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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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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赵顼的谕示刚停,御史中丞李定抢先而出,手捧着苏轼自注的《钱塘集》高声禀奏:
  “臣御史中丞李定启奏陛下:苏轼以诗赋文字讥讽朝政,证据确凿,与其党人诗赋文字往复之作,除驸马王诜、从学奸人王巩外,均已收纳在案,多达三百余件。且苏轼‘自注《钱塘集》罪思’,供认不讳。臣今所再次禀奏者,苏轼居狱思过四个月之久,其劣性未除,祸心未改,在‘自注《钱塘集》罪思’中,仍借题肆虐,讥讽朝政愈甚,以至影射圣躬,其罪之大,令人发指。苏轼之奸匿,今已具服,不屏之远方则乱俗,载之以从政则乱法,伏乞圣上特行废绝。现上呈苏轼‘自注《钱塘集》罪思’一卷,恭请圣上明断裁定。”
  宦侍走下御台,从李定手里接过苏轼“自注的《钱塘集》罪思”,呈恭于皇帝赵顼面前。
  皇帝赵顼微微点头,用手轻轻拍打着苏轼“自注的《钱塘集》罪思”询问:
  “李卿所奏‘特行废绝’四字,是流放,还是砍头?”
  李定拱手回答:
  “苏轼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流放亦可,砍头亦可。”
  皇帝赵顼微笑而不置可否。百官震动,营救苏轼者膛目结舌,欲诛苏轼者欢欣鼓舞。监察御史舒亶,从皇上面露微笑中揣摸皇上的意图,亦即附合李定的奏请而出,向王诜、王巩杀去:
  “臣监察御史舒亶禀奏圣上。驸马都尉王诜,收受苏轼讥讽朝政文字,并赠苏轼钱物,漏泄禁中消息,镂版苏轼诗文,并与王巩有诗赋往还,其罪亦不可轻恕。臣认为,苏轼之怨恨朝廷,诋讪君父,盖虽行路之人,犹所讳闻。可王诜恬闻苏轼之言,不以上报,既而阴通货赂,密与燕游。至于王巩,乃流俗张方平之婿,向连道党,已坐废停。此等好人,受国厚恩,列在近戚重臣,而朋比匪人,原情议罪,实不容诛”
  在舒亶因激动而言词混乱的禀奏中,跪伏的百官再次把目光投向皇帝赵顼。王诜是皇室驸马,是皇上的姐夫,皇上真的能大义灭亲吗?同情苏轼的官员希望从皇上的神情中看到对舒亶的厌恶;欲诛苏轼的官员担心皇上出于亲情而叱斥舒亶。舒亶在禀奏完毕之后也似乎后悔了,睁大一双眼睛惶恐地望着皇上。
  皇帝赵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望着惶恐的舒亶微微点头,似乎表现出一种微妙的赞许。舒亶舒了一口气,欲诛苏轼的活跃了,同情苏轼的官员耷拉了脑袋。
  知谏院张璪亦附舒亶之意而出,乘胜追剿苏轼的党羽:
  “臣知谏院张璪禀奏。收受苏轼讥讽朝政文字者,除王诜、王巩外,还有司马光、张方平、范镇、钱藻、陈襄、曾巩、孙觉、李常、刘攽、刘挚、苏辙等人。这些人臣,皆略能诵说先王之言,辱在公卿士大夫之列,其所怀怨恨如此,顾可置而不诛乎?臣以为,当严惩司马光、张方平、范镇、刘攽等人”
  李定、舒亶、张璪的追随者哄地一声从殿掌中央站起,神情激愤,同时拱手,同时禀奏,异口同声,请求皇上诛杀苏轼、王诜、王巩,严惩司马光、张方平、范镇、刘攽等人,喊声震动着延和殿。但由于人数约为十之二三,气势单薄,反而衬托了同情苏轼者的人数众多。但这众多的苏轼同情者,似乎都认为眼前演出的这些“把戏”,是皇上与御史台、谏院早有所谋。故箝口禁声,用沉默表示着不满和抗议。
  皇帝赵顼似乎察觉了多数官员的这种心境,抬头望着沉寂的群臣突然询问:
  “诸卿还有异议吗?”
  枢密使冯京突然站起,高声禀奏:
  “臣枢密使冯京另有禀奏。御史台弹劾苏轼以诗赋文字讥讽朝政,臣不敢为其辩解。但弹劾苏轼犯有‘诋讪君父’之罪,臣不敢苟同,不知御史台有何罪证?”
  副宰相王珪霍地站起,跨步而出,拱手禀奏皇上:
  “苏轼诋讪君父毋庸置疑,有其所作《双桧》一诗可为罪证。”
  皇帝赵顼神情严峻了:
  “其诗何云?”
  王珪高声诵出苏轼诗作:
  凛然相对敢相欺,
  直干凌空未要奇。
  根到九泉元曲处,
  世间唯有蛰龙知。
  皇帝赵顼品味思索
  王珪高声参奏:
  “圣上明鉴。陛下飞龙在天,而苏轼却求地下之蛰龙,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心怀不满、‘诋讪君父’吗?”
  三司使章惇急忙站起,拱手反驳王珪:
  “臣三司使章惇禀奏圣上。龙者,非独人君,人臣亦可言龙。自古人臣称‘龙’者多矣!东汉苟淑有儿子八人,均有才名,时称‘苟氏八龙’;三国时的诸葛亮,字孔明,隐于南阳草庐,人称‘孔明卧龙’。王大人如此曲解苏轼之诗,实在令人震惊”
  王珪气急而攻击章惇:
  “禀奏圣上。章惇大人心神惊悚,那是因为章惇大人与苏轼交谊极深”
  皇帝赵顼此时一声冷笑,也吟出两句诗来:
  “‘天下苍生待晓雾,不知龙向此中蟠’。王卿,你认为这两句诗中所谓的‘龙’是指谁呢?”
  王珪沉吟片刻,他猜度此两句诗亦为苏轼所写,便硬着头皮顶上去:
  “圣上明鉴。晓雾中的龙,自然是‘天龙’了。天龙亦暗喻陛下。其诗在诋讪龙蟠雾中而不雨”
  赵顼愠怒而以拳击案:
  “胡说!此两句诗乃王安石所作,难道王安石也是苏轼一党?难道王安石也在‘诋讪朕躬’吗?诗人之论,安可如此解说!苏轼自在咏桧,何预朕事!”
  皇帝赵顼此语一出,王珪傻眼了,急忙跪倒请罪。李定、舒亶、张璪、何正臣等也都晕头转向。他们原是揣摸着皇上意图投其所好的,现时皇上突然变脸把他们冷不防地甩到了一边。延和殿里同情苏轼的官员,一下子来了精神,挺身睁目,交头接耳,发出一阵“嗡嗡”声。
  宰相吴充站起,走近御台,拱手禀奏:
  “臣吴充奏请圣上:魏武何如人耶?”
  “乱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
  “其人处世之道如何?”
  “猜忌成性,宁负天下,何足道哉!”
  吴充跪倒叩头禀奏:
  “圣上英明天纵。圣上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曹瞒猜忌,犹能容一弥衡,圣上就不能容一苏轼吗?”
  皇帝赵顼扶案而起,高声称赞吴充:
  “善!卿为宰相,不负朕望。苏轼一案,拖延四个月未决,唯卿与介甫先生理解朕心。介甫先生从江宁千里呈书于朕,直言谏奏:‘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与卿刚才所言相同,朕能无动于心吗?”
  延和殿宁静无声,群臣挺胸引颈倾听着皇帝赵顼的自我剖白:
  “朕之所治,虽非圣世,但朕决不以文字之罪而杀人,更不会以文字为狱而累罪于天下文人,招致千古不绝之唾骂!”
  吴充由衷地叩头谢恩:
  “陛下英明天纵,天下归心,大宋必然中兴。臣向圣上祝贺!”
  皇帝赵顼接着大声说出了对苏轼一案的裁决:
  “众卿听旨:苏轼以诗赋文字讥讽朝政,有罪当罚。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御史中丞李定、知谏院张璪、监察御史舒亶、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你们同意朕的裁决吗?”
  李定、舒亶、何正臣、张璪,知道皇上的态度无可挽回了,悻悻跪倒,同声回答:
  “圣上英明,裁决极当。”
  “众卿听旨:应天府签书判官苏辙,以其‘身官’为苏轼赎罪,猥亵朝廷官职,贬为覆州监酒;王巩不尊朝廷法令,拒交与苏轼往还诗文,逐放宾州;驸马都尉王诜,对抗朝廷法令,拒交苏轼谤世诗文,本当削除一切官爵,但念贤惠公主正在病中,朕特旨赦免。枢密使冯京、三司使章惇、同修起居注王安礼,你们同意朕的裁决吗?”
  冯京、章惇、王安礼叩头高声欢呼:
  “圣上英明,裁决至当!”
  “众卿听旨:司马光、张方平、范镇、刘攽、孙觉、李常、钱藻等人,均与苏轼诗赋文字讥讽朝政有涉,各罚铜二十斤,以示警告。群臣众卿,你们以为朕之裁决如何?”
  百官礼拜欢呼,欢呼皇帝的英明,欢呼苏轼的得释,欢呼一场“文字狱”的消解。
  欢呼声传出大内,传遍京都,黎庶百姓的欲望是容易满足的,苏轼得救了,皇帝赵顼成了一个公认的英明的君王。
  十二月二十九日,一场鹅毛大雪覆盖了京都的园林、殿宇、街巷、河面,一个冰清玉洁的夭地,晶莹而令人醉迷。黄昏时分,雪厚尺许,街上行人都躲进了家门,空中的寒鸦“哇哇”地叫着,寻觅着落脚的枝头。
  在这黄昏的沉寂中,苏轼走出了东城街北面的御史台监狱,儿子苏迈和歌伎琵琶在监狱门外迎接他。死里逃生的苏轼,抱着四个多月不见的儿子苏迈痛哭,抚着十年离别、十年牵挂的歌伎琵琶苦笑。一场恶梦,哭笑不得的恶梦啊!
  夜将至,往哪儿去呢?他想去驸马府向朋友王诜和贤惠公主面谢累友之罪,但蓬头垢面、浑身污尘、虱子满头、须髭成结,去不得。而且罪责在身,也不敢再给朋友添累加罪。他想去西冈老屋,带着儿子苏迈祭奠上屋里祖先的灵牌,和那位十年不见的看门老仆过一个清冷宁静的年节,可老屋已凋敝瓦落,看门老人已故去两年,不能去了,也不忍去了。他想租屋旅店,剪理发须,洗澡更衣,与儿子苏迈过几天清闲的日子,筹划未来的生计出路,可店钱、饭钱全无,连湖州渔女的送别赠物——一支金簪、一双玉镯,都被迈儿换钱糊口了。雪厚尺许,四路断绝,他只有接受歌伎琵琶再三的邀请,走向东角楼街的瓦肆,走向歌伎们安身立命的梅花棚。
  梅花棚,巷弄里一座半出地面、半入地下的圆形宽阔屋宇,四周用木橡架设,形成一个高出地面一丈五尺的尖顶,木橡上围铺着竹条编织的席榻,上涂黄泥成盖,四周有门窗采光通气,有冬暖夏凉之利。此处原是说书讲史的娱乐场,琵琶等人购得后,内外装修别致,更名为“梅花棚”,已成京都颇有名气的歌舞场所。今夜,飞雪飘落,冰霜凝结,已成了一座晶莹白玉般的银装玉家,远远望去,颇显壮美巍峨,气势胜过四周的食馆、店铺多了。
  苏轼刚刚走近梅花棚,一曲牵魂动魄的歌声从玉冢中传来,拥着苏轼,牵出苏轼情怀中的千头万绪: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
  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魔
  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
  悠悠。
  凝眸。悔上层楼。谩惹起、新愁压旧愁。向彩笺
  写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料到伊行,时
  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须知道,似这般病染,两
  处心头。
  牵魂动魄的相思,无尽无了的相思,苏轼迎着歌声,喊着胡琴的名字,喊着倩楚的名字,喊着丽玉的名字,喊着他忘不了的所有歌伎的名字,在琵琶的引导下奔进了梅花棚。
  梅花棚在苏轼的心目中神圣无比:
  梅花棚,一座辉煌的殿宇。红的灯,绿的酒,扑面的茶香,芬芳的花束,亲切的笑脸,含泪的眼睛。灯有情,酒有情,茶有情,花有情,人间最深沉、最美好的情愫,编织了这座辉煌的梅花棚。而这人间仙境,迎接着一个刚刚走出监牢的囚徒。苏轼如在梦中
  梅花棚,一块深情的绿洲。琴音袅袅,一曲春色离离的春娘曲,驱走了心头的忧伤;霓裳飘飘,一支春风荡荡的春娘舞,驱走了心底的孤独。见到了阔别十年的胡琴、倩楚、丽玉姐妹,心中无憾;会见了京都艺坛领袖丁仙现,三生有幸;结识了京都歌坛风云巨擘李奴哥、董姐哥、陈伴奴、凤眼奴,喜出望外;拜见了京都艺苑为营救自己而披肝沥胆的百十位故友新朋,心愿了却了。友情沐浴着心灵,友情慰藉着神智,友情愈合着伤口,在这友情的绿洲里,终于发现了那新的人生——在监狱里苦苦寻觅的那个人生
  苏轼举杯向艺坛领袖了仙现鞠躬致敬:
  “尊敬的朋友、艺坛的泰斗,你的光辉拂照着梨园,梨园的春色,滋生了人间的姹紫嫣红啊。”
  苏轼举杯向歌坛巨孽李奴哥、董姐哥、陈伴奴、风眼奴鞠躬致敬:
  “歌坛的皇帝、歌坛的皇后,雷声、风声是天神的心音;钟声、磬声是大佛的心音;只有你们的歌声才是天下黎庶的心音——为民而鼓,为民而呼,为民而沉,为民而哭,支撑着这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
  苏轼举杯向艺苑百十位故友新朋鞠躬致敬:
  “情满艺苑,情满歌坛,情满京都,情满人间。深情难忘,岁岁年年”
  苏轼举杯向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十位当年的家伎鞠躬致敬:
  “我的十年阔别的故友,我的十年挂牵的亲人,在我苦居监牢时日,是你们深情真挚的心陪伴着我、福祐着我、保护着我。恩深难报,情深难酬啊!”
  苏轼饮酒掷杯,单腿跪地,拱手致谢。琵琶、胡琴、倩楚、丽玉等拥着苏轼相抱而泣。
  陈伴奴、凤眼奴被苏轼和琵琶等人的深挚情谊所感动,她俩和着凄楚哀婉的丝竹之音,唱起了柳永的词作《鹤冲天·黄金榜上》。李奴哥、董姐哥亦放声随和: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哲遗贤,如何向。未
  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
  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
  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
  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在歌坛皇后、皇帝的唱和中,苏轼心境茫然地想着:
  “柳屯田无复检率的悲惨一生,也是始于诗词文字为累啊!仁宗皇帝一道‘且去填词’的御批,把柳七赶进了娼馆酒楼,从而断送了一个人的理想和抱负。这首词作中所反映的哀怨回环、暗含讥讽、自作宽慰和自暴自弃,全是心态曲扭的牢骚话,是柳七情不得已的自我解脱!‘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一个‘忍’字,包含着千般哀楚、万般酸辛!‘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柳屯田何曾心情舒畅,只是对人生失意的一种抗争罢了。柳屯田,我今日总算理解了你为人一生的痛苦了,这种难言的苦痛,此刻也正折磨着刚刚走出监牢的苏轼啊”
  唱和中,艺坛领袖了仙现也在心里怆然沉思:
  “此刻用柳七这首《鹤冲天》为苏子瞻解忧消愁,其意深焉——是在为苏轼指点迷津,还是在试探苏子瞻此刻的心境呢?天下悲哀事,无独而有偶,当年柳七‘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的悲惨命运,今天又降临到苏子瞻的头上。‘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的狂狷自负,苏子瞻与柳屯田同具,而且都具有‘白衣卿相’的才情!命运把柳七逼向了‘假红依翠’的‘烟花巷陌’,同样的命运,也要把苏轼逼向‘浅斟低唱’的朝云暮雨吗?苏轼也要走柳七这条‘风流事,平生畅’的道路吗?”
  歌声停歇了,陈伴奴,凤眼奴,李奴哥,董姐哥凝目注视着苏轼。
  琴音停歇了,弹奏的乐伎和击节唱和的百十位友人沉默了,也凝目注视着苏轼。
  梅花棚,似在静候着苏轼的心声。
  歌伎琵琶轻步走到苏轼面前,声音有些颤抖:
  “先生,该你说话了”
  苏轼昂起头颅,拱手相求:
  “琵琶,请助我一曲,我要用偶得的诗句回答朋友们山高水深的恩情。”
  琵琶奏起。苏轼向友人深深一揖,放声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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