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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梦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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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火势……似乎比预料之中大了许多。
约莫一刻漏之后,如梦觉得事情不对。方才想出门看看,驿站却被王长廷带领三百甲兵团团围住,水泄不通的肃杀模样。
“梦姬,端的好久不见。”那官居万夫长的阴郁男子一身黑衣黑袍,坚冷肃杀。声音似乎生铁交击,分外刺耳。
不喜欢王长廷的人给他起了个“死神”的绰号,因为伴随他而来,却总是一些极坏的消息。
如梦远远地看见他,心猛地向下一沉。便是这个人,一双眼极能够看透人心,并加以唆摆撩拨的。五年前初来乍到,屈居人下,却给萨利赫出了个吞并的主意,便建议从赫日黛下手。这份“殊荣”,如梦永志难忘。
可表面上照旧得应付过去。按照这几日探听得来的消息,王长廷惯于算计,谋略布局,且同萨利赫极为宠爱阏氏也有联系,暗通曲款,内外把持,连斋宫深处的哈玛雅也似被利用完的棋子,渐渐抛到一边去了。如今炙手可热,又是关键时刻,更不能得罪。
“王大人,如今越发富贵了。”如梦拱手行礼,换来王长廷不屑。他原是关内人,因科举久不及第,加之性格偏激,这才投掷笔墨,横了一条心出关谋生。可骨子里总带着迂腐,看不得如梦这般的女子事事好胜强出头。
“这几日风干物燥,方才西郊走水,火乘风势蔓延开。大王怕各位头人或遭不测,故而派在下前来探视。”
“那还有劳王大人费心,我这儿还不错。”
“隔岸观火嘛,总是轻松自在的。”王长廷狠狠地皱皱眉,又状若不经意地弹拂黑衣上本不存在的微尘,“梦姬看上去气色不差。”
“西荒之地自由散漫,总比不得王大人你侍奉军侧,鞍前马后,焚膏继昼,不得安歇。”如梦从不软弱,只是并不轻易展示其一身傲骨与坚强一面。若非如此,早已寸寸骨裂身亡,如何能够站在此处?
“好好好,好得很。看来梦姬不仅仅是气色不错,连才学也是大涨。这般伶牙俐齿,若非下去拔舌地狱,就应该不让须眉地去谋取一官半职,怎好委屈在这地方。”
说到底,王长廷对于空掷年华的科举不第,总心存怨念。也因如此,故而不忘,时不时就要拿出来自我欣赏一番,最好能在别人心头补上相同的伤口。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扭曲的趣味,才叫他一力争上游,希望能够靠着萨利赫求得泼天富贵。狂生与莽夫的组合,未必能够走到头,但慑于淫威的,总是多数。
王长廷阴测测地笑了笑,袍袖一挥,自顾自坐下,道:“再如何执掌一方也无法长久,因为梦姬毕竟是女儿身,老夫又何苦同你做口舌之争?”
“若非如此,如梦愚钝,实在不知王大人屈尊前来此处,到底是有何见教?”
男人打量了驿站一番,觉得确如如梦所言,阴暗逼仄,赫日黛须得住在此处,想来也极为艰难了。又思忖其夜宴诸般布置策划,觉得得意,嘿然一笑,道:“王庭西面着火,蔓延向东,无知斗民奔逃不休。大王怕惊扰各位贵人,便差本人前来探望。这些玄铁亲卫嘛,也算是大王体恤的意思。”
萨利赫虽然老迈昏聩,但还不至于人事不知的地步。霸权令人沦丧的同时,又同时是最好的回春丹药。这布置也算是及时到位,让如梦身在此处,只能祷告上苍,屠苏带着族人安然离去。
她那边兀自勉力镇定着,有思索周旋的良策。而王长廷兜兜转转,最终把眼光落在袁骁身上,也不起身,只是随意指道:“梦姬,这是何人,见这细皮嫩肉容光灼灼,怕不是认你做了女主人?”
西荒风俗与关内大是迥异,往往先敬苍天鬼神,二重力量,你是男是女,是少壮或是年老,反而不放在心上。如梦赫日黛既不是此处天地悠悠中第一个女头领,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她们所中意的男人,甚至默许其出入帐篷的,都会称呼这些女首领为“主人”。盖因依仗女人获得权势,总不够坦荡磊落,于是众人口中的“女主人”,也含了对女子放荡轻浮,男子自甘堕落的双重蔑视。王长庭自是看不起如梦,便句句话中带刺,皆是诛心。
而袁骁又是天之骄子,换做往常如是,他便是那高傲的水鸟,宁愿折断头颈也不屑于低下头寻觅嗟来之食。只是此刻他的安危同如梦系于一线,便由不得本人胡来。退一万步来说,袁骁也终于苦涩地发现,自己没有挺身而出,继而叫板的资格。
失去了权势,他便什么也不是了。
“只是西域商旅,偶尔路过结伴同行罢了。”如梦回答得很认真,借以消除王长廷的顾虑,“大人若是不相信,那就叫他取出通关文牒来看看。”
“罢了罢了,梦姬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老夫懒得同你计较。”王长廷不耐烦地挥挥手,再度环顾四周,只觉得寒酸破败,画檐蛛网沾惹飞絮,实在不是个适合久留的好地方。
“大王的意思区区也算是传达到了。只盼着梦姬安分些,大家也好相安无事,热热闹闹地度过这明光大会。明日一早,咱们王庭上见吧。”说着又不住打量袁骁,似是心中算计着什么。好生奇怪,明明是初次相见,为何心中隐隐掠过些不安?王长廷无奈摇了摇头,认定是自己这几日打熬精神,以至于想得太多。
一众人马呼啸去后,西面传来的喧嚣也渐渐淡去。袁骁长舒了一口气,下得几步,极为自然地揽过如梦,“走吧,我们回屋子里去。”
他觉得是时候将身世和盘托出。方才那一场遭遇,你来我往的,方才知道这女子绝非普通胆色,而自己这些心酸,落在其眼中,怕也不过如是吧。
眼见着窗户纸透白,街上方才熙熙攘攘,惊慌失措的人散了又合拢,一切之如东流水,轰然而去,不顾其他。
第八章
“你若有心,便知我是朝廷泰定元年我册封媏王,一代不断的荣华富贵。”袁骁原本以为不会说出口的话,一旦抛开一切,并不如想象之中那般难以启齿。
见如梦并不勃然变色,只是认真地瞧着自己,点头道:“袁公子你自然是非同凡响的人物,一举一动皆是流金般的慑人光彩。我便猜测你身份不凡,竟不知是如此贵重的人物。”往昔宋碧柯还在此处,而顾朝章且才出关不久,两人筹谋未来时并不避开如梦,故而她也将帝京西京,双府之事听个懵懵懂懂,些许年来,竟不曾忘怀。
“崇武帝还是武亲王的时候,爱重我母亲。他视为一场普通的逢场作戏,可女人家总是傻,见他丰神俊朗,眉目如剑如星,便同多少帝京女子一样,认定为托付终身的夫婿。更是拿出小女儿的任性坚持,让外祖父襄助武亲王得登大宝,可那之后,不过也是封做普通女御,扳着指头盼着重华宫琉璃灯火一路辉煌,蜿蜒而来。”
袁骁的母亲素氏,苦苦守了五年时间,等那一日崇武皇帝死得蹊跷,却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哀恸欲绝。想来五年时光耗尽恩爱,她早就死了心吧。
偏偏此刻,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这么一来,便是惊骇远胜于惊喜了。
往昔崇武帝在时,痛恨一朝乾纲握在贵妃手中。待即位之后,虽有心振作,但很快发现拔剑四顾心茫然。那些被贵妃狠辣手段压制着抬不起头的华族名门,此刻纷纷蠢蠢欲动,或是联系新贵,或是自诩为理方,想要一尝久违权势喧天的滋味。千头万绪,整理不来,新即位的崇武帝勉力挣扎一番,也就顺水推舟,随波逐流了。
朝堂风云变幻,很快便是划定几个山头,每日都要你来我往地演上好几出真刀真枪真血的大戏。若非如此,区区后宫妃嫔,断然也做不到谋逆弑上的惊天举动。
崇武皇帝四周密布眼线,究为几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轮番摧折,居然不留半点骨血。只是身后巨浪滔天,便也顾不得许多,争过夺过,此番眼中也只有刀山火海双侧,黄泉路一条。
眼见着崇武帝尸骨未寒,梓宫前众人间却已是暗流涌动的乱想。她也心惊胆战,想冲了出去,一头撞死,血溅三尺的一了百了。可那日跪拜后,出得重华宫,见百官乌压压地跪成一片,少年白头之中也有自己父兄,不知怎么地,就不愿轻易言死了。
前朝贵妃那骇人的权势,一朝丹凤朝天的身姿还历历在目。素氏总想自己怀有龙裔,若是上天垂怜,或有另外一番展开也说不定。便低下头,也不与别人商量,进了祇园,青灯古佛。
可这位新即位的圣上,却比之崇武帝更是不堪。尤爱女色,见先帝妃嫔中多得是韶龄如花女,便不顾言官谏言“有违伦常”,生生地夺了去充实自己后宫。他特爱那些会撒娇作痴的,对于端庄娴静的女人也不上心,后宫乱糟糟的几个月,人心惶惶,素氏一味低眉顺眼,安分守己,居然也同肚子里的孩子过了下来。如此这般,她便更以为这便是龙卵反正的真龙天子之象。
且说新帝昏聩无道,一夜间册封五位元后,其中东皇后,名唤红儿的,本是杂役房婢女出身,便对出身高于自己的人有中扭曲的嫉恨。于是挑唆新帝,将太妃宫中颐养天年的女子,罗织罪名加以格杀无数,有些撼动不得的,便赏赐大臣为妾,素氏幸或不幸,逃过一死,却改嫁城门小吏为妻。那袁姓男人还算是忠厚老实之人,颇识得进退,且将素氏同袁骁照顾妥帖不说。三年后新君又殇,便让素氏自请和离,带着一滴皇家骨血返还本家。
素氏满门皆认定袁骁奇货可居,堪堪一争新君之位。只是其中曲折,涉及皇家阴私,若非谋定而后动,必然又将掀起血雨腥风的滔天大浪。为首者,也是袁骁的外祖,素氏的母亲,知晓事缓则圆的道理,偏偏忍受着,眼睁睁地看着机遇裹挟杀机,从身边凌迟流过。
“到后来,三年五帝,继位的却是我异母兄弟。同出一宗,他却心性果决,比我不知高出多少。”袁骁所说的,如梦也知道必然是此刻在位的泰定皇帝,帝京人人称善的中兴之主,只是略显刚愎自用,对边关将领提放算计又颇有些小气得厉害,盛名到了这儿,被朔风猎猎一吹,也就不剩多少了。
“想来他对你算不得好。”如梦诚恳道来。
“怎么是不好,简直好的不得了。”袁骁嘴角弯出一朵绝艳的花来,却叫人不忍直视,总觉得上苍垂怜,人世间居然会得如此明光,如珠如宝的男子。
“皇兄不曾继位,便在先帝灵前册封我为端王。次年改元,罗并深三州水患,赈灾银子拨不出,却调用了私库帑币为我行册封礼,极为奢华,又赐了东宫三处教我常驻。艳女妖童,世间极乐,沉溺此种,如梦,你居然不知身在人间或是天上了。”
“前些年萨利赫为了笼络个部族,明光大会之外又耗费财力苦心地召开布库大会。亲自册封七部勇士,各赏赐黄金醇酒与妇人。西荒人淳朴,怎知道其中的恶毒心思,不出两三年,便被酒色掏空身子,兼带着处处失和,你们关内人常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怕这位皇帝也是存了这番心思对你。”所谓天家恩宠,便是如此,如红颜白骨,一夕消融就露出狰狞之貌。袁骁年少孤苦,渐渐也懂得这些,却早就被吃定了,欲振乏力,内心无限凄怆,想到此,如梦便觉得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两人皆是年少失恃,如履薄冰地一路走来,在此相逢,便是夙缘。
“而你为何又会流落此处?”
“边患终究是心腹之患,昔年有百川一族镇守边关,虽然一地为大地做了土皇帝,却可保万民康乐。但崇武皇帝褫夺白川荣耀,夷其三族,不禁令人齿寒,朝廷中也就没有人再敢带兵驻守了。”袁骁想着,眼前一幕幕却是历历宛然。
这日寻常宴饮,他只觉得东宫大殿之内灯火昏暗,香气熏人,叫人昏昏然。突听闻内侍尖而细的声音响起,犹如一鞭抽打身上,疼却叫人警醒,却是当今圣上驾到。
他欲起身相迎,不曾想甫一站起,便是头晕眼花,不得已的重新醉卧美人膝,对那群远远而来的明黄队伍,也只是胡乱拱手道:“陛下驾临,臣弟居然不曾远迎,真是失敬。”
泰定帝自然不曾计较这些,只是漠然道:“端王这些年,在后宫的日子过得舒心安泰,父皇在天有灵,也必然不会怪我薄待与你。不过毕竟是自家兄弟,上阵离不开去的。如今西荒七部异动,武威将军,安西都护府联合上奏,可否劳驾端王殿下持节云中,替朕安抚一趟?”
“这天下都是陛下的,微臣一身荣华俱来自陛下系于陛下,如何走不得这趟?”袁骁记得自己说这话时,也是心灰意冷,料定自己一身将要扑在边关,永无返还。
除此之外,就是无数怨恨纷至沓来——这世上可有一人爱我,那些对我好的敬畏我的究竟是因为袁骁,还是端王身份;若是后者,为何我还要活在此处,不如潇洒远去,从容应劫,度不过去,就涉水过忘川,在十方神佛前求下一世但求温饱,不再生于帝王家。
“我从帝京杏花烟雨来这里,却无帮手行家指点,这情形譬如将瞎子扔进千军万马对阵之中。只是萨利赫同关内纠缠已深,敌友难分,只是知晓他们都容不下我罢了。”说到这里的时候,如梦悚然,袁骁却已是一派云淡风轻的贵公子模样。
“他们联合布下杀局取我性命,想来那男人知道也是欢喜的。他么,似皇帝更如富家翁,旁人别想从其手中拿到什么。只是奇怪,我本当甘之如饴,却再被抛弃于大漠公路上,烈日暴晒,白头秃鹰与枭在头上凄厉地叫着,却反而不想死了。”
之后事情便是如梦进入了他的人生,自袁骁垂死时伸出手去,下意识地采撷飞红一片彤云,两人原本无交集的命运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他将握于掌心的热茶一口饮尽,又对怔忡出神的如梦笑道:“如今我已对你毫无保留,如梦姐姐,你也应该视我为知己才好。”
“恐怕此刻,王长亭已经在萨利赫面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吧。赫日黛部的事自然瞒不了多久,你我既然被当做同谋,自然也是撇不干净的关系了。”如梦对着外头深深叹息,“我只是在想,沈无心所说的那场夺命夜宴,我该如何去赴?”
“便让我做你的单刀吧。”多年之后回想起来,袁骁怕是从这句话开始,彻底同过去寂寞流离的生活告别,学着有担当起来。这一转变来的突兀,连他自己都费了好些时候才能适应。不过女子总该有个好归宿,如梦却没有,他瞧着难受,于是便不妨化身为刃,好勉强替她一挡风雪满路。
第九章
天与地交合之处吞吐完最后一抹晚霞,那簇簇滟滟的金红不见之后,连绵山脉我的后头便如有看不见的大口,喷射出不透光的墨色来,渐渐渲染密布。
斋宫乃是王庭核心之要,此刻偌大广场上数百上千的火盆火炬几乎同时点亮,映衬得红为血红,蓝则幽深似黑,笼罩着一群人,透着说不出的邪乎。
如梦换了红色礼服,头发也按习俗梳成细细密密的小辫子,缀以极为细小的银铃,叮叮当当的声响衬着蜜色肌肤一抹红唇,竟也是飒爽夺目的美,袁骁在她身边,反而显得更是妩媚阴柔。
他们被安排坐在左席三等,不亲不疏的距离。遥遥地可以看到萨利赫将原本月白色的那色波旗帜染作明黄,饰以同色穗节,绣以五爪纹龙,猎猎地凌空飞舞,瞪视众人。
萨利赫端坐王帐中,面前垂着一副鲛绡纱的帘,四角便是明珠,想来价值不菲。他那苍老衰败的眉目隐在其后,点点金光反射,居然是瞧不清楚了。
“萨利赫活不久了。”如梦听见袁骁以极为笃定的语气,在耳边轻轻说道。
“所以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下意识地按了按冰雅临行前交给自己的骨牌,为族人担忧。可怀中另有一柄匕首,却是昔年哈桑头人所留给自己的。刀柄上的鲨鱼皮早已老旧,抵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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