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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第2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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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瑞阳沉思不语。他明白儿子和他说这些话的用意。他混迹王府二十多年,毕竟是很有阅历的,不是局促乡里的土绅。儿子张原高中解元后他的确很得意,受人尊敬、奉承、门庭若市的感觉很好,但现在听张原说了这些事。也深知儿子以后的仕途之难,族叔张汝霖就是被人排挤才解职回乡冠带闲住——
半晌,张瑞阳道:“那你八叔的房子我们就不买了,我看张陆那个儿子不学好,前些日还偷拿家里的银钱出去赌博,我们若买了他家宅子,以后他赌博败了家,必定还耍无赖说我们的坏话。”
张原道:“父亲考虑得极是,我家这宅子虽说旧了一点。但南楼、西楼上下两层有二十间房,居住也尽够,还有后园投醪河畔的小楼,也有十间房,平日就让石双一家住在那边楼下,算是看守一下后门,家里有喜庆事亲戚朋友往来也可在那边暂住。儿子十月初就将赴京,来福、小武都要跟去,还有真真我也要带去,家里空得很,本来澹然也要去的——”
张母吕氏即道:“澹然不能去。她已有两个月身孕,待你十月启程她都四个月身子了。最是需要调养的时候。”
张原点头道:“是是,澹然不去。”
张母吕氏问:“那王微呢?”
张原道:“王微要帮姐姐管理布庄,当然不能去,也不会留在山阴,所以说家里房子、人手也是够的。”
张瑞阳道:“人手不够,这些天若不是那些新投奔的婢仆帮忙,我和你母亲真是忙不过来。”
张原耐心道:“儿补生员后就有要寄献田产的、有投身为奴的,儿都拒绝了,人多,事自然就多,没有那些人,事也就少了,现在家里有符成和符大功父子、石双一家四口、两个洗衣做饭的老仆妇、兔亭,还有澹然带来的四个婢女和两个小厮,人手是够的,前院厨下要添人,可以托石双在乡下雇两个中年妇人,立契约,就与当初雇佣石双一家一样,这投寄靠身的万万要不得啊,华亭董氏之恶,大半出于家奴。”
张瑞阳道:“这些日子要投靠的何止这六家,至少有二十家,这六家是为父让范珍去查访过的,人都实诚,殷勤热情,还有很多人送银子的,为父都婉拒了,原儿啊,这已经接纳了的六户就算了,以后再不接受他人投靠了,如何?”
这时若直接拒绝那就太让父亲下不了台,张原沉默片刻,话锋一转,问:“父亲看孩儿在仕途上能有多大前程?”
张瑞阳笑了起来:“怎么,要为父夸你吗?”
张原微笑道:“内举不避亲,请父亲直言。”
张瑞阳道:“这些日子为父听到的那些夸你的话听得两耳都生茧了,为父也知你志向不小,若你努力,前程不可限量,肃之族叔就是这么说的。”
张原又问:“那父亲认为儿子寒窗苦读、努力科举又为的是什么?”
张瑞阳踌躇了一下,说道:“光耀门庭,造福乡梓。”
张原道:“父亲说得极是,光耀门庭是私,造福乡梓是公,生在人间要象圣人那样无私很难,儿子不想做圣人,儿子想公私兼顾,希望东张兴旺发达又能为山阴民众敬仰、二老无病无灾健康高寿,也希望国家太平、民众安居乐业,我想天下士子愿望也大都如此吧,但很多官至首辅的本朝名臣能辅佐皇帝治国,却不能保家小平安,如夏言、徐阶、张居正,这又是为什么?”
夏言,江西贵溪人,嘉靖年间的首辅,被严嵩诬陷致死,绝后;
徐阶,松江华亭人,扳倒严嵩成为首辅,但致仕后因族人侵占乡民土地,被海瑞彻查。险遭杀身之祸,被迫退出大量田产;
张居正,生前为帝师、首辅,功在社稷,风光无限,死后却抄家,家人饿毙,惨不忍言——
这都是近五十年间的事。张瑞阳当然知道。这时听儿子提起,惕然心惊,这三人不比严嵩父子为世人所唾弃。平日都有清廉之名,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其家人、族人借势横行,被政敌揪住作为罪行之一加以弹劾——
张母吕氏听说过张居正。担心道:“原儿啊,依为娘说你干脆就不要进京了,就留在本县,这官可不好当,你还只是个举人,就有那么多人嫉妒你,要陷害你,那以后还怎么了得!”
张原近前跪在母亲膝下,说道:“儿当然想侍奉双亲终老。但儿子觉得还能为国家做点事,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儿子不是说着玩,是认真的——母亲也不要担心,儿子得罪了一些人,但也结了很多善缘,儿子一定能光耀门庭。造福乡梓。”
张母吕氏眼含泪花,抚着儿子的脸,摸到耳朵,捏捏——
张瑞阳放下父亲的尊严,说道:“原儿。明日为父就将那六户投靠的家仆好言劝出,除了地方公益也绝不受他人请托出入公门揽诉讼。做好这两件事,其他谅无大错,不让你有后顾之忧。”
张原甚喜,能放下父道的尊严听儿子的劝谏,这很不容易,父亲是一个明智正直的人——
张母吕氏欣慰道:“父慈子孝,真让人看着欢喜。”
张瑞阳道:“原儿读书通透,比我有远见,为父之所以答应那些人投靠倒不是在乎他们的田产,只是那些人言词恳切,苦苦哀求,我不忍拒绝而已,现在却要狠下心,若这些人在我东张扎下根,那就好比蔓草很难清除了。”
张若曦走了进来,见张原跪着,惊问:“出了何事?”
张瑞阳示意张原站起来,笑道:“张原谏父,父善纳之——不知以后史书会不会有这一笔。”
张原含笑道:“父亲将以‘生平足迹不入公门’为傲。”
张若曦不知道父亲和弟弟在说什么,张瑞阳既已想通,便不认为这是丢了做父亲面子的事,心平气和向张若曦解释了,张若曦点头道:“这些趋炎附势之徒,断绝了去最好,女儿在青浦,自去年董氏身败名裂,就有很多民户要来陆氏投靠,我都让陆郎拒绝了,只立契雇佣,不接受投靠,我这也是听从了小原的劝告,董氏之祸是前车之鉴。”
又说了一会话,张原向双亲道了晚安下楼去,张若曦追到楼梯口道:“澹然已睡下,让你去陪王微,嘻嘻,应该是真心话,不过呢,你还是再去试探一下。”
张原笑着下南楼、上西楼,云锦迎过来轻声道:“姑爷,小姐已经睡着了,让你去微姑那边呢。”
张原道:“我进去看看。”
云锦道:“那姑爷可要轻手轻脚,莫吵醒了小姐。”
张原道:“我晓得。”轻轻走进内室,铜牛灯昏暗,红罗纱帐低垂,撩开纱帐一角,只见澹然丰盛的乌发堆在枕上,白白的脸,黛眉、细睫、淡红的唇,让他很想去亲一下,刚弯下腰,后腰带却被揪住,回头看,却是小婢云锦,轻声道:“不要吵到小姐。”
那看似睡着了的商澹然突然“噗嗤”一笑,睁开眼来,眸光晶亮,哪有半分睡意,却娇嗔道:“我都睡着了,你却来吵我。”看着张原,目光微微一凝,问:“张郎何事这么高兴?”
张原“呃”的一声,都是聪慧过人、心细如发的女子,可不要让澹然以为他是因为可以去陪王微而高兴,那可糟糕,说道:“有一大喜事——”便坐在床边将方才与父亲的谈话说了,顺利解决了这一心病,他现在真是极其轻松愉快——
商澹然微笑道:“张郎考虑得周全,宅子有那些不明底细谄言媚笑的人也实在让人不舒服——好了,张郎去洗漱吧,王微在后园木楼,她今天第一次进张家的门,你不要冷落她。”
就是这最后两句话,让张原非常感动,定定的看着商澹然,这才是第一会勾人心的女子啊。
……
那弯缺月升上楼顶,月光清冷,后园白骡的厩房有灯光,张原刚走近,兔亭就举着灯笼出来了,见到张原,冁然笑道:“少爷,雪精睡着了。”又道:“少爷去哪里,婢子照你。”手里灯笼晃了晃。
张原道:“我就在河畔小楼,月光亮得很,又没几步路,你赶紧回去歇息吧。”
兔亭“噢”的一声,提着灯笼回内院去了。
张原刚走到那两株桂树下,听得木楼上的西洋自鸣钟“当当当”的连响了十二声,这钟是商澹然让搬到这边来的,说是半夜冷不丁“当”的响起来会心惊——
张原纳闷,看看缺月位置,应该还没到子时啊,三更鼓还没敲吧,怎么就十二点了?
姚叔和薛童住在楼下,薛童已入睡,姚叔听到脚步声就从房里走了出来,叫了声“张相公”,张原点头道:“姚叔早点休息。”脚步轻捷来到楼上——
王微和穆真真在书房研究那座西洋自鸣钟,小婢蕙湘也在边上,见张原进来,都瞪大了眼睛,张原笑道:“怎么这么看着我?”
正这时,听得远处鼓楼传来敲三更的鼓点,张原看着那自鸣钟道:“现在才十一点嘛,这钟却报十二点。”
穆真真道:“少爷,婢子很多天没往回拨它了。”
这自鸣钟每天会快一刻时,以前穆真真每天早上听到钟敲六点就起床把钟往回拨一刻时,穆真真随张原去杭州快两个月,这钟也不知抢先到哪天去了——
张原笑着将钟拨到十一点,笑问:“你们两个怎么还不睡,等我?”
王微娇声道:“谁等你呀,真真等你。”
穆真真赶紧道:“我好困了,微姑侍候少爷睡觉吧。”闪身出了书房,回她的小房间了。
王微低着头,收拾书案上的书册,面色绯红,如羊脂美玉抹上一层胭脂。
“修微,”张原问:“在这里还习惯否?”
王微低声道:“很好,太太赏了我一副银饰,我现在算是张家人了吧。”
张原道:“当然,早就是了。”从书箧里翻了翻,抽出一信,递给王微——
王微一看,正是她上回留在岕园梅花禅给张原的信,含羞道:“相公还留着这信啊。”
张原道:“梅花禅夜语怎么能忘。”
夜很静,楼外投醪河水声清浅,对岸西张庭院有缥缈的歌声传来,应是在为大兄张岱庆祝中举吧,张原道:“我们这边太冷清了,修微吹一曲洞箫,也让西张大兄他们缥缈羡慕一下。”今夜张原真的兴致很好。
王微却以为张原别有所指,美眸盈盈,似要滴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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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一章 苏幕遮
心情愉快,才有欣赏幽情雅趣的从容心态,那隔水庭院的静夜笙歌,让张原兴致勃勃,所以想让王微也吹一曲洞箫,初无他想,但看到王微那水汪汪的双眸和嫣红的唇,就不怎么想娱耳了,说道:“子时初刻了,那就早点歇息吧。”王微敛眉轻笑:“还是先吹箫。”
小婢蕙湘赶紧取了箫来,这是建州德化窑瓷箫,白如天鹅绒,滑腻如脂,温润如玉,好似美人肌肤一王微道:“蕙湘,你自去睡吧,不须你侍候了。”
蕙湘答应一声,捂着嘴,打着哈欠去了。
王微掩上书房门,坐在短榻上,执箫在手,纤指与箫管莹然一白,修长的指节伸缩按捺,清越的箫音袅而出,吹的曲子是《梅huā三弄》,这种瓷箫很珍贵,烧制一百支瓷箫只有一、两支合调,但若合了调,那吹奏起来音色之纯远在竹箫之上,而且能吹出竹箫吹不出来的高音一一曲吹罢,万籁俱寂。
红唇离开白箫,睫毛轻扬,眸光如水,抬眼望着立在榻前的张原,问:“相公可还要听曲否?”张原看着王微唇间沾染的津唾亮色,心中一荡,伸手指替她揩去,柔唇触手娇嫩欲融,心想若是如此那般,可知有多,说道:“且到枕上再品。”王微偏过头,用脸颊轻轻挨擦张原的手,美眸斜睨媚态横生,轻唤一声:“相公”半羞半嗔,声音柔细,瓷箫亦无此娇音。
张原牵了王微的手,端了琉璃灯到隔壁卧室,见月色入户,明明照在床边,干脆就灭了灯,两个人就在床上品独眼箫、抚无弦琴,闺房之乐妙不可言,王微七岁被扬州养瘦马的人家收养,学琴棋书画、打双陆、抹骨牌、梳妆打扮、坐卧风姿,到十一、二岁时,又按照《如意君传》、《玉房秘诀》学习枕上风情,自幼耳濡目染,深谙床秭间的种种情趣,现在委身心爱之人,自然是媚态尽显,风情万种让张原称心如意,其乐如登仙良久,卧室才安静下来,先前朗朗照在床头的月光已退出窗外,张原轻笑道:“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一坡翁此词正为我二人写照,不过我们更厉害一些,明月都害羞退却了。”王微白羊一般侧卧着喘息未定,娇躯轻颤,犹有的余韵,伸臂搭在张原胸前,指尖轻划…,不知在写什么字,听张原这么说吃吃腻笑,说道:“相公大才,平日也谈诗论艺、品评当世诗家,但除了时文和古文,未见相公有诗词大作今夜兴致好,相公不妨吟诗一首一张原心道:“这时候还要吟诗哪,这女文青还真不好侍候。”手搁在女郎高低起伏的腰臀上抚弄,说道:“我是眼高手低,能品评鉴赏,却拙于自作。”
王微道:“初作拙又何妨多作几首不就渐入佳境了,且吟一首让修微听听。”
张原心道:“你这是逼我做文抄公啊,也罢,闺房床秭之间抄一抄无妨,哄哄爱妾。”想了想说道:“《苏幕遮》一阙,听好了一枕函香,huā径漏。依约相逢,絮语黄昏后。时节薄寒人病酒,划地东风,彻夜梨huā瘦。掩银屏,垂翠袖。何处吹箫,脉脉情微逗。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王微听了,半晌无语。
张原问:“修微,睡去了?”
王微“格”的一笑,问:“相公这词妙极,不过相公是在思念谁呢?”张原双臂一紧,说道:“思念之人已在怀抱。”
王微欢喜得心发颤,紧紧抱着张原的腰,脑袋似要钻到张原心窝里去,语带呜咽:“相公这词是在修微离开山阴后填的吗?”
张原“嗯”了一声,心道女郎妙解,现在是刮西风刮北风了,满地黄huā才对,哪有东风和梨huā,解释成三月间王微离开山阴时作的那就圆满无破绽了女郎王微一颗心满满的甜甜睡去。
次日一早,那些新投靠的婢仆家奴就赶到“解元第”牌楼前等候家主使唤了,昨夜少主张解元回来,神色间似对他们有些不满,所以他们今日来得更早了,个个备有礼品进献一辰时初,墙门打开,张原陪着父亲张瑞甄走了出来,身后是来福、
石双、符成、符大功诸仆,张瑞阳当众说了不接受这些人的投献,相关田契地产全部还给这些人,请这些人以后各安本业,不要再来东张侍候了。
真如晴天霹雳,这些捧着礼盒的婢仆全懵了,随即跪倒哀求,说是生为张家人死为张家鬼,今日就是死在牌楼下也决不离开张瑞阳心有不忍,皱着眉头,看着儿子张原。
张原对这些人夸张的表现很反感,心道:“又不是在我家待了几十年的老家人,有这么深的感情吗,还生为张家人死为张家鬼,无非趋炎附势而已。”说道:“家严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各位乡亲就不要再罗嗦了,我张家不接受投献靠身,若缺人手的话会立契雇佣,不需要你们投靠侍候,这些田契家严与我俱末背书,还是你们的,都领回去吧。”
这六户人家死活不肯领回各自的田契,要赖在张原家。
张原作色道:“难道各位要我请县衙的典史人来处理这件事吗!”这六户人家见张原父子态度决绝,不敢在坚持,领了各自田契、提了礼盒,垂头丧气回去了,这几日他们已经向四邻夸耀他们靠身张解元家了,哪会想到今日会被赶出来,沮丧、羞恼、愤恨……
张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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