来。
就三间房,你说妈会怎么个分法?二妞听出来,这是大嫂的声音。
兄弟俩一人分一间,余下的一间肯定是给二妞。大哥在说话。
说什么我也不同意。她是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人。
是啊,妈要是那样,就太蠢了。妈应该还有些积蓄。
她当然有积蓄,谁叫你平时不表现好一点,不向弟妹学?现在想要妈多给咱们,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二妞听清了,大哥大嫂在谈财产问题。她故意在猪圈里弄出一点声响,又咳嗽好几声才进了门,大哥大嫂已经停止了谈话。她和他们相互看了一眼,便低着头,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的房间比厨房更暗,她躺在熏得灰暗的蚊帐里,身上盖着同样灰暗的被子。
怎么病了?又不到镇里去看医生?二妞在离床一尺远的地方垂手站立。她闻到馊尿的气味。她看不清母亲的面孔。
前几天到山上锄草,闪了腰,就起不来了。也不知错动了哪里的土,造孽啊!母亲的嘴似乎捂在被子里,声音浑浊不清。
到镇里的医院去看看,到镇里的医院去看看。二妞站着也一动不动,嘴里连续说了两遍。
看医生有什么用,中了邪气,打针吃药都没用的,后山的毛四婆占卜问过了。
她问了谁?
问了山里的鬼魂,说家里有克星。
二妞记起小时候母亲骂她克死了父亲。她明白克星就是指她。
毛四婆没问有什么办法吗?
问了,山里鬼魂说,克星命大,命硬,天晓得哟,这个乱坟堆里冒出来的家伙,要把老子折磨成什么样子。
二妞心里难过,又匆忙回到镇里。
谢东来过,好像找你有事。黑妹很不情愿地说。
噢,回头我问问他。二妞边吃边答。
你们,那天晚上谁醉了?黑妹指的是二妞和谢东。
好像只有你醉了。二妞说。
那谢东没醉吗?黑妹问。
他酒量大。二妞说。
你酒量也不小。黑妹揶揄。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二妞放下筷子。
我,我想知道,谢东是不是喜欢上你了!黑妹瘪嘴说了出来。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他?二妞烦黑妹找碴儿。
我我不敢。黑妹说。
二妞明白黑妹喜欢谢东了。
从梦到老奶奶那夜开始,二妞便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惶惑,并且总是觉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好像有什么东西遗忘在家里,或者说那次回家,她原本是要办一件什么事,却忘了办。她只是两手空空地回去,又两手空空地回来。这种遗忘和惶惑的感觉,折磨她,困扰她,并使她心头的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越来越冷。她不知道生活中哪一个地方出现了漏洞,残缺慢慢地扩大,似乎快要崩裂,这种快要崩裂的紧张,又形成了另一种精神压力,使她一天到晚神经兮兮,患得患失。她不知不觉形成一种习惯,只要有一点空闲,便会不由自主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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