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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时初阳-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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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饮干杯中酒,将杯子搁在桌上覆掌压住,抬手时只剩了一摊白色的瓷粉,细腻如霜。看桌面却如故,无痕无伤。
  杜旌山瞥了眼碎瓷粉,面无表情哼了一声:“老夫又不当家,这双脚已不入江湖。”说着拾起筷子当桌立起,手指点住筷子一头看似轻巧地一捻,竹筷便散成了篾条,根根落下。而桌案上,也是丝毫无损。
  “唉,二郎啊,”老人蓦地叫儿子,“回家置办置办,给儿媳妇补个入门礼,也该扶正了。”
  杜唤晨颔首:“唔!”
  “退休去哪儿?”
  “爹去哪儿?”
  “混账话!老子年纪一把,混吃等死,哪儿也不去。”
  “噢!”杜唤晨抬眼看向门外头,“亲家大伯,华亭的酒如何?”
  沈嵁笑起来:“亲家公要好酒,我陪您把江东翻过来找一遍,不怕得不着。”
  杜唤晨点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了。
  大家都笑着,彼此灵犀。唯有杜槐实一个人,哭得眼泪鼻涕糊满了脸。
  回程路上无比热闹。东东和西西头一次坐牛车,直觉新鲜。倒是晴阳许久不骑马,被马鞍子磨得腚疼,好几次要下来跟槐真和孩子们一起挤牛车,青牛背上冉云却不让。
  晴阳郁闷,竟也不敢反抗。
  原来前日在医馆聚首,冉云冷不防站到晴阳跟前,很认真地说:“我是冉云!”
  晴阳莫名其妙,反问:“你不是冉云还是谁啊?”
  冉云强调一遍:“我是冉云!”
  晴阳彻底糊涂了:“小海哥,你怎么啦?”
  “我是冉云,冉云是我。”冉云垂睑状似剥指甲,淡淡道,“冉云不是什么,冉云是我。记住了!”
  晴阳又呆愣好一会儿,猛想起那日与杜槐实斗气,被他识破自己的内功心法是冉家的,大叫不信冉云能将家传武学传给外人。彼时晴阳还在失忆中,顺嘴说了句:“什么冉云?不记得!”却是谁将这闲话传给冉云知道,惹他计较这一番。
  瞥眼看见小堂鬼鬼祟祟往后躲,晴阳立即晓得是他说漏嘴,扯着嗓子大喊:“周奉堂,你个烂舌头的,给我过来!”
  于是那天后,小堂悲惨地沦为了晴阳的苦力小差。
  于是那天后,冉云每天都跑来跟晴阳说一遍“我是冉云”。
  于是那天后,东东和西西知道了世上有两个人是绝对不能得罪的,一个是姑父家的豆蔻姐姐,另一个就是凌家总管冉云冉海默。
  至于晴阳,他这膈应的马鞍子,恐怕还得坐几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会有番外,不过好累,缓一阵再码好了~~

  ☆、番外、杏雪值白首

作者有话要说:  内什么,作者做了个梦,里头萝莉大叔戳了萌点。
  自己脑补了沈嵁同豆蔻,架不住这贼心,终究还是码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老少配!
  回头想想杨不悔和殷梨亭,也就释然了~~
  最爱看那人坐在杏花树下誊经。
  不喜花开盛,唯待它白了似雪,随风落下枝头的时候,那人便坐下了。
  从来不觉得这刻意的举动有类于酸文人的附庸造作,豆蔻眼里,沈嵁做什么都是沉静自然的。一如雷伴着雨雪,风伴着沙来,杏花落了,他就该坐在树下了。仅此而已!
  好可惜,沈嵁的头发不肯蓄长了。第一年在杏花下偶遇,他大病初愈,形销骨立,一领白衫直如道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所幸眼神是醒的,双瞳跟那一头披散的长发一般乌墨,看起来很澈,也很深。
  豆蔻知道他是沈嵁,舅舅沈晴阳带他回来的时候,豆蔻跟在父母身边匆匆瞄过一眼。
  那时候他面色是灰败的,眼睛紧紧闭起来,看不到里头的情感。豆蔻听说了舅舅本家的惨事。华亭沈氏,诗礼传家,出过许多文人墨客,也不鲜见朝廷奉公,着实名门。可这样的家族舅舅沈晴阳却总不愿回去。他自幼长在别处,少年拜师在风铃镇叶家,只跟这里的人们情谊深厚,所以成年后他只当风铃镇是家。别处无归宿。
  沈家主母思子情切,无奈总不能见,虽有庶子沈嵁自小陪伴一如亲生,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久而久之,思念便入了邪,执着一点一点扭曲,变作畸形的怨念。主母觉得舅舅沈晴阳不回家是有人占了他的位子,是上苍的一种代偿。她相信沈家只能有一个儿子,沈晴阳走了沈嵁才能进来。换言之,如果没有了沈嵁,沈晴阳也就该回来了。
  可沈嵁是主母一手带大的,甚至哺以奶水,常卧身侧,她内心里母亲的声音一直在嘶吼着不许自己伤害沈嵁。于是她想到了每天一点点,就一点点,在沈嵁的饮食里下微量的毒。那真的很微量,连一只金龟虫都药不死。然而毒是不可排出的,会藏在各处脏器里,每天每天累加。等积累到一定量了,沈嵁就会死去。
  主母觉得自己想出这个办法实在太好了,而且她有的是时间。为了等待晴阳回家,她已经假装逆来顺受将近三十年,再多花费一两年根本不觉得时间变得更漫长。她习惯了守望,何妨守死?
  甚至,都不用一年那么长,不过三个月,沈嵁便病倒了。他也不找大夫,任凭身体一日日虚弱下去。到五个月的时候,他已卧床,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大哥是习武之人,怎么可能没有察觉?”豆蔻听到舅舅沈晴阳跟爹这样说,“可他谁都没告诉,包括爹。娘给什么他就吃什么,哪怕知道有毒。只要娘开心,看到娘笑,大哥就够了。是我害了他!我哄他回家,其实是在逼娘。我想把她宽容大度端静娴雅的伪善给撕下来,让她不要再给大哥灌输那些长幼嫡庶的观念,我想她诚实地表达不满和委屈。可我把娘逼成了一个魔鬼!我错了,我该死!”
  豆蔻看见舅舅哭了。家里这些男性长辈,豆蔻从没见谁哭过。都说凌家的男人流血,不会流泪的。懂事起,豆蔻就很喜欢舅舅。虽然他不是亲的,跟母亲不过结义一场。但家里的傅大伯、冉三叔,还有几位爷爷都不姓凌,那个叶家太阿公被所有年轻的徒子徒孙叫爷爷,更是连个辈分都不要。从小豆蔻就以为,亲不亲,跟大家姓啥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所以豆蔻看见舅舅哭,自己心里也很难过。因为她知道,舅舅的憾悔已经无处报复了。这世上再没有一个沈家,都死了,散了,烧没了。
  接到消息赶回华亭,没料到等待沈晴阳的只是满院倒卧的尸体,还有遍洒在屋前房后的灯油。
  沈家主母疯了,在看见沈嵁奄奄一息的模样之后,双面的人性将她压垮。她分不清榻上的人究竟是沈嵁还是沈晴阳,困惑地以为自己的儿子要死了,她又一次失去了骨肉,这回将是永远。
  那么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留恋?这所深宅大院又有什么值得守候?
  下在水井中十足分量的□□杀死了家中一半的人,无分宗亲和仆役。剩下的人恐慌至极,也纷纷四散逃命。疯癫的妇人独自在府中游走,泼洒灯油,仿佛一场盛宴前的准备,兴致盎然。
  最后她将沈嵁从屋里抱出来——奇怪疯癫的人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潜能,让弱质女流可以拖动青壮年的男子。
  终于,母亲带着儿子坐在堂屋里,面对空空荡荡的府邸,笑得好欣慰。
  “儿子啊,再也不离开娘了!以后,我们娘儿俩就能一直在一起,谁都不能把你抢走。谁都不能!”
  火光闪亮后变得壮大,蔓延起泼天的熊熊热烈。
  沈晴阳和父亲在镇外就可见滚滚浓烟,乡邻的喊叫和哭泣远远传过来,惊心动魄。
  他们纵马直入镇中,疾速来到府前,不顾众人阻拦前后冲进火场。少顷,他们奇迹般又闯出来,父亲抱着昏厥的母亲,晴阳负起了毫无生气的沈嵁。
  “多亏小海哥!没有他的‘翻江倒海’,我们父子也要葬身火海了。”
  冉三叔做的不止救火,回家这一路,也仰赖他一直用真气压着沈嵁身体里的毒不至倾入心脉,才让舅舅能有足够的时间研究解毒之法。
  而沈家老家主则固执留在华亭,负起重整家园的责任,也必须妥善照顾活下来的妻子。
  即便怨深,那个女人仍是沈家的主母,舅舅的亲娘。杀人偿命这种事,放在亲情里,便常失去原则。
  可是豆蔻不明白,沈嵁竟然也不恨那女人。
  “无论如何,她是我娘,唯一的娘。遗憾今生错结了母子缘分,倒宁可做对路人,她便还是人前典范,我无非卑贱小仆,一样伺候,一样都是开心的。”
  这是沈嵁亲口说的。豆蔻没有听到,只经冉三叔转述。回程上,昏迷之人一时清醒,留几句话,大约是当遗言罢。
  终究还是舅舅的医术胜了,一个月后,春暖花开万物苏,几乎死去的人也得了重生,站在院中赏一场如雪的落英缤纷。
  第一次正式的会面,豆蔻凑上去自来熟地叫他:“嗳!”故意地,漏了称谓。
  沈嵁垂眸,一张脸木木的,显得清心寡欲。他也不应声,只微微颔首,算作寒暄。
  豆蔻稀奇了,眨着眼睛说:“我是凌鸢,不过大家都叫我豆蔻。”
  沈嵁讷讷重复:“豆蔻。”
  豆蔻笑起来,踮着脚自沈嵁肩头取下一片花瓣,随手散在风里,继而问他:“我该叫你什么?”
  沈嵁沉默。
  “我知道你是晴阳舅舅的哥哥。可你看,舅舅跟娘是结义姐弟,并非亲生。娘只是同舅舅结拜,却不曾与你结拜,那可为难我了。你说我是喊你大舅舅呢?还是跟着东东他们一起,喊你大伯伯呢?可你实际比我爹小几岁,我又该喊你叔叔的。”
  看豆蔻拧起眉来,果然一副苦恼的模样,沈嵁却并不给予解答,竟兀自转身离开。
  豆蔻忙唤他:“嗳!”
  沈嵁停下来,不回身,淡淡道:“你就叫我‘嗳’吧!如今,我也只是一个‘嗳’了。”
  那一天,豆蔻知道这个人心死了。
  那一月,北方的小镇突如江南多烟雨,淅淅沥沥飘了七天,将飞花都打湿了。
  那一年,豆蔻九岁,沈嵁正当而立。
  若说未谙事的女娃能懂情爱,未免无稽。豆蔻自己回忆,也已说不清究竟何时起觉得沈嵁特别,只是习惯了,将他一个人别样对待。
  于豆蔻来说的别样,当真是判若两人。
  一贯以来,说起凌家大小姐,人人印象里浮现的俱是一袭劲装,身背金刚棍,可以倒骑马上行,凫游江海中,风云卷飒踏的小巾帼。这一个小女子遍学内外武艺,擅骑射好长兵,喜酒歌爱行乐,人生过得尽兴活得洒脱。有钱人未必会享受,倒是她这个富家女学会了讲究,江湖一世游,要的就是痛快。
  有豆蔻在,慢说凌家,整个风铃镇也不许它冷清,就是要众乐乐,纵情欢。
  起初,她对沈嵁也是这副做派。盘着那一个闷声不响的人叽叽喳喳,自问自答自说自话。沈嵁不嫌,她也不厌,居然相安无事。
  只是后来又出了一桩事情,叫豆蔻转了性。
  推回去,应是沈嵁来凌家的第三年。本来因他厌世,舅舅沈晴阳怕他寻短见,总安排人时时刻刻暗中跟着看顾。时间久了,沈嵁便更不爱走出屋子,一个人闷在室内,显得愈加阴郁。豆蔻活泼,常去敲门烦他,有一次,倒看见三爷爷尚有安从屋里出来,沈嵁居然跟在后头相送。
  到了门口,三爷爷看见豆蔻,和蔼地笑着招她过去。豆蔻蹦蹦跳跳过去牵住三爷爷的手,就听他跟沈嵁说:“尘缘了尽,岂是你说便成的?为师吃斋念佛五十年,也未敢说了断,更谈不上放下。诵经不是要你参悟,不过心里想一事便无暇去记另一事,就当是闲来打发,与你未尝不是好事。修行不是为了摆脱俗世,而是要你放开怀抱,让这十丈红尘进来。容人才能容己,你最该放过的,是自己!”
  听三爷爷说“为师”,豆蔻心里一激灵,插嘴问:“嗳公子拜了三爷爷当师父吗?他要当和尚呀?”
  三爷爷咯咯笑,勾指刮她一下鼻子:“小猴子,你三爷爷是和尚吗?”
  豆蔻摇摇头:“可三爷爷从来没有收过徒。我以为佛门中人规矩多,难道竟是三爷爷一辈子谁都没瞧上,却中意了这位闷声公子?三爷爷也是好奇怪的!”
  三爷爷笑得莫测高深:“嗳,我就是喜欢不说话安安静静的人!话少言精,智清思明,方可守得住寂寞,压得住浮躁。参禅礼佛,最好没有。”
  豆蔻想了想:“要是念阿弥陀佛能念出个三爷爷这样的性子来,倒也是他造化。就怕他这么憋屈,回头把佛法也参窄了,白瞎了您一番点拨。可是给佛祖抹黑呀!”
  三爷爷一愕,边上的沈嵁眼底也是一动。豆蔻看在眼里,复顽皮样笑开来:“嗨,豆蔻也不懂佛法,随口胡诌,其实自己想想都不明白说的啥意思,倒把爷爷唬住了。嘿嘿!”抬头冲沈嵁抛个颜色,“嗳,你既随在三爷爷座下,也算个居士。三爷爷号千灯,我看你印堂无光,千灯是没有了,就是一灯也不亮的,得找人借,就叫借光好咧!”
  岂有这样的号名?当真贻笑!小丫头自己知道是戏谑,恐怕挨说,讲完话立即逃开老远,跳着脚笑,跟三爷爷扮了个鬼脸就跑了。
  此后,幽居礼佛的沈嵁搬去了三爷爷的“静思园”作伴,居号自然不会是借光,三爷爷给拟了一个“莫无”的号,权充个形式。素日往来,大家仍唤他俗名。只有豆蔻,当真一般,抛弃了“嗳公子”的绰号,开始喊他“莫无居士”。
  这便是个因由。说回第三年上那场纷扰,皆为沈嵁的父亲,老家主沈彦钧千里迢迢自华亭来到凌家,想接沈嵁回家去。自叙家门衰微,总还要个继承。主母疯病也有起色,已懂识人,常挂念长子沈嵁,却没脸来求见。沈彦钧想,祸事已过去两年多,若各自能将心结解开,一家人总还盼个团圆。
  沈嵁没有迎出来,径自在“静思园”见了父亲。豆蔻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就待在沈嵁边上看他们说。私心里,听沈嵁拒绝父亲的心意,豆蔻竟是很高兴的。
  大约当年见着舅舅哭,她便讨厌上了沈家门了,也不想沈嵁再回去受苦。
  沈彦钧心里固然体谅长子这番心伤,却也放不下那头的结发妻,不免黯然。
  “她是不对,好歹也有养育之恩,你只当是份施舍,回去见她一面就好。这家业你舍便舍了,总是为父欠你的,不会强求。可左右,你都是沈家的子孙,永远不会变的,莫断了回家路啊!”
  豆蔻人小,听着这话却也颇为动容。再看沈彦钧须发皆白,五十多岁人反而似个古稀老头儿,委实辛酸。
  “子孙。”沈嵁复诵这两字,慢慢起身,进到里屋去,出来时双手捧起一柄僧刀。那是三爷爷年轻时涉江湖的武器,纯钢锻造,保养得法,刃口始终锋利。
  见沈嵁将刀担在颈侧,沈彦钧大骇:“越之,莫做傻事!”
  沈嵁充耳不闻,抬刃过脑后,决绝削断一头乌发。他拾起断发搁在父亲手边,凉薄道:“莫无心在佛门,无祖无根,沈公请回!”
  如此,便断了恩情!
  目送沈彦钧落寞离去的背影,豆蔻觉得他可怜。回头看见沈嵁,又觉得他更可怜。
  其时,在外回避的三爷爷进屋来,看着沈嵁参差不齐的头发,眉眼间含着疼惜。
  “长不长短不短,不伦不类,你呀,唉!”
  遂取了剃刀来,与他重新修理。只是完毕后在铜镜里照见,并没有尽数落发,仅仅贴着颈后削平了,又将两侧打薄些,剪出个额发垂眉,倒也好看的。
  沈嵁不解。
  三爷爷淡淡笑来淡淡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便以为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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