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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时初阳-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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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醺醉的人懒懒靠在窗外栏杆边支肘观雪,眸光却无比清醒明亮。苏羽之将棉斗篷盖在互相依靠着睡熟的孩子们身上,无声走近来。
  “她喊我二郎。”杜唤晨说着,苏羽之听着,彼此知心,“最后她终于认得我。可,不够啊!”杜唤晨将脸埋进臂弯里,“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苏羽之按住他肩,沉沉地拍了拍。
  “我来找你,就是想来。突然发现,身边没有人可以说了。我想如果是你,哪怕我什么都不说,你也懂的。一定会懂!”
  苏羽之叹了声:“二十四年换一天,的确太少了。不够把话说完,也来不及给她一个结果。遗憾,你们终究没有让她再见到大公子。”
  杜唤晨肩头一震,脸埋得更深了,双臂相交环住肩头,似冷极了,一点一点搂紧自己。
  “大哥,”低哑的呼唤里含着无望,“我多想你是我大哥。若你是,你就是,那该多好!”
  苏羽之眉间一紧,眼底划过一丝痛意,按在肩头的手愈加沉重了。
  “若二公子不弃,以后,苏某便是你的兄长。”
  杜唤晨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双泪湿过的眼,面上疑一阵又喜一阵。
  试探着喊一声:“大哥?”
  苏羽之笑容恬淡,应道:“二弟!”
  “当时不曾想到,情谊是真,血脉也是真。我糊涂他明白,一切用心都不是假的。冥冥之中,许是天意的注定吧!又怪,造化太弄人。”
  翁婿夜话,促膝以谈,晴阳坐在杜唤晨身边听他提起当年结义,记忆中却只浮现槐真的笑脸——在冬雪的寒凉中冻得鼻头发红,墨瞳含星,笑起来煞是好看。想着,竟一时出了神。
  初秋的夜里风已凉,习武之人不当事,起身只将一领披风搭到晴阳肩头。这时候,他方才醒神,忙起来要把披风递回去。杜唤晨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独自去到天井里,拾一根芦柴作剑,舒缓写意地画起了剑招。
  没有了凌厉与肃杀,卸下剑气如虹,这样的舞剑便如老翁修身,一招一式间显得笨拙乏味。
  算年纪,晴阳记得岳父不过四十有二,正当壮年。说起玩笑,杜二爷出门到街上走一遭,慢说少妇见了心思动摇,便是十八年华正好的青春少女们恐怕也要心湖起波澜,狠狠地荡漾一下。
  此刻见他舞剑,却哪里有剑客侠影?慢吞吞软绵绵的,当真就成了老头子。晴阳立即想到了远在风铃镇的师父叶苍榆。老爷子快九十了,说话慢走路慢,就连喝口茶还得分三回咽下,看着都叫人着急。唯有身边人才不嫌弃,懂得:“慢以养性,降躁郁去心火调气和,可得永年。”
  这本是极合理的养身之法,岂料年幼时候的小堂听了,不假思索蹦出一句:“不就是龟虽寿嘛!千年王八万年龟,活得慢活得长。其实就是懒点儿闲点儿,少操心呗!”
  为这话,从不打徒子徒孙的叶苍榆硬是撵着小堂绕着叶家祖宅跑了三圈。最后小堂累得狗似的喘,老爷子没事人一样。从此后小堂就对师公五体投地了。
  过往一幕幕,稍一点拨便在眼前闪亮起来,争先恐后地来向晴阳诉说。好在他已会分辨,不再慌张收敛却寻不到秩序。一团乱麻的线头,终于被回忆捏起,自混乱中抽离出来。
  “那个人,夏侯显,”晴阳的目光追着替剑的芦柴,话音与剑招一样缓慢而沉静,“不记得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因为恐惧或者憎恶,但其实,我并不怎么恨他。毋宁说,还有一点点感激。”
  连绵的柔缓停滞下来,杜唤晨正演到一式“三潭映月”。这是由钝速到极快的转变,利用人视觉中的残影造成同时三人舞剑的盛况。仍是那样看似无力的挥洒,实际却有三倍的移动,三人一体的整齐划一。将快与慢的矛盾以极端的方式融合,挽剑光化月明,在巨大的动能中勾勒静美。
  以前晴阳以为,这一式的展现必然依靠惊人的速度,真正的舞剑者是不可能停下的。可此刻杜唤晨没有舞动,三个都是。三个人一起垂手放下剑,一起仰头望月,一起落寞叹息。然后一个走向另一个,再一个,影子叠加回本体,恢复成一个人。
  潭水可分割,月亮却始终只有一个。
  杜唤晨回眸望过来,月光在他身上流淌,清冷孤高。他问:“你也感激他么?”
  晴阳点头:“人生至此虽然经历许多,包括那些痛苦甚至惨烈的事,但对于过去,我即便悔恨难过,也绝不会去否定。因为我的情与爱也都存在着。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遇不到二叔,同时也就不会遇见真儿,不会从医,不会认识那么多亲人朋友。要么全部抛弃,要么全部接受,人生不是用筛网淘金子,没有选择性剔除。那么我愿意去接受它,我要接受。这是我对这些年的感情,对我在意的那些人,最大的肯定。”
  “是嘛?我比你简单多了。”杜唤晨手中的芦柴忽然回剑插向自己的胸膛,无锋的假刃抵在心口上,泰然地说出刻骨的真相,“没有他偷走大哥,或许,我连作为替代品来到这个世界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夏侯显,给了我一个出生的理由。”
  嘎吱——
  一扇房门在暗夜里开启,门里走出了佝偻着背的建业叔。
  杜唤晨淡淡地看着他:“吵到你了?”
  建业叔没有穿特制的高低鞋,走路瘸得更厉害了,一步一拖走向厨房去。
  晴阳起来去搀扶,他摆摆手拒绝,显得疏远:“我残了,倒还没废。”
  晴阳一时无措,就听院中杜唤晨话音清澈:“你恨他废你一腿毁你面容,竟要连我们也划出个泾渭分明来么?恨这种东西,没有感同身受,就跟爱一样。”
  建业叔留步,摇摇晃晃回过身来,丑陋的脸上目光咄咄:“我只比羽之年长一岁。”
  杜唤晨唇边落下一声叹息:“唉,没想到一别十四年,你竟老得这般!”
  “因为伤心呐!”建业叔走出檐廊,让一点点月光照在脸上,清晰了疤痕和心痛,“你说的,只对了一半,爱是可以感同身受的。没有小幽,羽之的心死了,我也一样。”
  晴阳心头一窒,触发的记忆落在十四年前的阳春三月。
  素不相识的过路客,冷酷的质问,否认和辩解,最后冲突骤起,一切的发生不过三言两语间,看在晴阳眼里仿佛由春日落入凛冬。
  青衣蒙面的人们将小小的医馆和后面的院落团团围住,姑姑被绑作人质,建业叔拼命去夺,被那个所谓的过路客一记钢爪割裂半只耳朵,破了相。倒地后又被一脚踏在膝弯里,登时碎骨痛彻,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后便没了知觉。
  二叔打不过那么多人,更赢不了夏侯显。他叫晴阳跑,可夏侯显的钢爪又抵在了他的咽喉上,威胁:“你若敢跑,这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
  于是晴阳不顾二叔的咆哮、姑姑的哭喊,凛然地走了回来。
  “二叔要他放过无关的人,可他只同意留下建业叔,一定要连姑姑一起带回去。好奇怪,姑姑居然一点不怕。走的时候不哭不闹,那样平静。就好像,好像她知道,”晴阳哽咽了,“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
  杜唤晨孤独地立在月光下,看着晴阳的眼泪、建业叔的落寞,心头升起渴望。他请求晴阳:“说说那时的事好吗?当年你们在麓云堡的遭遇,我从来不敢问。今天我想听听。”
  晴阳惨笑:“我不说,其实是因为没什么可说的。我和二叔成日被关在地牢里,没有窗,看不见光,连时辰都不知道。出来的时候,便是被堡主押到门楼上与你们对峙的那天了。”
  杜唤晨有些欣慰:“原来他们并不曾刑拷你们,那很好。”
  “是呀,好得不可思议!”晴阳坐下来,眺望过去,“每天有饭吃,不饱,但也饿不死。而且夏侯显还大方地把二叔的药还给我们。这样的死囚待遇,当真算不错的。”
  说起夏侯显,晴阳脑海中不免浮现起一张木刻般的僵硬脸孔。不苟言笑,无论遇见什么事,表情都纹丝不动。刚被投入牢中,苏羽之便犯了贫血症,晴阳拍门大吵,问看守讨药匣子,一口咬定是被搜身摸去的。夏侯显正好过来,立在牢门外听着晴阳的叫骂,瞥眼打量一下几欲昏迷的羽之,脸上的表情依然冷漠。转身向着看守伸出手来,毫无感情地命令:“拿来!”
  看守装傻:“小的愚钝,长老是要?”
  夏侯显一巴掌挥过去,那人脖子向后猛地一扭,竟活活折断颈骨,就地死了。
  看都不看地上的人一眼,夏侯显朝向另一个看守,依旧伸手过去,说那两个字:“拿来!”
  那人岂肯怠慢?忙从袖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琉璃盒子,双手捧着哆哆嗦嗦奉上。
  夏侯显拿起盒子,只交代一句:“拖出去。”便径直走向牢门,将药盒子递给晴阳。
  冷眼看着晴阳喂药,等苏羽之醒来,夏侯显向着囚室内冷冰冰道:“没想到这些年你荒废了武功,还惹这一身奇奇怪怪的毛病。变成一个无用的普通人,这就是你的理想?”
  苏羽之虚弱地笑笑,不作回应。晴阳却不忿,昂首以对:“普通人哪里不好?农耕工业,贩夫走卒,无论贫富贵贱都是人,都有各自的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你不是他们,怎知他们的兴荣?你也不是我们,更不会晓得我们的得意。普通人的坦荡,胜过尔等鼠辈贼人光明磊落千百倍。二叔一生,凭你也配论定?笑话!”
  夏侯显地位只在堡主一人之下,在这堡子里做长老未必威风,却也不曾有人敢顶撞甚而挑衅。晴阳时年只十五岁,少年气盛,倒是难得的胆识。他不禁又看一眼苏羽之,然后冷冷问晴阳:“你不怕我杀了你?”
  晴阳居然冷笑:“怕啊!可你敢吗?杀我的机会多得是,何必等到此时此刻?我是不知道你们那个堡主在盘算什么下三滥的毒计,只他一日不说杀,你就动不了我们。再者说,纵使一死,不过黄泉之下去相见,心中有挂念世上有亲恩,我有何憾?”
  夏侯显一瞥苏羽之:“你教出来的孩子。”
  苏羽之喘了喘,犹是笑:“没办法,粗人只能教出粗人。”
  “粗吗?我看是很有骨气。”
  “那很好啊!”
  “好吗?”
  “你觉得不好?”
  夏侯显眼中阴鸷:“骨头硬,容易折断。”
  “是么?”苏羽之慢慢抬起头来,直望进对方眼中,“好不好随人去说,我只庆幸他没有变成我这样,更没有变成你那样。”
  夏侯显一成不变的脸上依旧未有丝毫动容,只眼中的寒光显得轻薄,竟渐渐隐去。
  “你确然不再是为师认识的小满了。可惜!”
  伴着背影消失于暗处,唯有余音在空旷的四壁上撞击回荡,道遗憾,却听不出遗憾。
  “到现在,我依然不太明白那个人。”从回忆里跳出来的晴阳望着地上月白清光,不无感慨,“他究竟是善还是恶?是否无奈?从他渡尽修为替二叔延命那一刻开始,我发现自己分辨不清这个人了。就连二叔都分辨不清。却将他的骨灰带来,葬在阿爷阿娘边上。”
  晴阳不再说了,眉眼间显露出困惑。建业叔坐在杜唤晨方才坐过的长凳上,抚着脸上的疤痕,仿佛它们还会疼痛。
  “大哥!”杜唤晨始终远远站在天井里不靠近,忽举目环视这小院旧屋,眸光冷冷清清,“到最后,他还是要回来。活在这里,死在这里。”视线转回来后又停在建业叔眼中,蓦地伤感:“所以你也不走吗?守着这里守住回忆,当一个执念深重的幽灵,盘桓不去。你和晴阳,你们,”他顿了下,似有哽咽,却在仰头间被小心掩藏,“你们,很好,很好!”
  建业叔眼中的争锋相对褪去了,揉着伤残的腿,幽幽道:“你守了杜家的宅子四十二年,究竟谁才是不得超度的孤魂野鬼呢?”
  杜唤晨笑起来,有些像哭:“呵呵呵,都一样啊!作茧自缚,念念不忘,人呐,到底都是被自己困死的!又蠢又可怜的一群傻瓜!所以啊,晴阳,”他回眸直直望着晴阳,“时光不会倒流,人生没有再从头,可你却又一次从过去走了过来,何妨当是一场重生?好好想想吧!当年的决定和坚持,你心里困住自己的执念,对与错,重新去想清楚。”
  晴阳有些发愣,突然就落下泪来。
  “哭好啊!”建业叔像小时候一样和蔼地拍拍晴阳的头,“从那以后,就没见你哭过。从羽之死后开始。他最后跟你说,晴阳笑啊,笑了就有希望,然后你就笑。无论对谁,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笑,笑得没有心。头打坏了好啊,我们晴阳会哭了,也终于像个活着的人了!”
  晴阳看着建业叔,看见他狰狞的面容上笑得善良。
  这是回来后第一次,建业叔对他笑。唯一的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五)当局迷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完结了!
  大清早起,罗记医馆就炸开了锅。
  据槐真嘤嘤哭诉,晴阳发了一夜噩梦,折腾到天亮忽起高热,神智便不清楚了,怎么都唤不醒。小堂进去诊过,跟着一起哭,只说脑子里的血块移到了不好的位置,加上连日惊惧,未曾好眠,以致惊风之症。
  谷奕人跳脚:“你哭有屁用啊?这里就你是大夫,赶紧给老子想办法。”
  小堂吓得打噎,哭更惨了:“我没办法,快请师公来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落欢都急了,过来揪住小堂前襟用力摇晃:“这时候就别犯老毛病了。没信心跟没办法,到底是哪个?你给我想好了再说!”
  小堂嚎啕:“哇啊——没办法就是没办法,我治不好小师叔的伤,你们杀了我吧!我没用,活着也没啥意思了!”
  落欢怔住,默默松开手,猛地一拳打在廊柱上,黑漆剥落,烙下个坑。
  他咬牙不甘:“可恨行凶者尚不明!沈爷记起了过去,最近的遭遇竟仍旧想不起来。如今却……”
  一直在边上紧张听着的沈嵁仿佛世界在眼前崩塌了,脑子里嗡一声,脚下打了个趔趄。杜唤晨搀了他一把,也是无言,面上冷峻肃然。
  “不该是这样的,昨日还好好的,不该,不该是……”沈嵁也有些糊涂,讲话语无伦次,“是我占了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该死的是我,不是他。”
  暴起的人撞在另一方胸膛上,杜旌山纵使须发白眉,仍强大得好似一座巍峨的山,不可撼动。
  他喝问:“小子做什么?”
  沈嵁挣扎着要去推开那扇紧闭的屋门:“让我去换晴阳!夏侯显可以渡命,我也可以。亲家阿公,求您让我进去!”
  老人非但不让,更压着沈嵁往后退,拦腰一提,直接把人夹在了臂弯里,轻巧得仿佛捉羊羔。
  “要渡命岂轮到你们小辈?”
  沈嵁又羞又急:“二弟是我沈家的嫡子,怎能让亲家阿公牺牲?您放下我!”
  老人不让,那头谷奕人和落欢也双双拦住杜唤晨,不许他进屋去冒险。
  一群人争来抢去,本来哭得瘫坐在地的小堂听这一番终于醒了醒,用尽全力大喊:“你们别争了,渡命没用的!”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槐真震惊得忘了哭,颤着声问他:“为什么?”
  小堂望着槐真的样子,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怕。明知不可为却也想这是最后的一线生机,人性在自私与绝望间矛盾着,此刻的槐真脸上神情交织了至善与极恶,好似天使堕落成了修罗。小堂吸了吸鼻子,爬起来,鼓起勇气告诉她:“所谓渡命,渡的其实是气,对气血不济精神衰竭的人或许有效。而小师叔伤在脑子里,再深厚的内功注进去也打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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