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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天门口 (下)-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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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意见,他还理直气壮地辩解,不唱乌兰牧骑不等于不喜欢乌兰牧骑,就像有的人
表面上不同女生说话,暗地里却写了许多渴望爱情的日记。这句被白送评价为一针
见血的话,让同学们对乌兰牧骑明目张胆的歌颂收敛了许多。一省在从前作为刑场
的地方徘徊了好久,有人在那里埋上四根用来挂幕布的柱子。从小教堂出来的干部
则在沿街派饭。与来了干部或者参观团派饭时的一万个不愿意相反,各家各户都在
争着要人。派上饭的,就在门上贴张红纸条:欢迎乌兰牧骑!后面的括号里则写着
:演员一名。别人家都没分男女,只有贴在雪家门上的红纸条清清楚楚地写着:女
演员一名。区公所的人也不明白,只说是乌兰牧骑的意思,有位女演员点名要吃雪
柠做的饭。
对乌兰牧骑的关注耽误了对猫的寻找,一省没能及时找到平时总能见到的白猫。
当年杭家的大白狗被咬死后,白色波斯猫不敢回雪家,流连在西河两岸,也不知终
老何处,只是发现天门口一带白色的小猫忽然多起来。杭九枫很高兴,今日没找到,
明日找到更好,来看乌兰牧骑的人,顺便可以看看一省如何杀猫。
乌兰牧骑终于来了,那些早上还在出工,随后才因干部们同意放了半天假的人,
像洪水一样涌人天门口。刚听到有锣鼓声由远而近,就看见一辆披红挂彩的解放牌
卡车由汤铺方向徐徐驶来。
不用当地人指引,解放牌卡车便下了公路,绕过凉亭后,向左一转弯径直开到
河堤上。已经化好装的男女演员们个个气质不凡,该漂亮的漂亮,该英俊的英俊,
直教那些冲在前面的年轻男女无缘无故地羞红了脸。从省里来的乌兰牧骑与电影新
闻记录片中的乌兰牧骑有所不同。他们打开车厢,顺势将折叠着的车厢帮子支在地
上,转眼之间就成了一座戏台。还没有去武汉测绘学院报到的白送,故意在人群中
大声说:“这不是乌兰牧骑,是乌兰快车!”因为都晓得白送考上大学了,所以他
的话马上受到大家的响应:“乌兰快车!乌兰快车!”在一阵阵的欢笑声中,一个
漂亮的女演员跳上卡车报出第一个节目。热热闹闹地歌舞演过了,漂亮的女演员还
没出来报幕,就有一个体形明显发福了的女演员抱着与董重里、常天亮说书时一模
一样的鼓、鼓架和鼓板走出来,并用十分地道的天门口方言报幕说:“下一个节目,
天门口说书!”台下的人山人海同时发出一阵大笑。女演员的鼓和鼓板敲得很不错,
说的又是天门口人耳熟能详的一段说书。
众人一齐叫好时,圆表妹突然喊:“是阿彩!”
受到提醒,大家雷鸣般地叫起来:“阿彩!阿彩!”
正在退场的女演员果然是阿彩,听到喊声,又转过身来,冲着台下深深地鞠了
三个躬。
天门口人万万没想到,也叫乌兰牧骑的演员是阿彩带来的。
这边演出刚完,紫阳阁那边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卸完装的阿彩从雪家屋出来站
在紫阳阁门口。阿彩怕许多人会不顾一切地挤进院子里,让卫生所里几个正在打吊
针的病人受到惊吓。阿彩身边全是人,人多嘴杂,真正有意义的话是圆表妹问的两
个问题,阿彩改嫁的那个男人为什么没来?紫玉上次打电话来已经有三年了,后来
情况如何?第一个问题很简单,大家都想参加乌兰牧骑,夫妻俩总得有人谦让才行。
第二个问题阿彩问答得很含糊,只说紫玉和傅朗西不大与外界接触,但还是老样子。
细米用了很大力气也没有挤到阿彩跟前,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放开喉咙说:
“没想到你能回来说书,常天亮一死,董先生就学你当年戒鸦片烟,再也不说书了。”
阿彩忍不住随大家一起唏嘘一番,世上事情谁也算计不过老天爷,想不到常天亮一
双瞎眼睛,什么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到头来一家人居然死得一个不剩,还有五人小
组中最风光的欧阳大姐,还债一样非要回到天门口死。因为阿彩不认识华小于,所
以大家都没有说这个人。阿彩长胖了许多,也像欧阳大姐那样平添了一身将老未老
之态,既使人不得不尊敬,又使人觉得她平易近人。
细米又问阿彩当了多大的官。阿彩笑着说,自己在文化部门当处长,也就是地
方上的县长。更多的人则关心,傅朗西能不能再出来当副主席。阿彩说副主席是当
不成了,因为现在省里的主要领导,改叫省长和副省长。别的事阿彩不好乱表态,
只希望大家平时多说几句傅朗西的好话,在心里也多想着傅朗西的好处,像傅朗西
这样有能力的人,政府大概不会总让他在那里吃闲饭。
说得正热闹时,外围突然发出一声惊呼,一只四脚被捆住的白猫从空中飞落下
()
来,掉进人堆里。不等别人问,是谁这样缺德,一省抢先骂起来:“这只馋猫,硬
是将一张沾了鱼腥的五元钱吃进肚子里!”
有人说:“小东西一只,你也用不着将它捆得这样厉害。”
“我要剖开它的肚子取钱,不将四只爪子捆住行吗?”
因为人群太密,不好意思贴着别人的身子往家里挤的雪荭,正好站在一省身边
:“用不着这样做,灌些肥皂水到猫嘴里,就能吐出来!”
一省冷冰冰地回答:“你能干,那就试试。”
雪荭也不推让,隔着人一声叫唤,一会儿就有几只手伸在空中,将一碗化好的
肥皂水递到雪荭手里。白猫乖乖地躺在雪荭的手臂上,一边难过地喵喵叫,一边艰
难地吞下雪荭喂给它的肥皂水。一碗肥皂水还剩下半碗时,白猫突然一伸脖子,吐
出一摊软软的东西来。一省还是不愿动手。雪荭在地上捡了一根草茎,拨弄几下,
那堆秽物里只有半只老鼠头,并没有五元钱。一省先叫:“肯定还在白猫肚子里!”
雪荭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掇起碗来继续往白猫嘴里喂肥皂水。一碗肥皂水全没有
后,雪荭抱着白猫原地转了十几个圈,又将白猫往高处抛起又接住,反复十几次后,
白猫又吐了,就像有妊娠反应的女人,除了黄水,没有半点实物。
雪荭说一省看错了,大家也都这样认为。一省将眼睛一瞪,从雪荭手里夺过白
猫:“捉贼要赃,捉奸要双,我要让你们既看到赃,又看到双!”
一省操起手中的小刀,就要扎向白猫的肚子。雪荭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一省马
上将白猫举向高处。挨不着自猫的雪柠一时性急,索性将一省拦腰抱住。
只有短短一瞬,看到此情景的人便齐声叫起来:“快看好戏,比乌兰牧骑还好
看的戏!”
一省从未这样挨过女人身子,颤抖着说:“放开我!”
雪荭红着脸却不放手:“你放白猫,我就放你!”
这句话被站在一旁的杭九枫听见了,他大声地说,就这样抱下去,谁也莫松手,
过一万年就会化成一堆不知羞耻的石头。说归说,杭九枫当即从一省手中接过白猫,
还要拿过那把刀,替一省杀了白猫。雪荭松开一省,再往杭九枫那里扑时,杭九枫
又将白猫扔给一省。
外面闹得正欢,阿彩挤了过来:“放了白猫。”
杭九枫有些吃惊,张开嘴有话好说却出不了声。阿彩说:“认不出来我这个癞
痢婆了?”
阿彩主动称自己为癞痢婆,让杭九枫更吃惊。阿彩掏出一只钱包:“不就是丢
了五元钱吗,我来赔。”
杭九枫镇静下来:“天门口有成百上千只会吃钱的猫,你赔得起吗?”
阿彩说了一句激将的话:“去捉来呀,赔不起钱,就将我这个大活人抵押给你。”
杭九枫不同她直接对话了,转而对一省说:“还记得不,你的那个让驴子狼吓
死的哥哥一县就是她生的!”
一省从刚才与雪荭的相拥中回过神来:“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说,癞痢癞得苦,
娶个母老虎,癞痢癞得辣,嫁个睁眼瞎。你就要打人。在家里癞痢二字是皇帝的讳
号,只你一个人说得,别的人都说不得。”
杭九枫说:“她要赔钱,你要不要?”
一省说:“有鱼腥的钱我要,有癞痢腥的钱我不要。”
杭九枫说:“那就莫等,再等下去钱就会化成猫屎。”
一省将白猫翻过来,挥起尖刀在那两排米粒一样细小的|乳头中央均匀地划上一
刀。白猫前所未有的惨叫,让阿彩和雪荭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一省又用尖刀在血淋
淋的腹腔中挑出一团肠胃,找了一阵,只找到一根认不清来历的细小骨头。一省将
沾满鲜血的手在地上擦了擦,同时望着杭九枫。
“杭家人不说假话,是一省看错了,白猫没有吃钱。”说着话,杭九枫将一省
扶了一把,二人大大方方地分开人群,往九枫楼走去。
停在下街口的解放牌卡车上传来喧天锣鼓声,淹没了紫阳阁门口的动静。从省
里来的乌兰牧骑演出队夜里还要在罗田县城演一场戏,听到锣鼓声,吃完派饭的演
员们都往车上爬。
阿彩往下街口走了几步,突然转身一路小跑追上杭九枫:“杭家人越来越让人
可怜,只能同一只猫斗狠。”
“癞痢婆好可怜,连狠话都不会说了!你要说悔不当初一刀割了我的卵子,才
会让我害怕!”
本想教训一下杭九枫的阿彩反而被杭九枫气得脸色嘎白,直到解放牌卡车在震
耳欲聋的锣鼓声中离开天门口,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插在解放牌卡车车顶上的那面
红旗终于不见了,被干部们放了半天假的人们依依不舍地离开天门口,沿着大大小
小的道路往各个方向散去。
结束这番乌兰牧骑式的演出回到武汉,阿彩曾经给雪柠打过一次电话。赶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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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到小教堂帮忙写宣传标语,区公所秘书让他放下笔,去叫雪柠来接电话。一省在
白雀园门口碰上雪荭。雪荭用手死死捂着耳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这次的通话自然
没有完成。隔了几天阿彩再次打电话到天门口。不巧雪柠正好去雨量室了,雪荭替
她接了。阿彩这样辛辛苦苦地打电话,是因为这次来天门口,心里淤积了一只疙瘩,
她想同雪柠说说话,寻求一种解脱。
阿彩在电话里回忆起当年梅外婆所说:野兽多时,人只顾得上同野兽斗。野兽
没有了,人还想杀想斗,就只有将人自己作为对手了。
用的方法还是同野兽斗时一样,认不清哪边是人,哪边是兽。雪荭同阿彩说不
上话,只能答应将她所说的一一转告给雪柠。阿彩与雪荭约定,第二天的同一时间
还要打电话来。
第二天,离约定时间还有半个小时,雪柠就去小教堂等。区公所秘书很客气地
给她让了座,还将只有行政十九级以上的干部才能订阅的报纸《参考消息》递给她
看。在第二版上,有篇援引法国报纸的文章说,在中国大陆,以四清为手段、以社
会主义教育为目的的运动不仅看不到结束的迹象,相反,还有可能酿成一场更大的
运动。那位叫乌拉的中国问题专家还说,如果接下来的运动能够走上法国社会普遍
遵循的后巴黎公社的和平斗争原则,其意义将会空前深远,反之,假如仍旧仰赖历
史的惯性力量,继续使用对肉体进行消灭的古老革命方式,也许一场前所未有的劫
难就会发生在世界人民眼前。这位乌拉说的都是空洞无物的理论,并没有丁点具体
事实。雪柠还毫不犹豫地将报纸上的乌拉,当成那个曾经邀请天门口的说书人去法
国演出的乌拉。
雪柠接过报纸和将报纸还回去时,秘书都趁机或轻或重地捏了捏她的手。雪柠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却没有其他反应,那种感觉还不如坐在屋里时被一只突然出现
的猫舔了一口,或者是被一只狗蹭了一下。
阿彩第三次打电话来,只说了一句:“你是雪柠吗?”
“是的,我就是雪柠,我就是雪柠,听到我说话没有?”
不知回答声有没有传过去,电话没有动静了。无论雪柠如何拍打电话机的舌簧,
甚至将摇把摇了几十圈,阿彩的声音再也没有传过来。
后来雪柠到上街口外新盖的邮电所,像阿彩一样,连续三次给远在沙洋农场的
雪蓝打电话。打给雪蓝的三次电话,次次都没落空。
沙洋农场那边针对重刑犯的思想改造运动愈演愈烈。第一次打电话时,正赶上
()
在隔壁图书室当管理员的一个男犯人上吊自杀。
那个男犯人从来都是全劳改农场穿得最整洁的,至死也将中山装上的衣领扣得
紧紧的。头天晚上开大会,男犯人受到批判,在劳改农场子弟学校读书的学生上图
书室借书,他从不推荐描写革命书籍,而是再三再四地让他们看那些与革命斗争风
马牛不相及的小说。第二次打电话到沙洋劳改农场时,又赶上一个被判了二十年徒
刑的尼姑,同样选择上吊方式了结自己的生命。尼姑自杀的原因更简单,一些人逼
着她改名字,不许姓释,也不让叫空慧,并说第二天早点名,就开始称她吴神论。
姓释名空慧的尼姑不肯就范,用一根系在屋梁上的绳索套住了自己的脖子。这两次
雪柠都没顾得上说自己想说的话,直到第三次,雪蓝才同雪柠说起华小于。华小于
死去的消息,雪柠早就写信告诉雪蓝了。后来雪荭去沙洋农场散心时,也当面同雪
蓝说起过。除了伤心,雪蓝什么话都没说。听到雪蓝主动提起华小于,雪柠心里顿
时踏实了。雪蓝提起华小于,是要告诉雪柠,一镇在沙洋农场生活得非常好,并且
已经开始向华小于学习,认真研究民间艺术。雪蓝要雪柠想办法将华小于整理的那
部说书寄来。
雪柠后来真的将这部由董重里从神农架带到天门口的说书寄往沙洋劳改农场。
所有资料都是她和雪荭另起炉灶重新整理出来的。华小于整理的那份资料,被公安
局的人收走,作为相关罪证藏在相关档案里,谁也动不了。
平平静静的日子过到年关,上武汉测绘学院读了半年书的白送回来了。到家的
第一天,白送就将一封求爱信塞进雪荭手里。
此后,不管是在天门口,还是回到武汉测绘学院上学,白送源源不断地给雪荭
写了十几封内容相同的信。白送爱上了雪荭。雪荭却一个字也没有回给他。这让白
送的父母觉得很不好意思。有一天,一省当着他们的面说,白送哪怕读书读成了科
学家,也还是痴心妄想。这让十几年来一直不事声张,从不在人多的场合里露面的
林大雨很不服气,他忍着没开口,细米却跳起来回敬一省,不要以为给杭九枫做了
儿子,就能让别人忘记他是马鹞子的亲骨肉。
天门口街上一吵,武汉三镇就更热闹了。
白送写给雪荭的信达到二十封后,就不再谈情说爱了,而是连篇累牍地告诉雪
荭,刚刚兴起的红卫兵运动是如何的轰轰烈烈。
白送很快就成了武汉测绘学院红卫兵组织的第二号勤务员。消息传回来时,天
门口人说当个勤务员有什么好高兴的。直到县城里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他们才明
白勤务员就是司令。天门口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要那样假惺惺,又想当表子,又想
立牌坊,司令就是司令,勤务员就是勤务员,这是不能混为一谈的天和地。好像听
到了天门口人的意见,没过多久,那些美其名日勤务员的人,纷纷被人改称为司令。
一四八
阿彩带来的乌兰牧骑演出队走后不久,天门口又因放一部反映北方人如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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