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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梦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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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如何?”袁骁轻轻问道。
“后来嘛,”如梦思索道,“冰雅长到一岁多,渐渐觉出其眼睛不对。父亲忙不迭地带她前往极乐寺求医问药。你也知道,大漠绿洲,断容不得废人存在。冰雅若是好不起来,前路茫茫未卜。”
他们这儿还留存浓厚的巫医思想,寺庙内也有药僧,颇得敬重信赖。
如梦记得那时自己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十分叛逆。留下怕闷,偏生骑着枣红马一路尾随而去。却看见父亲对妹妹几多呵护,心中郁结难抒,恨不得策马狂奔,头也不回地逃离,也不要看到这和乐融融的场景。
原本只是普通诊治,却因冰雅命格殊伦而惊动常年闭关的了因大师。他细细查问后,断定冰雅视力虽不可恢复,但却已作为献祭上达天听,心眼已开,必定会成为本代最为杰出的图胡灵阿,乃至于斋宫。
“极乐寺香火鼎盛,了因大师则更不必说。等冰雅牙牙学语开始,就有人慕名而来求问未来过去。更有西域博士携带黄金香料与没药前来探望。我部因此发达,也遭人记恨。后来……”如梦有意地停顿,按下某事不表,“后来那色波的哈玛雅入斋宫,我父亲恰好失踪,而我年轻意气……终究阻了冰雅前程。”
“那冰雅她的预言究竟准不准?”袁骁决定问出事件关键所在。
“看你心诚不诚。”如梦知道他根本就不相信,于是这么说到。
“我好心好意问你,你也不用这么忌讳我吧,如梦姐姐。”袁骁伸手捅了捅篝火灰堆,着实有些郁闷。
“……这,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了因大师的话总归错不了。而且当初来的人都说冰雅很灵验。”
袁骁在心中嗤之以鼻,暗想什么高僧批命,心眼已开。没准是两人父亲为了女儿前途扫除障碍而煞费苦心安排。当时如梦年纪还小,如今又思念父亲,自然冯若神谕。
“其实这几天同你妹妹相处,她说你是个好姐姐。”唯一可称得上血脉之亲的人,平时不说话不交流,反倒是对着袁骁这个外人大吐特吐苦水,还真奇特。
不过,他不反感这种被信任的感觉就对了,反而周身暖洋洋的很是受用。
“这样啊……”如梦因为回忆与叙述而紧绷的身体明显放松。
“要我说其实你已经很幸福了。”袁骁恶劣本性又发作,“身为女子而成为头人,接受至少几百人崇拜的目光,指东向西不亦乐乎;另外你要照管的事情也不是很多,比起……我说是比起其他部,这里还真是单纯得令人感动流泪。”
“袁公子去过其他部?”如梦好奇,“也是了,你昏倒在大漠公路上的确是可以去前往关内和安、曹乃至于那色波。我却没有想到。”
“这个不是重点。”袁骁语气嫌恶地突然回避,“总而言之我也知道你和冰雅的事情了。天已经很晚,大家都有事情忙,不如就此散了去睡觉。而苦命的我呢,就继续守在这里。”说吧,郁闷地用靴尖踢散拢成一堆的灰烬。
如梦抬头看天,已不是全然墨黑藏青,而是呈现被水渲染之后那种深深浅浅的颜色,很有规律的按照层次铺展。那些熠熠生辉的群星,如今看来也黯淡不少。
原来不知不觉,她居然与一个半陌生的人谈尽半宿,细想之下,居然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还是头一次看见这番景象,不错,挺美的。”袁骁不知何时同自己面向一方,抱胸看着天地尽头交融的渐渐色调,若是再等上一会,几乎就要泛出光。
“你守了一夜,觉得累就回去睡吧。”如梦毕竟是女儿家,到底有觉得不自在的时候。只是她能够掩饰的好,于是落在别人眼中,这年轻干练的女子总是一派从容淡定的大家气度。埋汰此处,空自嗟叹蹉跎了年华。
“好啊。”袁骁在偷懒方面总是从善如流。其实他也怕等到金光大振,自己是否能够从那双眼眸中顺利抽身,不至于没顶。
这绝非情根深种,而是人处于特定情况下对于某物的依恋。袁骁自我安慰道,就好像幼年迷恋母亲的胭脂盒,即使晚上睡下也非得拥在怀中不可,是同一个道理。
往后几日,两人继续彼此之间白开水般的交际与日常生活。这星光熠熠下突然的旖旎之夜,虽不曾刻意隐瞒,但也没有人提及。保持惯常的样子,他人自操心自己的,也没有惹来怀疑。
只是袁骁总存着去更为开阔的地方观一回日出的心,却因为明光大会在即,整个赫日黛部都要往东面去而不得不放在心中,不得成行。
说起来,若是一路无碍,到了那儿狂欢个几日,自己也要同这样单调乏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告别了呢。每每如此想起,他心中就好像缺了什么一些。是无法带走,无法留下,还是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来告别?袁骁觉得心中烦闷,便径自闷头不去想这些。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他古怪脾气又发作。
这日,虹恩传话来说如梦有请。他心中乐滋滋的一番雀跃,待传话人离去后,又刻意整饰一番,恨不能熏香剃面,施朱傅粉,轻袍缓带地以名门贵公子的姿态出现,堂堂正正地揭示自己与屠苏那粗黑汉子不同以及高尚之处。
如梦那儿却是一如既往。她今日偶有不适之处,便穿了件半新不旧蜜合色通身袍子,又在外头松松围拢了银狐裘,头发随意挽起,却有关内女子娇柔韵致。
“这个还你。”她将一个收拾齐整的包袱推给袁骁。豆青打底,金银双闪万字回文不到头花色自然眼熟,也引得眼皮一跳,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并不是要赶你走,可里头毕竟是袁公子的物件,早些完璧归赵也是好的。”如梦一径地让袁骁解开点算。他见衣服钱袋,文书令牌俱在,似乎从未被经手沾染。
“钱袋里那些散碎银子,因为你要看大夫,吃药什么也就花销得差不多了。”
“其他则分文未取。”不知为何,袁骁见此状,反而觉得受到侮辱,不禁冷冷道,“梦姬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明白袁公子缘何有此一问?”
“他心里头不舒服。”坐在阴影里,磨着箭头的屠苏突然道,“袁公子怕是责怪梦姬为何没有有求于他。”
“这儿几时轮得到你说话!”袁骁心思被点说八分,突然暴怒起来,站起身来指着屠苏。
其实这事大家都心照不宣,如今摊开来讲,一开始或是觉得震怒与羞怯,之后反而是豁然开朗的境地。
当事人自是沉默不语,想要如何开口打破僵局才好。反而屠苏一语中的,更添贼胆,“嗤”地一声笑道,“我见你们两人东躲西藏的好辛苦,特意来解迷局。袁骁你倒好,不谢谢我反而骂我,难不成我如今还在说话,你下一秒就要杀我?”
“你现在闭嘴,我或许会考虑不会乘机给你饭菜里拌点哑药。”袁骁将矛头对准如梦,问道:“这只可能是你的意思。”
“难道袁公子想长居于此?”
“如果本公子说是呢?”
“这也不是我能够做主的事情。按照律条,你从关内而来,行商也好定居也罢,都得官府核准后,再去王庭报备。”
“我就随便说说,你倒是当真了,如梦姐姐。”
“是了,我怎么被你的话绕了进去。袁公子一派富丽堂皇模样,何苦久留此地。你如今伤势大好,不如乘着明光大会的机会,大家一次走,也好有个照应……”
“不至于牵肠挂肚。”屠苏冷不防射出一支暗箭,居然又狠又准。
如梦微微嗽了声,又道:“这包袱还给你,也是这几日人多手杂的,怕丢失了不好。”
“我明白,如梦姐姐讲得这么清楚,小爷我自然什么都明白。倘若在死乞白赖地留下,不是徒惹人讨厌?我还自持身份,这种逼迫他人,尤其是女子之事,我断然做不来。”
他还是赌气,满脑子是被驱逐的委屈。却逞强地将包袱抱着,刻意昂首挺胸,目光直视如梦微,“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快则两三日。”如梦颇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不知为何自己也觉得一阵陌生情怀袭来,徒惹寂寥。
“我还有些事情要预备,也就不打扰你们了。”袁骁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的大踏步迈出去。就连撞上横梁,也是竭力维持风度的样子。
“若他刚刚没有回头,我都以为他就要扑倒你怀里哭呢。如梦姐姐。”屠苏盘腿一边坐着,已在休整那副不离手的长弓。
“连你都取笑我。”如梦自己倒了杯奶茶,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起来。或许是今日身体实在不好,这滋味比不来往日浓郁,只觉得微微苦涩弥漫开来。
“这孩子他同你不一样。”
“是,梦姬你将我捡回来的时候,在下已经是个男人。而他这南蛮子,还是个身娇体弱的孩子。只是梦姬,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么?”
“你明知道他身份特殊超逸,而且与那色波同曹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为何不把握这个机会,好好盘问一番,也能为日后打算。”说是利用有些过,毕竟赫日黛的艰难放在那里,想要不看也不成,能善用的人脉自然要牢牢握紧。
“我知道屠苏你的意思。既然当初将此人救回,保不住就触犯那色波的大忌。萨利赫此人多疑而刚愎自用,此刻已然知道也说不准。只是啊,袁骁他来了这么多时候,你可曾听见他主动提及身世?那包袱是他看中之物,昏迷时候都舍不得松手,今日给他时候我瞧着,并无一丝雀跃神采,反而觉得厌烦……这其中的道理,实在是我无法解释的。”
那都是因为您一厢情愿的缘故,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屠苏还是忍住了。简单收拾后,意欲离开。
“梦姬凭什么认定这个袁骁是个有故事的人?”
“或许是因为你的关系吧。”这大漠纵横三千里,看似广袤无际而单调,却足以另最具有血勇之人畏缩退却。能够生存其中,若非天命,则必定有所求。
三年之前的屠苏如此,如梦能够宽容其忘记前尘过往留在此处,不问过去未来。可如今这命运相仿的袁骁,断然无法重复。两个人的命运如何能够踏入同一条相同河流,即使浮生如寄而殊途同归,但沿路景色也不相同。偶尔能够结识,触碰到的人,交汇共享片刻人生,是否就该称之为命运。
“当年我来,一无所有,但却历经生死两面的折磨,自以为能够看得辽阔些。而袁骁他,死是死过一回了,却不长记性,仍是要去往红尘中扑腾的人。”屠苏几日揣摩,如今按照自己的心思缓缓道来,“梦姬你是个屡有善心慈悲之人,为何不能出手点拨他,早日脱离苦海?”
“你以为我是谁,极乐寺的了因大师吗?且不说我自己也是两眼一摸瞎地在你所说的红尘中翻滚,就算有些修为,也不能去救一个心有旁骛的人。袁骁他,怎么看都是个孩子,我多说无益,只会徒惹厌烦吧。”
“他现在已经很厌烦你了,不差你再多啰嗦些。按我看他恼你,就是因为你与他不够亲近,非也,是亲切才对。”
怕说服力不够,屠苏闲闲地加了一句,“男人的直觉有时候也颇为准确,尤其是面对女人的时候。”
如梦似又着了冷风,抚胸急急地嗽了好几声。喘得厉害,挥挥手让屠苏先出去。

第五章

如梦身体不见大好,她又强撑着勉力支持。等启程之日便真真支持不住,好容易提一口气熬过祈福仪式与拔旗,已是脸色煞白,冷汗湿透重重衣衫。
袁骁与屠苏站在人堆里,尽管已经勒令自己别瞧那女人在的方向,可如何忍得?不住地递去眼,垂落一旁的手捏起拳头,指甲刺进掌肉也不自查。
胡地习俗,但凡离开某地,便要焚烧一切人为痕迹,并将草灰洒向各处,酬神祈祷,以望来年畜牧丰饶。天色晦暗半明,火势猎猎似红绸书空,不断飞舞。映着如梦面目表情的侧脸,倒显出几分血色与无辜。
女眷们纷纷低头合掌,祷祝声渐渐氲成一片,清朗而壮观。袁骁见众人都这么做了,自己也跟着。可是他既离经叛道无所信仰,又是断了六亲之人,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到所念为何物,茫茫然无所依的感觉又炽起来。
火势渐渐灭后,众人沉默,却又戮力将草灰分撒各处,各自寻了车子上去,一路缓缓往东去。
向前走了十余里,已是看不见半绿半黄的意思,满眼俱是姜黄色的细沙填满。便停下来休息,将人马围成一堆。此刻天边有一线透亮……速度是极快的,那明亮的日光从漠海平平射出,从后向前在黛黑的大地上铺上了一层金毡,去势如电,拉出一条宽广无极的弧线,就那么一晃眼的功夫,天空由暗转为透亮,沙地也染作纯然金色,蔚为壮观。
旁人司空见惯,可袁骁却是头一次,不由得目眩神迷。忘情之下,身已跃上马背,宛如一支羽箭直直射向万丈金光中,驱策出好远,方才停下,却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胸中豪情涌动。
若非屠苏跟随,他便要效仿古人长啸。而那男人却几乎将他揪下马来,吼道:“发什么疯魔!这地方流沙处处,又没有人烟,你真是作死也没有人知道。”
“笑话,小爷我就算登时上了西天,怕也没有人会为我滴下泪来。”
“我知你公子哥儿的习气,素是不爱惜这条命的。但拜托,要死就悄无声息地去,别闹得这番惊天动地。如梦她这几日心悸,经不得你吓。”
“她怎么了?”袁骁皱眉,果然落入小小圈套中,任凭屠苏牵他马走。
“你们两个也怪奇怪的,”他呲牙一笑,逗道,“平日里头见面不是客客气气地诡异,就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小细节纠结来纠结去。可一旦一方发了疯,好吧,我不是说你,是一旦对方出了些岔子,又显得好像很担心。袁骁我问你,你是一个不会留在此处,定然要回去享清福的人,这般所作所为,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他自己自然也是不晓得的,被屠苏这么一说,首先自然而然地想要否认。话到嘴边,却哽住说不得。心念急转,深究下去似乎的确有这么回事,只是这些日子自己故意地不介意罢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你对梦姬也很关心。”他机械反击,有点心虚。
“我同梦姬嘛……”屠苏故意卖关子,“算了,在下是粗人,心思比不得袁公子细腻爱琢磨,其中微妙难以说清,也就罢了。你懂得自然会有懂得一日。”
“吞吞吐吐的不给个痛快,算不得光明磊落一条汉子。”
“大家彼此彼此。”屠苏手一指,依然能够看到大部队所在位置。
再出发后,袁骁便舍了骑马迁就,自动自觉同如梦两姐妹窝在一辆车上。理由也十分充足:你身子不好,冰雅还小,谁能妥当地照顾你?一副完全没把虹恩与迦陵嬷嬷计算在内的样子。
几乎是用杀人目光紧盯如梦服药,袁骁顺手收了药盏,道:“蜜水。”
车内三人俱是愣住。仿佛各自颠簸摇晃许久,如梦方才道:“这东西,恐怕不曾预备下。”
“哦,那睡吧。”袁骁向来是不会照顾人的,这会儿语调硬邦邦且不提,连带表情与动作也别扭不已。冰雅眼前虽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心中却明镜一般,不由得为这对人展颜微笑。
流沙覆盖处处,鲜见道路。通常只能靠前面旅人埋下的骡马白骨,或是前就枯死此处不知几多年的胡杨为标记,缓慢前行,稍有不慎,便是覆顶之灾。故而大队人马走得很慢,如梦始终睡不安枕,大约半个时辰便悠悠地睁开眼来。
冰雅听见声响,便摸索着将一个小陶罐递给如梦,悄悄到:“这是骁哥哥给你预备的。”
如梦喝下一口,只觉得甜而不腻,沁入心脾,十分宜人,却辨不出究竟是何种滋味。袁骁一旁看着,道:“野蜂蜜配上玫瑰临时渍成,对你身体也有好处。”
如梦低头,轻抚那个小陶罐而沉默不语。袁骁受不了这气氛尴尬,于是用卷起的簿册敲了敲车旁扶手,“方才你见你在看这个。”
“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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