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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钗布裙-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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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华微微闭上眼睛,好像能看到某个死去的人袖着手、站在旁边不远的某个地方,静默不语。她的秘密、她的志趣,已经渐渐展露出来。但她的心愿,仍然缄默不语。

斜阳已近山。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八章 倾颜一怒

“岭儿要回去了。”云岭忧伤的掀开帘子看了看天色,“丫妈妈要醒了。”

“她不会问你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吧?”云华关心道。

“她只会以为我一直在她旁边安安静静玩那些花儿草儿。”云岭自信道。

“说起来……”云华这才闲闲一句,“岭儿今天怎么没登高去?”

男性们一早就登高,享受男性的娱乐节目,女眷们一早就聚在家里,享受女性的娱乐节目。而午后,女性不是该上山去与男性会合,共同享受大家庭的温馨吗?云岭纵然只有三岁,也应随行才是。她跟云舟一样,是大太太亲生女儿,难得老太太又疼云岭,大太太怎能不抓紧一切场合带上她去讨老太太喜欢?

“肚子疼的孩子不能爬山。”云岭无辜道,“你知道我晚上一蹬被子,就容易肚子疼。”

“你肚子疼,丫妈妈还带你出来走?”云华大惊。

“因为娘她们一走,我就忽然好了。”云岭不假思索,“好了的孩子当然应该走走,大夫都说多走动走动对我的身体好。”

是。是。所以丫妈妈怎能违拗。云华正为丫妈妈掬一把同情泪,云岭又道:“再说我要留在家里陪爷爷。”

爷爷?云华目光顿时一凝。

谢府太老爷,老太太的结发夫君,谢小横,曾历任删定官、枢密使、观文大学士,据说年少时也顶顶荒唐过,简直的集现在大少爷之风流、五少爷之滑头于一体,中年时收心从仕,渐成栋梁,末了在知天命之年,向圣上告老休养,却不是回府休养,而是到山林上捐笔香火钱,修道去了!一开头三五个月回来一次,后来索性经年不回,府里的大小事务这才由老太太说了算。

“爷爷怎么今儿回来了?”由不得云华不大吃一惊。真是个突然袭击!

“不知道啊。”云岭也难掩好奇,“反正我都已经装病了,才听说的。”

“你要是不装病,去赴会,岂不就能见着他了!”云华啧啧道。

“听说他也没赴会啦!再说就算见到他,他也从不给我带好吃好玩的啦!”云岭很遗憾。

云华道:“那末爷爷也没有去登高?”

“没有啊,娘叫我在府里陪爷爷。”云岭烦恼道,“我生病耶!爷爷又不来看我,我怎么陪?后来丫妈妈带我散步,还到爷爷那儿拐了一下,结果也没见着爷爷,那就不怪我了!”拉拉云华,催她打起外头帘子。云岭太矮,够不着帘钩。

“爷爷也生病吗?”云华一副很担心的样子,拉开帘子。

“没人告诉我。”云岭爬到墩子上,“我猜他没有生病啦。哼哼,直觉!”点了点自己脑门儿,同云华告别,跳下墩子跑了。

木芙蓉的花影在风中筛动,似一曲神秘的歌,云华想得出了神。

“姑娘。”洛月轻唤。

并不是从门口,而是在窗下。洛月走到后院来,把云岭丢下的墩子搬回原位去。

“虽然很聪明,到底是个孩子,丢三拉四的,是不是?”云华冲洛月笑。

“姑娘气色比起上午来,更见得好了。”洛月笑着回答。

云华悠然看着微微摇晃的帘钩。再一次被她猜中。

云岭使尽小聪明,频频造访,又怎能瞒过一众耳目?须知洛月与邱妈妈等人纵不甚聪明,也不是死人!之所以装聋作哑,想必因为有这么个秘密交情,实在对六小姐有好处;之所以不出面招待呢,只怕把这小客人过了明路,她劫起糖来更私无忌惮,长辈们听说也不好罢!

洛月放回了墩子,来催云华:“姑娘,莫倚着窗口了。还是回屋歇歇罢。”

“怪闷的。”云华应道,“想找个事儿消遣消遣……”

“可不许看书!”洛月警惕道,“伤神伤眼。”

所以说六小姐平时第一选择是看书?云华记下了,又道:“那末……”

“画画也累啊。姑娘,您别再说什么撇开工笔画,写意是不妨的。上次婢子被您哄得!毕竟您累得又病了一场。”洛月心有余悸。

看书之外,是丹青。云华再次记下,垂头为难:“可是……”

“下棋也伤神。”洛月双手乱摇,“打个劫。活似度了个劫似的!”

都是云华纯然不会的技艺。

“那末我想到什么消遣了。”她对洛月道,“书画什么的,我只看看它们,总没什么吧?”

“看看?”洛月偏着头。

“不错。”云华笑得如阳光下流泉一般清澈动人,“只是跟老朋友们打个招呼。”

她看了棋坪、棋子,也看了画具、成画。六小姐的画,似乎不见得多么高明,而且最近一幅成画,看落款也已经是半年前了。云华试着对着棋子感叹:“其实我这手棋,也拿不出去。”

“姑娘棋力已经叫婢子们一生都赶不上了!”洛月道,“只不过小姐病弱,不能多劳神,所以……”

六小姐的棋艺果然不怎么样!云华欣慰的下了断语。既然都是半桶子醋,装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唉,倘若明珠从前多关心六小姐、同六小姐结为密友,好末如今李代桃僵,也不用费这心思揣摩六小姐诸般行迹,但当时谁能知道呢……

无怪乎诗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云华展眸看六小姐画的最后一幅画面,虽然不怎么美观,好歹画的是什么,倒也清清楚楚:一口井,井里映着一钩冷月,地上疏疏落落一些纹路,似石纹、又似霜迹,天上几抹云痕,无星,竟连月亮也没有,不知井中月影是从何处映来。画技不论,构图实在带着飞寒鬼气。

落款处除了年月日,还有一句题诗,正是“当时已惘然”。

云华低头,掩了画卷,看六小姐那些书,却也怪,不过女则、女儿经、列女传、黄庭经、平水韵、花间集那几本,旁也没什么。六小姐跟妹妹讲的那些故事,难道是自己天马行空乱想出来的?

乐芸不堪搬这搬那的差使,嘴里嘀咕嘟囔已不是第一声了,云华只做听不见。待连书都看完,笑道:“对了,我还要看看我的砚台。”仔细吩咐,“洛月把灯剔明些。邱妈妈且替我阖一阖窗,起风了。砚台么,乐芸替我拿罢。”

邱妈妈一转身,乐芸就敢抱怨得大声了点:“大过节的不让人消停……”懒懒的不动身。

云华转身把妆台上铜镜捋到地下去:“你说什么?!”

“咣当”巨响,乐芸倒吓得呆了呆,并洛月也怔住了,邱妈妈转过身来,张了张嘴,没出声。

云华作怒容,直指乐芸:“你再说一遍?”

乐芸弱声道:“大过节……”

“后头呢?”云华声调如刀。

“姑娘这是怎么了?”乐芸也恼了,“白不过说一句话,平常也不怎么,怎么今儿就作威作歹起来。”

云华连声冷笑,对洛月道:“你听听!这声口!知道的,骂她个刁钻奴才,不知道的,还当她是屋里主子呢!重阳佳节,我原要写段经文给奶奶祷福,她懒怠不动,还敢詈及主子!这种东西留她在屋里做什么?洛月你去回奶奶,说这畜牲我不留了!”转头又对着乐芸,“你指着上头都没人了,我左右压不住你,你安心放肆么?放心!谢家人还未死绝了,看这天色,即刻也就回来了。洛月总等得着。你且滚去收拾东西!”

声音倒不是很高,骂得却惊心动魄,似一阵惊雷。

洛月听得手都抖了,喏喏连声应着,却不敢出门。待会儿太太、老太太、姑太太们都欢欢喜喜回来了,她等着门口迎上去说六小姐大怒,要撵丫头?从前六小姐哪怕看着乐芸跟洛月、邱妈妈斗嘴儿使气,都只索躲在屋里作聋子,再不肯出头生气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乐芸也还不信云华真要闹得这么大:“姑娘,是奴婢冲撞您,奴婢陪不是了。不过今儿佳节,连老爷们也都在,惹二奶奶大奶奶太奶奶们闹了心烦了神,可实在是——”

“你替我担忧,怕我不得长辈欢心?”云华望着她,倒笑了笑。乐芸头皮一麻,觉得这笑似刀子剜在自己脸上。转眼,云华便把茶杯也撸到地上,“我实实告诉你,昨儿晚上我都死过一次了,还怕什么?对你一忍再忍,到如今实在忍无可忍。或者我今晚又要死过去,死之前我也要看你离了这屋子!就算撑最后一口气去见你那二奶奶大奶奶太奶奶老爷,我也是这句话,你且看我的父亲母亲伯伯伯母爷爷奶奶允不允我,撵不撵你这个祸害!”

乐芸脸色发白。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从前六小姐不得长辈欢心、性子又凉懦,乐芸便吃定了她,而今她甩脱鞋子,立意光脚了!乐芸能怎么样?重阳晚上,一家子都在一起的时候!六小姐被一个丫头气得失去常态,固然是六小姐涵养不够、惹人笑话,但这丫头,也实在做到头了!说破了天,乐芸只是个奴才,云华是谢府端端正正的骨血!

乐芸可以看见自己的下场,一等丫头的衔是注定保不住了,打一顿是肯定免不了了,那一顿打之后,若还有命在,各屋里是肯定没她侍奉的份了。贬去伙房做粗活,服侍那些原本在她之下的二三四等丫头仆妇去?还是拉出去配个小子?不不,小姐亲自大怒,拼死也要撵的人,只罚配个小子,都嫌轻了。六小姐再不得意,也是正经主子。若轻放了乐芸,伤的不是六小姐脸面,而是谢府的威严。当年大少奶奶房里丫头,惹恼了大少奶奶,听说是直接卖到不干净地方,几个月就糟践死了呀!死了也没人能说个不字。

乐芸睁大眼睛,想在小姐脸上找到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但没有,云华脸如铁板:“洛月,你杵在那儿干嘛?也要逆我的意思?好好,左右你年纪也大了,我自个儿去找母亲、奶奶,越性把你们都回了,着你配小厮去。”复对乐芸阴狠狠道,“你放心!洛月决比不上你的前程似锦。”

乐芸信。她是聪明人,聪明人就是不用人家多说,自己都能想到。

她卟嗵跪下去:“姑娘息怒!姑娘且念在乐芸陪了姑娘这么多年的情面!”

云华不看乐芸,转过身,邱妈妈原已一座山似的护在她身后,她抱住邱妈妈,就哭起来,声音也不高,哀哀切切,最断人肠。

乐芸看出生机,匍匐着不断苦苦哀求,云华却全没了刚才的凌厉气场,俯在邱妈妈怀里只是哭。洛月心疼的抚着她的背:“姑娘您爱惜身子!”邱妈妈唉声叹气:“唉唉,姑娘,头发都毛了!再哭,你的这双眼啊——”

“碧玉问六小姐的安。”帘外响起恭谨娇脆的声音。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九章 试问旧人

帘外响起碧玉的声音,云华心道:“总算来了。”

适才云华摔了铜镜、责骂乐芸时,乐芸是背着门口没看见,云华却看见外头老婆子在帘底偷瞄了一眼,跑出去了。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六小姐住得再偏僻,也是小姐。小姐屋里又摔东西、又呵责的,外头要是没个人看一眼,谢府的规矩也可以搅进泔水喂猪去了。

老婆子不敢直接进屋,而要去叫个重量级的人过来排解,也在云华预料之中。云华只不知道她能叫谁。

若照先前的计划,碧玉陪老太太登高,明珠留在府中坐镇,那老婆子定去找明珠了,现在么——

云华苦苦一笑。若掀帘子进来的是明珠,才真真骇人。

碧玉在帘外又道了一声:“六小姐还好么?婢子碧玉,问六小姐的安。”

乐芸似嗅着猫的老鼠,一声都不敢发,至云华足边跪下,攥着云华裙角,不断叩头,是真心急了。

碧玉铁面辣手,阖府知名,每逢疲倦时,脾气还尤其的坏,要叫她来发付,乐芸恐怕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云华就着邱妈妈手里的帕子印了印眼睛,抬起头来,对乐芸极低道:“去。”乐芸退开一点点。满地都是瓷碴,再退就要跪到瓷碴上了,她只好站起来。云华方对洛月轻声道:“请进来罢。”

碧玉迈进屋内,但觉六小姐这儿一屋子药味、一屋子萧疏,举目,见地上滚着铜镜、碎着瓷碴、还湿了一大滩水,六小姐头发蓬乱,满面泪痕,不由得也生出“太过分了”的心情,口中问洛月:“姑娘这儿是怎么了?”眼睛已经剜到乐芸身上。

她素知六小姐不讨喜、也可从不撒泼。闹到这地步,乐芸难辞其咎。

乐芸只觉一股冷气从脊骨往头盖骨上冒。她发觉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了,小姐要整冶她,何必非得到太太、老太太面前以死相胁?只要惊动一个碧玉过来,甚至不必小姐真数落她多少劣迹,只要洛月替主子哭诉一两句,碧玉誓必叫乐芸在府中无葬身之地,好整肃规矩风气。

云华却赶在洛月开口前,小声道:“我碰掉了镜子。”

乐芸低着头,还不敢抬起来,眼睛却瞪大了:碰掉?才不是!明明摔掉!由摔到碰,一言超生,分明在维护她了。

为什么忽的勃然大怒、推她到悬崖边上,为什么忽而又轻言温语,维护于她?乐芸心里乱如一团麻,分毫也看不清小姐路数。

她只知道一件事:再心高气傲、满腹不平,她还是闭嘴别说话罢,否则,恐怕小姐真有法子叫她死无全尸。

今日小姐,已绝非从前的小姐。

碧玉仍盯着乐芸,看出乐芸藏着忐忑,知道今日之事,怎会是“失手摔了镜子”这么简单,再说,小姐要对镜,捧镜的也该是丫头,小姐怎会有“失手”的机会?——“总是乐芸又在闹腾!”她心里下了这样判断,看六小姐有意息事宁人,她也乐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冲乐芸厉声道:“还不替姑娘扫地?这般怠懒,怎配领一等月银?”

乐芸连忙行动。这辈子她拿笤帚都没这么快过。

碧玉亲手把六小姐的菱花镜拾起来。这件细缘包银弦纹镜,还是几年前老太太过目,给诸小姐们换的,每人一件,制作精良、造型大方,六小姐自然也得了。这种地方,一视同仁,谁都不会亏待她。

只不过,几年里,有的小姐另换了式样更时新华美的镜子,六小姐没换。有的小姐镜子昏了暗了,重新磨了,六小姐也没磨。镜面带了朦胧意味,似有雾的湖面,镜缘与镜背包的银子,也褪尽原先闪亮的妆容,披上黝暗的盔甲。这简直好作六小姐的写照:出身越是优美光鲜,而今的黝暗,就越是令人心酸。

洛月开了妆盒,替小姐打开头发重新梳理,邱妈妈打水去了,碧玉看着六小姐消瘦的脸、湿漉漉低垂的长睫毛,还有虽然苍白干裂了、但弧度仍然可爱的唇线。这两片嘴唇里喘气低微、似乎无意的逸出一句问候:“明珠姐姐侍候奶奶登高去了么?”

碧玉唇边那训练有素的笑意顿时一僵,几乎碎得比地上的瓷碴儿还要碎。

云华在镜子里看她,只看了一眼。

一眼之后,碧玉重新微笑,云华也垂下眼睛。

碧玉甚至没有发现云华曾经抬起眼睛。

妆盒中也拿起一把掠子,碧玉帮洛月一起给云华整理发鬓,口中夸道:“六小姐发质真好,又柔又润。”

真的,大病经年,未损青丝,也算得上天垂怜。

乐芸扫了地,碧玉道:“六小姐,这些婢子闹事,您尽快同我讲,她们有些人是没眼色的!您惯她们,她们一发上房掀瓦呢!”

乐芸大气都不敢出。

云华原梳的是垂挂髻,未嫁女孩儿的双分辫儿,折上去成两鬟,鬟底留出盘平的、小小的髻,似花萼,不失少女的俏皮,而下头温婉的双鬟,又显得宁静大方。换了七小姐白里透红的脸蛋,梳这发型一定人见人爱。碧玉想,可惜六小姐瘦得几乎似个骷髅……

乐芸大气都不敢出,侍立一边,碧玉这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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