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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喘息-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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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阳的语气是沉稳的,心情是急迫的,意志是坚定的。他并没有给出理由,可他心里藏着的理由是充分的,具体的,有说服力的。
素容仍然神情自若。在她的眼里,“小小寰宇,有几个苍蝇碰壁”,“小泥鳅翻不起大浪浪”,仅此而已。用她自己的语言风格就是“这样的人我见多了,算不了什么”。何况来人曾两次被素容打得落荒而逃。素容对孙女说:“叶叶,叫一声王爷爷。”
傻子都知道素容不想立即与来人交锋,而是以时间换空间,直到找到易守易攻之地才出手。
叶叶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王爷爷,你好!”
素容的对手紧绷的脸霎时松弛了下来,还笑了,而且拉着洛鱼女儿的手说:“幺孙乖!”
素容在第一个回合的较量中取胜了。
一张松弛的脸说:“素容,这次我妈真的不行了。”
洛鱼对母亲的对手彻底失望了。洛鱼是希望他赢的。但他的理由像秋天里挂在树梢上的枯叶,只需一点微风就可以将它吹落下来。
素容说:“她老人家真人福气,患癌症也活了这么多年,多亏遇上了一个象你这样孝顺的儿子。”
王华阳说:“素容,我手头紧得很,既要花钱买棺材,又要花钱买坟地,我真想退股了。”
王华阳像泄了气的皮球,只好向素容摊牌,说纸箱厂一年不如一年,怕本钱也亏进去。素容说,那不是怪酒厂吗?你没见今年酒厂生意这么火爆。
望着王华阳离去的身影,素容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她对洛鱼说:“这些人都长着一双耗子眼睛,生来就是受穷的命。”洛鱼苦笑了一下,不吭声。玉清给洛鱼眨了一下眼睛,像是有话要说。
洛鱼忽然间发现自己倒成了女人的狗,主人召唤一声是不敢不去的。“这说明你还爱她。”那个叫“腰”的女人如是说。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个虚拟世界里的女人,或许她是一个老太太,或许真年方二八,或许是个男人,她成了洛鱼的知已。有时候,她开玩笑说是洛鱼的情人。真是个奇怪的世界,会制造出这样的情人。洛鱼还听了她的话,她说:“你就随你的女人吧!”因此,这时玉清叫洛鱼,洛鱼就去了。她在楼梯口就揽住了洛鱼的腰。这就是她所谓的最后一点信心。
叶玉清说:“你往日的聪明哪儿去了?”洛鱼摸摸脑袋,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傻瓜。她说:“咱们找几个人一起挖纸箱厂的坟墓。”
纸箱厂是母亲的生命,咱们不愿意杀死母亲,就请别的人下手?洛鱼眼前闪了一下,看见五个男人冲进麦田,齐“唰唰”地飞起五条腿,恶狠狠地朝一个女人踢去。女人倒下了,她在吐血,她在挣扎,她在痛苦地呻吟。一双小小的眼睛注视着发生的一切,他飞奔过去,撕叫了一声“妈──”
洛鱼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玉清,什么也不说。
没有人比洛鱼更了解母亲。她是个自负得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女人,她是个倒下去又站得起来的女人。
张厂长来了。他不是来退股的。他没有股份。他是来负荆请罪的。素容说,你哪来的罪?你长着一个猪头,猪耳听来的话一进猪脑就没了,肚子饿了就忙忙伸出长长的猪嘴到槽里去吃。洛鱼认为这个比喻是恰当的。素容很快批复了张厂的辞职申请,还对洛鱼说:“又节省一笔开支。”又冲着张厂长的背影骂道:“有奶就是娘。”素容又添了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儿子,心里乐滋滋的。
洛二娃子来了。是否有人去策动他造母亲的反,洛鱼不敢肯定。但是,他来了。这个被素容称作洛氏家族里“打不湿拧不干”的人进门就说:“三妈,今天退了两车货,我看纸箱厂彻底没戏了。”
是“两车货”而不是“没戏了”重重地撞在了素容的胸口,她“唉哟”了一声,从嘴里吐出一粑粘稠的东西,是白色的。“二娃子,你给老子滚!老子晓得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两车货怎么样,三车又怎么样?老子偏要让纸箱厂亏过够,把你们的本钱统统亏进去。”
“你亏大头,我亏小头。”洛二娃子继续气素容。
“我亏得心甘,你能怎么样?老子的钱比你娃的多得多,到死也用不完。”气昏了头的李素容讲不出什么道理来,她说:“二娃子,你他妈的只是一条小泥鳅。”
“三妈,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二娃子再次顶撞了他的三妈。
“滚!”素容喝斥道。
这天晚上,德昌回来得更晚。醉醺醺的,一倒一歪窜进家门。有些人醉酒后前世的话说完了也不罢休,有此人醉酒后一言不发,鼓着牛卵大的眼睛,想把面前的景象看个清楚。德昌属于后者。
素容一拍茶几,说:“鱼娃,用滚烫的帕子给你爸擦擦脸,擦擦胸口,擦擦耳朵,直到把他弄清醒为止。骂也要骂个明明白白!”
是叶玉清,而不是洛鱼完成了素容下达的任务。她抢在了洛鱼的前头。她脱下外套,把衣袖挽得老高老高。
脸帕轻飘飘地落进了冒着腾腾热汽的水中,脸帕被提了起来,脸帕拧动了几下,脸帕缓缓地展开,脸帕轻轻地抹在一张苍桑的脸上。
洛鱼敢说天下的公公唯有父亲一人才享受了如此的待遇。德昌的泪水哗哗地流淌着。
洛鱼敢说天下的媳妇唯有玉清一人才会如此的对待公公。玉清的泪水也哗哗地流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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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为之动容。起风了。洛鱼听见了风的声音。风本身是没有声音的,是风吹着空气发出的呼呼声,是风吹着树木发出的嗖嗖声,是风吹着瓦片发出的夸夸声。
德昌要挨骂了!
如果挨骂前都要享受人世间如此的亲情,那么洛鱼也愿意挨骂。母亲,你骂我吧!老天,你骂我吧!大地,你骂我吧!山川,你骂我吧!河流,你骂我吧!还有风,你就尽情地吹吧!你没有声音,但别人替你发出的声音却是如此的动听。
下决心骂人的人准备开口了。她脑子里肯定涨满了骂人的话。朗朗乾坤,堂堂中华,沉淀了底蕴深厚的骂人文化。洛鱼的母亲,高举着文化传承的圣火,圣火熊熊燃烧着,映红了她的脸。集骂人文化之大成的素容无疑感到骄傲,感到自豪,感到无尚的荣光。没有她,华夏五千年的骂人文化就此失传,就此中断,就此了结,她深知肩负的责任,肩负的使命,肩负的期待。洛鱼死死地盯着母亲的嘴,开始蠕动了,露出一条缝了,嘴唇张开了,舌头翻动了,声音出来了:
“狗日的二娃子!”
难释的温情
这天夜里,洛鱼一直站在窗台上感受风。
一阵又一阵的风却没有告诉洛鱼,母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玉清问:“最厚实最坚硬的冰在哪里?”
洛鱼说:“在南极。”
玉清说:“那儿的冰不融化吗?”
洛鱼说:“有时也融化那么一点点。”
玉清说:“妈的心就是南极的冰。”
早知如此,不如直接感受自己的女人算了,何必当风立,冷得打寒颤。洛鱼的女人也说:“我也白费劲想了,不如直接问你好了。”
“是的,我们已经好久没把心用在一块儿了。”洛鱼说。
玉清说:“是吗?”
就这一质问把洛鱼的浑身搞热了,那个地方的欲望牵起线线地流,她喊了好多次痛洛鱼也在所不惜。
洛鱼突然想,父亲天天晚上跟一块冰躺在一起够受了。早上,洛鱼见父亲果然冷得打哆嗦,牙齿咬得咕咕响。素容叫他把狗日的二娃子的工停了。二娃子是洛氏家族中唯一一个吃了豹子胆,敢跟素容叫板,敢挑战素容权威的人,他理应受到最严厉地惩罚。素容说:“让他抱着二亩地啃吧!”
慈悲的素容生怕在纸箱厂干了十多年的二娃子忘了自己的老本行,特意把话挑明了。当了大半辈子的农鳅儿的德昌自然能够深切体味土地的滋味。即便现在不交一分钱的皇粮国税,甚至种地还有补助,这土地也啃不出什么名堂来。
当然,这不是德昌发冷的直接原因。一想到那个狗日的二娃子流着洛氏家族的血液,德昌就觉得不寒而栗了。
德昌的牙齿不见老,“咕咕”几声就将素容的话捣成了细细的粉末,又添上口水,用舌头拌了几下,嘴一用力,吐出一团白白的,浓浓的东西。小白飞快地跑过来,一口就将那东西着卷进了嘴里。
德昌对二娃子说:“你得加把劲,将各道工序的质量把严一点。”
二娃子扭起脖子说:“涨工资吗?”
德昌说:“我是在给你说工作。”
二娃子撅起嘴巴说:“评先进吗?”
德昌高高扬起手臂,又重重地落下,二娃子的脸上就开出了红艳艳的花朵。
纸箱厂里发生的事是六嫂悄悄告诉洛鱼的。六嫂说,吃了巴掌的二娃子朝着老天骂了一句“狗娘养的”,然后拔腿就跑了,身后扬起一溜烟的尘土。六嫂说,三爸在飞扬的尘土中一动不动站了很久。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出了厂门的德昌快步走进米线店。他紧紧地盯着老板娘的眼睛。这是一双温情脉脉的眼睛,一双亮光闪闪的眼睛。老板娘一言不发,转过身去,端出一碗热汽腾腾,香气飘飘的米线放在德昌面前。然后说:“你累了。”是的,一个男人的身和心都有累了,肚子也饿了。他沉重地坐了下去,把竹凳也压破了。一根竹签刺进了德昌的屁股,没有坚定信仰,没有钢铁般意志的德昌感觉到了痛,剧烈的痛。他“哇”地大叫了一声,泪水就噼啪噼啪地掉了下来。老板娘关切地问:“你怎么啦?”德昌说:“我很累。”把痛说成了累的德昌被一双温柔的手扶了起来,扶到了床上。的确很累,的确很痛,但累击退了痛。德昌沉沉地睡去了,他在梦里看见南极的冰大片大片地融化了,冰水很快汇聚成涓涓细流,细流很快汇聚成滔滔江水,江水很汇聚成汪汪海洋。
德昌醒来的时候,大地变成了海洋。
是雨把大地变成海洋的。
()
冒雨回到家里的德昌对女人说:“我的裤子被钉子挂了一个洞。”
德昌说:“屁股很痛。”
素容说:“你就呆在家里养两天伤吧。”又说:“二娃子已经来过了,他婆娘也来了。一把鼻子一把泪,哭着嚷着要回厂里上班。二娃子说,他今天不是骂你,叫你别往心里去。他给我下了跪,也等于给你下了跪,就安排他上班吧!毕竟是一家人,骨肉亲情,我也于心不忍。”
德昌干巴巴地望着素容。他一点也不懂自己的女人。
一整夜,德昌都像狗一样趴在床上。
人跟狗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睡觉的姿势。因此,德昌就是一只狗。
狗的屁股肿得通红透亮。素容朝洛鱼眨了眨眼睛,又扬起巴掌,作出要落下去的样子。洛鱼笑了。倘若真那样,毫无缚鸡之力的狗只有“汪汪”“哇哇”“叽叽”惨叫不止了。素容压低声音对大儿子说:“叫个医生来,在狗屁股上划一刀。”又说:“铁锈没清洗干净一直残留在肉里要死人的。”
说罢,素容就到院子中央唱歌哩啦了。她的歌声不减当年,一声“月半弯”,又一声“月半弯”,若是晚上,月亮一定羞得无地自容。
医生进屋时,素容嚅嚅道:“别用麻药,弄得越痛越好。”连医生也笑成瓜娃子了。随后,院子里又飘扬起她的歌声,还是那首“月半弯”。素容就是因为《金粉世家》而喜欢陈坤。这首歌就是陈坤唱的。
医生在德昌屁股里夹出一根寸把长的老竹签。幸亏素容不在跟前,否则德昌肯定死定了。洛鱼瞥了父亲一眼,德昌就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了,额头与枕头紧紧地贴在一起,露出的半边脸像苍白的月半弯。
没几天,狗屁股就恢复了原样。
德昌说:“我头脑发胀。”他想故伎重演,将表外的病转移到表内。素容一眼就看穿了男人的鬼把戏,她仰天长啸,声如夜枭,剌人耳鼓:“男人八叉,白肚翻翻仰在床上,脸往哪儿搁?”
玉清也说:“爸,还是上班去吧,厂里别乱了套。”
洛鱼琢磨着玉清还想对父亲说:“你又想挨骂了。”
暂时尚未挨骂的德昌痴立了一会儿,低声自语了一声:“那个鬼地方我再也不想去了。”
那个鬼地方是纸箱厂还是米线店?洛鱼真想抓住父亲的领口问个究竟。
这时,洛浪的桑塔纳正在叫唤“我回来了”!
洛鱼想,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是买得起私车的人,何必把喇叭按得“嘟吧嘟吧”响。最可笑的是,上一次回来,洛浪竟然对母亲说:“妈,把院门改大一点吧,每次我都把车放在六嫂门口,怪不好意思。”洛鱼想,你不是喜欢六嫂吗?不如把那儿当作你的家算了。说来洛浪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但没当过下属就直接做了老板的人哪里知道进谏也得识脸色,看时机。家里的领导是母亲。正在气头子上的素容迎面就是一句:“你想破坏风水吗?你只顾自已,不顾你爸吗?不顾你大哥,大嫂,侄女吗?”
素容从来不会对眼中钉善罢甘休。她伤害了洛浪一次还不解恨,还要从精神上彻底击垮她的敌人。她吩咐德昌马上躺到床上去,做出一副要死的样子,还必须痛苦得鬼哭狼嚎。
洛鱼可怜的老板二弟对家里发生的事是一无所知的。他和他的女人满面笑容扑了过来,妈呀,哥呀,嫂呀,叶叶呀叫个不停,又问:“爸呢?”素容两眼一瞪:“你眼里还有我吗?你爸都死在床上了!”洛浪放眼一扫,人人都面如土灰,连叶叶也是。他攥起老婆就往屋里冲,哭声早已昂扬:“爸,我应该经常回来看你呀!”
躺在床上的德昌没有呻吟,也没有痛苦相,他一个劲地给跪在地上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妇眨眼睛。泪眼蒙蒙的洛浪哪里看得清父亲的表情,他的哭声荡气回肠,他的言辞痛心疾首。
素容转脸过去是傻笑,转脸过来是皱眉。她的演技征服了所有观众。玉清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对洛浪两口子说:“起来吧,爸没有大碍。”没想到这两口子又扑通一声跪在素容、玉清和洛鱼面前。洛浪说:“妈,我知错了,原谅我吧!大哥,大嫂,辛苦你们了!”
这时,叶叶开口了:“二爸,二妈,爷爷刚才还在陪我玩。他好好的,没病。你们哭啥?”
叶叶话音刚落,德昌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来,没好气地说:“搞啥子哟!”
洛鱼说过,凡是与一个有信仰的人作对,要么死,像林江,要么一败涂地,像王华阳,像二娃子,像父亲,像洛浪。
晚上,洛浪两口子干什么事都很迅速,理菜,做饭,扫地,洗衣,沏茶,忙得不亦悦乎。叶玉清几次想要插手,都被弟媳轰走了,还甜甜地喊几声“好姐姐” “好嫂子”。忙了一辈子的德昌也想干点什么,总是被洛浪抱到了沙发上,洛浪还摸摸父亲的屁股问:“爸,还疼吗?”
素容翘起二郎腿,一个劲地唱“月半弯”“月半弯”,还问洛鱼:“什么时候重播《金粉世家》?我想看看陈坤那小子。”洛鱼说:“妈,你不是喜欢赵忠祥吗?”素容说:“他老了。”
心里有鬼的那个男人一直默默不语。
没有人敢提纸箱厂的事,除了素容自己。
素容对洛鱼说,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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