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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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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维称赞了司马光与王安石相借相爱的友谊,便把话题转向自己所需。
  “请教司马公,此园精巧自然,质朴典雅,观者悦目,居者舒心,书局设此以品评古人,老仆作歌而耕于苗圃,何取名为‘独乐园’耶?”
  司马光看得出来,韩维是在作试探。他微微一笑,回答:
  “‘初时被目为迂叟,近日蒙呼作隐人’。‘独乐园’者,独乐而已。”
  韩维笑而诘之: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如与众乐乐’。公何违孟子之语而为之?”
  司马光摇头:
  “孟子之语诚善,那是王公大人之乐。光乃贫贱之人,不能及也。”
  韩维再诘之:
  “若公所语,乃求颜回之乐耶。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司马光拱手告谢:
  “颜子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那是圣贤之乐,光愚昧之人,不敢及也。”
  韩维三诘之:
  “那么,公之‘独乐’者何义?”
  司马光捋须而语:
  “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各尽其分而安之,乃光之所‘独乐’也。”
  韩维大笑,暗思之:“各尽其分而安之”,此公要端出闭门羹了,急忙紧逼:
  “公有植可栖,有水可饮,独乐其分,故无憾矣!然天下流民,栖无枝,饮无水,食无米,公能独乐其分吗?司马公,十月不雨,旱灾肆虐,哀鸿遍野,嗷嗷待哺。近几日来,流民成千上万涌入京都,哭声塞巷蔽街,哀不忍闻,惨不忍睹,市民惶惶不可终日,怨声鼎沸于宫墙之外。联想前年西岳华山崩塌之异,‘上天示警’之说已弥漫京都,朝廷群臣亦为之惶恐颤栗。司马公对此有何见教?”
  司马光知道,韩维要奔正题了。他敏锐地察觉到:现时纷扰朝廷君臣的动乱根源,也许就是这十月不雨而引发的种种“上天示警”!王安石和他的“变法”,正在经受着这“上天示警”的声讨和判决。而这不以人力为转移的“上天示警”,又要把自己拖入政争的旋涡吗?唉,历代哲人贤士对“天”、“人”关系的探索寻觅,终于营造出一个“天命难违”的神话,左右着天下君臣黎庶的心灵,这也是一大悲哀啊!
  司马光与同时代的许多学者一样,对皇权和皇帝的忠贞带有浓厚的“天命观”,但在对待世俗和朝政上,他却不是“天命观”的奴隶。现时,为了替王安石辩解,也为了自己不再陷入纷争,他娓娓而语:
  “持国公请谅。光治《资治通鉴》,有自律一条:其微言不能出吾书,其诞怪之事吾不信也。光认为:天力所不及者,人也,故有耕耘敛藏;人力所不及者,天也,故有水旱螟蝗。十月不雨,乃人力所不及,故曰‘天灾’,非人之祸。若以此责怪介甫,则不公不平。西岳华山阜头峰崩坍,覆峰下一岭一谷,越四十里平川,毁七社民家,死者万人,坏田七八千顷,乃物之自毁。世人怪异,怪其少见,异其不解而已,与人无关。若以此归咎于‘变法’,则荒诞可叹。‘上天示警’之说,诞怪之论,光不敢信而从之。”
  韩维碰了一个软钉子,勉强颔首:司马君实,果非庸人庸众可比。看来,是要费一番口舌了。他要用苏轼与司马光“青山一道同云雨”之友谊,回转司马光回避之意,遂即从怀中取出一部诗集放在司马光的面前:
  “司马公不信‘天命’,当信人言,此亦不信‘天命’之作,请公一览如何?”
  司马光拿起一看,惊喜出声:
  “《钱塘集》,苏子瞻之新作!大宋文坛又生辉了。”他禁不住翻开诗集,急急拜读。不知看到了哪一篇,他的目光突然迟疑了。
  韩维忙以话语相勉:
  “子瞻此集之诗,现已哄动京都,流传于书肆、酒楼、学舍、官府,文人学士以先睹为快,真是纸贵京都。”
  司马光神情黯然,缓缓合上诗集,轻轻置于几案之上,似乎在自语:
  “三年前与子瞻、介甫飞盏流觞话别,子瞻曾以‘纵饮座中遗白帖,幽寻尽处见桃花’的诗句相赠。苏子瞻自己毕竟不是桃花源中人啊。”
  韩维又忙为苏轼辩解:
  “此诗集乃驸马王诜镂版而出,跋中已有申明,是从友人之手集苏子瞻近两年来在杭州部分诗作而成,恐怕苏子瞻此时尚不知此诗集已行世。”
  司马光苦笑摇头:
  “王晋卿重于友情,只怕是多事了。”
  韩维不以为然:
  “苏子瞻此诗集中,并无天命诞怪之句,而以饱满之情,赞江南风光之丽,抒民情纯朴之欢,哀民间疾苦之深,发人事不修之怨。华章似锦,字句成珠,已为京都黎庶吟诵成谣,听说亦得皇上赞赏。”
  司马光喟然叹息:
  “此正是苏子瞻之悲哀啊!”
  韩维惊愕地望着司马光,一时懵懂。
  司马光肃穆而语:
  “持国公知道,天下丰晏,诗文繁茂,文网不张,百家争鸣,此文坛之春。天下艰危,言归一统,文网覆地,百家暗瘖,此文坛之秋。秦、汉至今,律而成规,此形势使然,非贤人圣人所能变也。其中情理,如日月行空,江河经地,因文附于道,非道附于文也。三国时魏文帝曹丕说过,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着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这是有意抬高诗文的地位,安抚天下的读书人。东晋道学家葛洪说过,‘德行为有事,优劣易见,文章微妙,其体难识。夫易见者粗也,难识者精也。夫唯粗也,故铨衡有定焉;夫唯精也,故品藻难一焉,故吾舍易见之粗,而论难识之精。’此公竟把诗文的功能凌驾于道德之上,若不是有意给天下文人喝迷魂汤,便是吃多了仙丹说昏话。可惜苏子瞻被贬杭州之后,仍不识时务,恃才以哀民间疾苦,逞性以怨人事不修,只怕是太相信曹丕、葛洪之辈的甜话、好话、大话、空话和昏话了。”
  韩维听明白了,司马光不仅在为苏轼今后的处境担忧,也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关上了“独乐园”的柴门。看来皇帝欲召司马光入京的期望落空了。他不禁神情颓然。
  司马光从几案上捧起《钱塘集》,恭敬地放回韩维面前,极其坦然地说:
  “持国公鉴谅。三年前,光与介甫相约,不再议论朝政。三年来,光蛰居书局,目蔽耳塞,不闻墙外之事,亦不吐有关朝政之语,言而有信,足自慰矣。现时,‘十月不雨’困扰介甫,‘上天示警’逼压介甫,光决不敢掣介甫之肘以添乱,决不敢毁介甫之所为以图快,此出于私人之情谊,亦出于朝廷安定之大局,介甫现时处境艰难,光唯有遥祝安顺而已。光之政见,也许会在《资治通鉴》的著述中以‘臣光日’之插话而阐明,不求有知于现在,只想求教于未来。公之所企,恕光不能从命。光深知苏子瞻之忠耿慧敏,亦深知苏子瞻之侠肠柔心,三年前介甫曾执酒赠子瞻‘直寻’两字,以期苏子瞻立业文坛。现苏子瞻‘直寻’于山村、街坊、民间,可‘寻’得山川之灵气,可‘寻’得时代之新风,可‘寻’得千古文化之底蕴,也可‘寻’得民间疾苦之泪痕。他是口无遮拦之人,又以诗魂词韵为生命,要他什么也不说会憋死他的。愿持国公以伴随天子之便,以缓子瞻它日之危。光叹服子瞻才气,常为大宋文坛有此百年人物而庆幸;光珍惜子瞻诗词,常吟诵以陶冶性情,但此诗集,光惶恐而不敢领受,亦不敢拭目拜读,个中情理,持国公自当深知。光怀疚谢罪了。”
  司马光说罢,向韩维深深一揖。韩维周身一凛,为司马光与王安石、苏轼神交的友谊深深感动。“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从这位败落而蛰居于园林之内的“陕西子”身上,他看到了人世间坦坦荡荡、诚不欺友、义气相扶、危难相济的高贵。也似乎看到了王安石那颗执拗不移的忠耿之心和苏轼那颗狂狷不羁的火烫之心。人生交契,若能达到如此神韵相知之境界,当无怨无憾了。
  韩维挽着司马光的双手,什么话也不想说了。若再勉为其难,以语相逼,确有很亵于天理人情之尊贵了。但如此返回汴京,何以向皇上交代?何以消解朝廷即将出现的混乱?看来,只能借助皇上本身的权威了。他急忙从怀中取出皇帝赵顼的《广求直言诏》,拱手一礼,神情怆然地说:
  “司马公心洁如冰,韩维拜服。但圣命在身,不能不倾心而语:旱灾肆虐,灾民流离,各地库存粮米甚少,国库财用匮乏,流民涌入京都,大内震动。介甫一年来埋头经义局,心血尽洒于《三经新义》,闻惊仓卒应变,已显捉襟见肘之窘。皇上绕室徘徊,惧‘上天示警’而废寝,忧‘人事不修’而忘食,‘减膳’自省,‘避殿’自罚,已多日,上天仍不见谅,皇上被逼无奈,前日已罪己而下诏广求直言。司马公,皇上授诏于我时,殷切而语:‘朕要听司马光对现时朝政的看法,朕要司马光拿出一个摆脱目前困境的方略来!’司马公,皇上期望之殷,韩维难以用语言表达啊!这是皇上‘广求直言’的诏文,请公恭览。”
  司马光心底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了,几十年修养的“忧君之忠”立即占据了他的身心中的一切。他面色灰黄,两膝跪倒,伸手接过诏文,借着烛光恭览,双手发抖,嘴唇颤栗。览完诏文他面东三叩其首:
  “陛下,臣心碎矣!臣任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四年,谏奏不坚,招致今日之祸,臣知罪,罪愧圣躬,罪愧天下黎庶啊!臣现居书局,已无才无智解圣上之忧,只能故谏重奏,以赎臣之罪愆了。”
  司马光从地上爬起,坐落在几案前,展纸提笔,似乎忘记了韩维的存在,写出了《朝政阙失状》:
  ‘天’‘人’之应,臣亦迷离,臣只知,天力
  所不及者,人也,故有耕耘敛藏;人力所不及者,天
  也,故有水旱螟蝗。夫‘十月不雨’之灾,乃天道之
  异变,当与‘人事不修’无涉。帝王之责,当以人事
  而胜天命。方今朝之阙政,其大者有六而已:一曰广
  散青苗钱,使民负债日重,而县官无所得;二曰免上
  户之役,敛下户之钱,以养浮浪之人;三曰置市易司,
  与细民争利,而实耗散官物;四曰中国未治而侵扰四
  夷,得少失多;五曰团练保甲,教习凶器以疲扰农民;
  六日信狂狡之人,妄兴水利,劳民费财。若其他琐琐
  米盐之事,皆不是为陛下道也
  弄水轩外的溪水潺潺作响,天似乎要亮了。

  篇五
  汴京·福宁殿
  王安石不合时宜地喊出了“天道尚变,人道尚占”的高论,饥饿的现实决定了它遭受冷落的命运·智慧闪烁的火花消失了·
  韩维带着司马光写的《论朝政阙失状》和司马光对王安石、苏轼神交相知的感人友情驱车离开洛阳“独乐园”。在车辇飞快奔驰的途电一场危及王安石地位的政争,在汴京大内福宁殿御堂里发生了。
  三月二十八日巳时三刻,大内宦侍来到王安石府邸,传谕王安石午时正点在福宁殿御堂晋见皇帝。王安石知道,皇帝要听他的趋时应变方略了,便带着吕惠卿关于修善人事的设想和吕嘉问关于南粮北调、川米东移的具体措施,随着大内宦侍向宣德门走去。
  王安石经过一天一夜的反复推敲,他把与吕惠卿、曾布、吕嘉问所商议的一切精炼成为释解“变法”义理的两句话。“天道尚变”和“人道尚占”。并且正在思谋运用这两话深入浅出地解析眼前这“十月不雨”带来的种种困难。
  他太了解年轻的皇上了。这个主子,在六年的“变法”中,处于顺境时,“上则用心太急”;处于逆境时,“上则失意摇摆”。不根除其热冷无常之疾,“变法”是难竟其功的。
  他打定主意在今天的君臣会见中,首先用“天道尚变”四字对皇帝进行耐心地开导,以坚定其信心;再用“人道尚占”四字,消解皇帝心中的焦虑,以增强其趋时应变的勇气;然后以吕嘉问所呈关于二百多万斛粮米分批漕运至京的具体举措,消除皇帝燃眉之忧。但他没有想到,从城外驿站飞来的一卷要他下台的《流民图》和一份借天降之灾弹劾他“不合天理,变法祸民”并要求停止新法的奏表,也已悄悄地跟在他的背后,向宣德门飞马急驰而来。他更没有想到,在他背后致命一击的,正是他几年来一直信任和庇护的监安上门郑侠。
  昨天傍晚,监安上门小吏郑侠,用了数天的时间,终于画就了他的长卷《流民图》,这幅血泪斑斑的作品,充分展示出他的艺术才能。凡流民者,形象各异、栩栩如生。其情注于笔墨,跃于绢土。其意透于绢锦,怨声可闻。郑侠似觉难尽心底之思,乃尽其胸中之才,书写弹劾奏表,先述旱灾之惨状,次述执政之缺失,再述求罢新法之愿,最后提着脑袋作赌注。其情之迫,足以使人落泪。其胆之狂,足以震慑群臣。奇特年代,终于造就了这个奇特的人物。真是硬的伯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人活在世上,都得遇到一个魁星啊!
  郑侠密封了画卷和奏表,准备连夜呈送皇帝,但他位卑人微,根本没有可能走进福宁殿。他沉思良久,决定用走后门的办法打通关节。他来到中书门下侧门,找到一个相识者,请其设法迳呈皇上,并以十两银子作酬。相识者猜知事体重大,微微摇头,便以“阀门上呈文书,均需执政过目”为由而拒绝。郑侠知其不可勉强,遂留银作谢而别,相识者感其豪爽,在收起银两的同时,低声暗示可通过驿站马递之途,绕经通进银台司而直达福宁殿。郑侠悟通,遂于五更时分,身着朝服,怀揣印记,驰马出南薰门三十里,走进驿站,佯称自己是大内派出的督察官员,有密急奏状案续上呈通进银台司。驿站官员见其身着朝服,气宇轩昂,并验其印记,不敢怠慢,即发快骑传递,奔向京都。
  王安石走进宣德门不久,驿站马递也匆匆地走进了宣德门。
  王安石兴冲冲地走进福宁殿御堂,抬头一看,一下子懵了,枢密使陈升之、枢密副使吴充、副宰相冯京早已到来,而且都神情惶恐地呆站着。皇帝赵顼端着一副阴沉而冰冷的面孔迎接他,显得十分憔悴。宰相王安石胸中正在翻沸的那股耐心开导皇帝的热情骤然冷却了:陈升之、吴充、冯京啊,该你们露面的时候,你们告假;不该你们来的时候,你们却抢先来了。随而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莫非要有什么重要的决定吗?他心绪惴惴不安地向皇帝行叩见之礼。皇帝回答他的是微微点头和脸皮上一丝挤出来的苦笑。这种冷遇更加重了王安石心头的狐疑,难道皇帝的老毛病又发作了?他感到悲哀,坐落在首辅的椅子上,凝眸注视着皇帝,等待着皇帝赵顼开口。
  赵顼却一言不发,眼睛直视前方,却不知看的是什么。老于官场的陈升之,嘴角微浮笑意,似乎已经摸着了皇上的心思。城府深沉的吴充,绷着面孔,不露声色,眉宇间浮起一层忧郁。性情沉稳的冯京,举目望着皇帝,目光中含着同情和歉疚,似乎在为皇帝的焦虑而担忧。王安石先是凝眸注视皇帝的神色,继而微微叹息。君愁臣忧啊!
  是啊,皇帝赵顼在这场天灾面前,在连续多日的应变无策,废寝忘食的折腾下,特别是在两天来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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