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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皮论语-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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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饱喝足,硃安世哼着歌,驾起牛车,驩儿挺着饱胀的小肚子,躺在厚褥子上,两人慢悠悠前行。
    前去成都并不多远,笼子里鸡儿不时鸣叫,车后牵着两只羊咩咩应和,简直逍遥如神仙。
    刘敢虽然打了伞,但衣襟鞋履皆湿,他进到书房,眉眼之间竟也喜色难掩。
    杜周见他冒雨前来,知道有好信,便收起自己喜悦,嘴角下垂,恢复了常态。
    刘敢叩拜过后,禀报道:“那块断锦有了线索。”
    “哦?”
    “它果然是出自宫中织室。卑职买通的那个织妇在织室库房中找到了相同的苍锦——”
    刘敢说着取出一块两尺见方的锦,铺展在几案上,那锦苍底青纹,绣着一只苍鸷,刘敢又拿出那片断锦,放在苍鸷翅角位置,色彩纹样一毫不差。
    杜周盯着锦上苍鸷,并不出声,但心头浮起一片阴云。
    “卑职也查出了它的去向——”刘敢望着杜周。
    “说。”
    “卑职在少府打探到,这锦是宫中黄门苏文带人趁夜取走的。”
    “苏文?”
    “正是他,天子身边近侍。但宫中并没有诏命定制这些锦,也没有黄门或宫女穿这锦,更不见天子赏赐给谁。”
    杜周仍盯着那锦,像是在注视一口黝黑深井。
    刘敢略停了停,又道:“苏文为什么要私自定制这锦?又为何会送到宫外,让那些刺客穿?这背后恐怕有更大的玄机。卑职会继续密查。”
    杜周微微点头,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同时又隐隐有些欣喜:汗血马固然稀贵,但此事看来更加深不可测。虽然凶险,却值得一博。一旦探出其中隐秘,将是非常之功。
    他心里想着,面上却丝毫不露。仕途之上,既无常敌,也无久友。刘敢跟随自己多年,虽说办事殷勤尽力,但此人心深志大,日后必定高升,需要时刻提防。不过,眼下此人用着极称手,只要护紧软肋,倒也无妨。何况当务之急,还是追回汗血马。
    于是他停住默想,沉声道:“盗马贼要去成都。”
    “成都?大人已经解开了?对!对!对!成都号称锦官城,锦官不正是锦冠?那竹索……唉,我怎么居然忘了?那年我去过成都,见过一座桥,很是奇异,不是用木石搭建,而是用竹索编成!卑职这就草拟紧急公文,速派驿骑南下,通报蜀道沿线郡县。再让蜀郡太守立即追查那硃安世妻子的下落!”
    司马迁正在书房中埋头写史,忽听到窗外有人高声唤道:“故友来访,还不出来迎接!”
    一听到这声音,便知是任安,司马迁心中顿时一暖,忙撂笔起身,几步赶出门去。只见任安大步走进院中,年近五十,身形高大,气象爽阔。身后跟着一个僮仆。
    司马迁一向朋友极少,自任太史令后,息交绝游、埋头攻书,交往越发疏落,只有任安、田仁两人与他始终亲厚。尤其是任安,心地诚朴,性情刚直,与司马迁最相投。
    司马迁迎上去,执手笑道:“多日不见,兄长一切可好?”
    任安哈哈笑道:“我是来道别的!”
    “道别?去哪里?”
    “蜀地。我刚被任命为益州刺史。”
    “哦?”
    “长安几十年,活活憋煞了人,出去走走,正好开开心胸。”
    司马迁正不知道是否该道贺,任安原为北军使者护军,官秩比刺史高,但天下十三部州,刺史监察一州,权柄极大。现在听他这样说,随即释怀,替他高兴。但同时,心下又多少有些怅然。去年田仁迁任三河巡查,现在任安又要离去,这长安城中更无可与言者。
    这时,柳氏也迎了出来,笑着拜问。
    任安转身从僮仆手中接过一个盒子,递给柳氏:“这是贱内让我带过来的。”
    柳氏打开一看,是一盒精致甜糕。
    任安又道:“这是她特意蒸的,说让你们也尝尝。”
    柳氏忙谢道:“让嫂子费心了,时常记挂着我们。这定是枣花糕了。”
    任安笑道:“好眼力,正是河间'河间:地处冀中平原腹地,位于今河北省内,属沧州市管辖。河间之名始于战国,因处九河流域而得其名,古称瀛洲。盛产粮棉瓜果,尤以金丝小枣著名。'枣花糕。”
    柳氏忙去厨下,吩咐伍德妻子胡氏置办了酒菜,司马迁与任安对坐而饮,谈笑了一会儿。
    任安忽然皱起眉头,道:“昨天杜周找到我,托我到成都时,务必帮他料理一桩事。”
    “关于盗马贼?”
    “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猜测,杜周眼下最大的烦恼,当然是汗血马失窃一事。这马如果追不回来,杜周休矣。”
    “正是事关那硃安世。杜周查出他妻子现在成都,他料定硃安世必会逃往那里,要我到成都,知会蜀郡太守,一定要捉住硃安世。这让我实在为难。”
    “你职在监察,能否捉到,该是蜀郡太守之责。”
    “我不是怕捉不到硃安世。相反,我怕的是捉到他。”
    “哦?这我就不明白了。”
    “我没向你提过,那硃安世与我相识多年,算是忘年之交,情谊非浅。”
    “你怎么会认识他?”
    “他父亲于我有恩。我年少穷困时,他父亲曾数次相助,我能投靠大将军卫青门下,也是由于他父亲引见。其实他父亲你也见过。”
    “哦?姓硃……我想不起来。”
    “他是改了姓。他原姓郭,他父亲是郭解'郭解:西汉著名游侠,详见《史记·游侠列传·郭解》'。”
    “郭解?”司马迁大惊,随即恍然叹道:“难怪,难怪,果然是父子,世上恐怕很难找到第二个人敢去皇宫盗走汗血马。”
    “这硃安世也实在鲁莽,那汗血马身形特异,极容易辨认,偷到手,骑又不能骑,盗它做什么?”
    “我猜他恐怕并不是为了贪这汗血马。他既能从宫中盗走汗血马,必然机敏过人,怎么会不知道盗汗血马是自找麻烦?”
    “那能是什么?”
    “恐怕是泄愤。”
    “泄愤?泄什么愤?”
    “我听说他曾随军西征大宛,此次西征,去时六万大军,牛十万,马三万,归来时,只有万余人,马千余匹。大半士卒并非战死,而是由于将吏贪酷,克扣军粮,冻馁而死。而所得汗血马才十匹,中马以下三千余匹。”
    “这么说他是因为怨恨李广利?”
    “恐怕不止,他定是知道天子极爱汗血马,再加之他是郭解之子。”
    “嗨!”任安长叹道:“硃安世这次真是闯了个天大的祸。他在扶风城又胡闹一气,减宣都因此自杀。还有一事更加奇怪,他自己性命难保,身边竟还带着个孩子,不知道那孩子是从哪里来的,杜周格外嘱咐,那孩子也一定要捉住。”
    “我也听说了,那孩子甚是诡异,到处风传他会妖术——”
    两人又谈论了一阵,任安要回去置办行装,饮了几杯后,便起身告辞。司马迁依依拜别,在门边驻望良久,才黯然回屋。
    柳夫人将枣花糕分作三份,一份捎给女儿,一份分给卫真和伍德胡氏两口子,一份他们夫妻两个享用。
    她递给司马迁一块,然后自己也拈起一块,边尝便赞叹:“这枣花糕只有金丝小枣枣泥拌着枣花蜂蜜,才会这样香糯滑爽。河间金丝小枣可是天下一绝,那里的枣树移到别处,枣子就会变得酸涩。就像咱们院里这棵,枣子虽然结得多,却没那么脆甜。听说是因为河间那地方九河环绕,水土独一无二……”
    “九河环绕?”司马迁心头剧震,喃喃念道:“九河……九河……”
    “怎么了?”
    “对!”司马迁忽然叫道。
    柳夫人被吓得一抖,手中半块枣花糕掉落在地。
    “九河枯,日华熄!‘九河’是河间,‘日华’是日华宫!”
    五天后,硃安世到了成都。
    二百多里地,所幸一路无人过问。
    到成都北城门外时,正值傍晚,出城入城的人流往来不绝,虽有士卒执戈守卫,却都漫不经心,不闻不问。
    硃安世下了牛车,抓了把尘土,在自己和驩儿脸上抹了抹,更显得土头土脸,风尘仆仆。这才挽着牛车,低头缓步走过去,过城门洞时,卫卒看都未看。进到城里,硃安世驾车向城南赶去。
    成都向来阴霾,今天却意外放晴,夕阳熔金,霞染锦城,此时又是年关岁尾,富丽繁华之外,更增融融暖意、洋洋喜气,正合归家心境。
    硃安世迎着夕阳,半眯着眼,想到就要见到妻儿,心头猛跳,不由得嘿嘿笑起来。
    四年前,他被捕入狱时,知道妻子郦袖为了避祸,定会逃往他乡。从大宛西征回来后,他还是马上赶去茂陵家中,旧宅果然早已换了主人,在门前和那新房主攀谈时,他一眼瞥见院里房檐檐角上挂的那串饰物——小小巧巧一只锦冠,下缀着一条竹索。
    他立即明白那是妻子留下的记号,并马上猜出了其中意思:成都夷里桥锦里
    新婚后,硃安世曾和妻子郦袖漫游至成都,知道成都因设锦官,故而号称锦官城。那锦冠自然是指“锦官”。郦袖极爱锦江边、夷里桥一带的景致。那夷里桥是用竹索编成,横挂锦江两岸,人行其上,桥随人荡,别处均未见过。那竹索自然是指“夷里桥”。夷里桥北,有片街里名叫锦里,整日熙熙攘攘,是锦城最繁华所在。
    郦袖曾说如果长安住厌了,就搬到成都锦里,开一家锦坊,安逸度日。
    牛车行不快,等到了锦江畔,天色已经昏暗,远远望见笮桥悬挂江水之上,只有三两个行人走在桥上,桥索在暮色中悠悠摇荡,硃安世的心顿时砰砰跳响。
    当年,和妻子过桥时,他曾在桥中央用力摇荡,想逗吓郦袖,谁知郦袖非但没有惊怕,反倒兴致大涨,两人一起晃荡一起笑,还惹恼了过桥的行人……想到这一幕,硃安世又忍不住嘿嘿笑起来,把驩儿吓了一跳。
    来到锦里街口,大多数店铺全都关门歇业,街上只有稀疏几个路人。
    硃安世跳下车,挽着缰绳,望着两边门户,挨家细看。
    走了一段路,他一眼看到旁边一扇门,左门角上镂刻着一枝梅花,右门角上则是一只蝉。
    郦袖!
    他心头猛地一撞:郦袖最爱梅花和蝉,说人生至乐是“冬嗅梅香夏日听蝉”,当年在茂陵安家时,就曾请工匠在门扇角上镂刻了这样的梅蝉纹样。
    
    第二十二章 梅蝉双枕
    
    硃安世仔细拍打身上的灰尘,用衣袖揩净了脸,又整理一下衣衫,这才抱下驩儿,牵着他走上前,抬手叩门。
    走近细看,那门角上梅蝉图案和茂陵旧宅的果然完全一样、纹丝不差,恍然间,似回到了旧宅一般,硃安世心又咚咚跳起来。
    半晌,听见里面响起脚步声,有人出来开门,硃安世顿时屏住呼吸,一个妇人探出头,却不是郦袖。
    硃安世一怔,那妇人也眼现戒备,上下打量后,才问道:“你有何贵干?”
    “我来找人。”
    “找什么人?”
    “长安茂陵来的郦氏。”
    “你姓什么?”
    “硃。”
    “硃什么?”
    “硃安世。”
    “呦!原来是硃妹夫,快进来,快进来!”那妇人神色顿改,满面含笑,忙大开了门,连声招呼,一边又回头朝屋中喊道,“郦妹妹,你丈夫回来啦!”
    硃安世牵着驩儿进了院门,见小小一座院落,院中竟也有棵大槐树,叶已落尽。另一边栽着一株梅树,梅花已经半残,但仍飘散出一些香意。正屋门上挂着半截帘子,里面寂静无声,并不见有人出来。
    硃安世站在院中,望着那帘子,心又狂跳起来。定定望了片刻,仍不见有动静,微觉不对,回头一看,却见那妇人不关门,也不走过来,退到墙角,脸上笑容忽然变成惧意。硃安世大惊,忙伸手护住驩儿。
    就在这时,帘子一掀,里面冲出两个人!
    执刀拿剑,是士卒!
    硃安世急忙转身,拉着驩儿要出门,两边厢房又各冲出两个士卒,手执兵刃围过来。硃安世几步赶到门口,却见门外一个校尉带着一群士卒拦住去路!
    不可能夺门而出,硃安世急闪念,一把挟起驩儿,又回身向里奔。院里六个士卒已经围成半圆,齐举刀剑,向他逼来。硃安世大喝一声,迈开步子,迎面冲向最中间的那个瘦卒。那瘦卒大为意外,不由得向后退缩,其他士卒见状,忙挺刀剑,要上前阻拦。
    “留活口!”门外校尉大喊。
    硃安世一听,大为放心,抬腿向那瘦卒踢去,瘦卒见他来势凶猛,忙缩身躲闪,其他士卒听了吩咐,都不敢乱动。硃安世乘这间隙,一脚踢倒那个瘦卒,几步飞奔,冲进了正屋,关上门,插好门闩,这才放下驩儿。见屋子中间一个火盆,炭火仍燃,硃安世忙走过去,抓起盆边的铁钳。
    “撞开门!”校尉在门外吩咐。
    随后,门板响起撞击之声,士卒在用身子用力撞门。
    驩儿眼皮随着撞击声一眨一眨,脚也一步一步向后退。
    “驩儿不要怕,你躲到后边去。”
    硃安世走到门边,见门扇一震一震,随时会被撞开。略一思忖,随即伸手,一把抽开门闩。门忽地大开,两个士卒侧着身子猛地跌了进来。硃安世一把揪住靠前一个,大喝一声,抛了出去,随手又揪住另一个,也抛了出去。两卒先后撞向门外士卒,被同伴扶住。
    硃安世手执火钳,前踏一步,立在门口,圆睁双眼,作势要拼命。
    门外士卒看他这般雄壮凶悍,不由得心生畏怯,没有一个敢上前。
    “给我拿下!”校尉喝道。
    那些士卒慢慢挪动身子,却没有谁敢先上前动手。那校尉大怒,抬起脚,朝自己身前一个执戈士卒狠狠踢了一脚。那执戈士卒一个踉跄,向前栽了几步,几乎跌倒,他忙稳住身子,手握长戈,盯着硃安世,小心翼翼逼过来。硃安世正盼他能先攻,等长戈离自己一尺多时,猛喝一声,向前一步,伸手一抓,攥住戈杆,用力一夺,那士卒手抓得紧,脚却不稳,被猛地一带,俯跌过来。硃安世抬腿一脚,踢翻那个士卒。随后抄戈在手,跨出门外,那些士卒忙举刃戒备。
    硃安世环视一圈,猛地挥戈,向那些士卒横扫过去,那些士卒慌忙各自躲闪。硃安世又略一蹲身,舞动长戈,向那些士卒小腿扫去,士卒们又急忙后退,有几个避让不及,脚踝被扫中,先后跌倒。
    硃安世挺戈而立,怒目而视。
    士卒们望望硃安世,又望望校尉,各个惶惶,跌倒的那几个赶紧悄悄爬起来。
    那校尉也不知所措,定了定神,才瞪着硃安世道:“我看你能斗得了几时?”
    硃安世哼了一声,朝那校尉一冷笑,心想能拖一时就拖一时,于是望望天,懒洋洋道:“天要黑了,老子要休息了,别吵老子睡觉。你们要战,老子明天奉陪!”
    说罢,他转身进屋,“砰”地又关上门,插好门闩。侧耳一听,门外静悄悄,毫无声息,这才稍稍放了心。
    他环视屋内,陈设布置竟也和茂陵旧宅一模一样,只是器具上蒙满尘灰,案上碗盏凌乱。郦袖向来爱洁,看来离开已有时日。不知道是逃走了,还是被官府捉拿?
    湟水督邮靳产离了金城,轻骑北上。
    每到一处驿亭,他便前去询问。果然有人记得,上个月确曾有一个汉子带着一个孩童南下,形色甚是匆忙。
    靳产心意越发坚定,沿途打问,一路向北,到了张掖'张掖:今甘肃省张掖市,位于河西走廊中部。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21年)置张掖郡,意为“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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