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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满纸春-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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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卖古,那是卖真么?这犀牛带钩是赝品,所以不值钱?”春娘仰着脸问。
卖真固然不错,真并不等于值钱。柳八斛摇头,说:“是真货。你再答来。”
春娘想了一想,答道:“物以稀为贵,此物太多,所以不值钱。”
“哈哈,想当年,你太大父问我时,我也作答如斯。一转眼,多少年过去喽!”柳八斛抚须大笑:“千金难买心头好,柳家卖的是‘心头好’三字。”
春娘似有所得,只那么稍闪即逝的一瞬间而已。唉,反正都是男人们该操心的,男主外女主内,这些事情还是留给爹去琢磨吧。她很快就把古玩世家到底干什么诸如此类的念头抛到脑后去了。现在专心侍奉陪伴祖父,待会儿回家绣花才是正经。
柳八斛从腰间解下钥匙,命小伙计开库取他收着的玉带钩。及至打开四方锦盒,一对鸡子大小的玉扣银钩静静躺在红织锦上,银白色已黯淡了,黄澄澄秋梨色的玉片还通透如故。镂的虽简洁,下刀极圆润,叫人看了忍不住喜欢。
“它不算太古,汉时的。却值钱。”柳八斛把玉扣银钩拿出来,对着门外的光线,同春娘一起赏过,一处一处为她细讲如何掌这些物件。无非是多看、多上手、多揣摩,心要细,眼要明,要知其真在何处,还要知其假在何处。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柳家沉淀了太多看走眼或捡到宝的例子,也沉淀了太多经验。
春娘侧耳聆听半日,这个祖父比她在宋朝的祖父亲切许多,她从来没跟前任祖父说过三句以上的话。待柳八斛停下歇气时,春娘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问:“祖父,您真的不知道带钩为何又名犀比么?”
“倘若第一个造带钩的人看见大象鼻子互相挽着,这物什也许就叫‘象鼻’了。”柳八斛摸摸她的头发,笑道:“犀牛比斗时,犀角相格,类带钩。大概是这个缘故,名犀比。”
祖孙俩人正在说话,分娘从街上跑回来,脸蛋红扑扑,鼻尖冒着细汗。
“给您的酥饼!” 分娘递上一包点心,自然是跟着她的老伙计走公帐付铜板。
“好,好。分娘乖。”柳八斛将锦盒交给老伙计,自己携了两个孙女走到对面的胡商珠宝铺,挑中几对时新臂钏替她们戴上。一对双生花,一个爱静,一个爱动,倒也省心,决不会因为一个多吃了半盏乳酪或者另一个抢着戴首饰而拌嘴闹别扭。
他们刚离开不久,西市街上闯过几匹高头大马,一路扬鞭横冲直撞,也不避让行人,惊得路上小贩忙向后躲,一摊淮南橘不幸遭了祸,骨碌碌滚的到处都是。
“让开!别挡着爷的路!”马背上的人嚣张至极。到了柳珍阁门前,四五个华服随从簇拥着醉醺醺的少年郎下了马。
店内老伙计一瞧,好阔气的客人,能宰。赶忙搬凳子沏热茶,扇风送水,小心伺候着:“您中意什么珍宝?小的为您取。”
“这里就是兰陵柳家的铺子?”少年斜饧着醉眼,打了个酒隔。没等老伙计点头,不耐烦地挥挥手,说:“赌了大半日,扔骰子打彩战腻歪,听说长安城里珍奇玩物头一家要数兰陵柳,你去给爷找个稀罕骰子,爷立等回去开赌局,速速取来!”
老伙计做惯了买卖,当下堆满笑容请他稍坐。不过转了个身的工夫,捧出上好团花织锦盒,盒内四角还放置了精巧香囊,奇香扑鼻。
“十八面错银镶玛瑙松石的骰子,战国的好物件!这可是西施当年摸过的东西呦,桃花夫人也摸过!秦始皇一统天下的时候,朱姬天天摸着它耍……足足十八面,您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比六面骰子花样多了去了!”老伙计一脸谄笑,拿了个西汉青铜十八面骰子配上名贵锦盒,想要多多榨他钱财。
那少年瞥了一眼,握在手中点点头,似是满意。随从立即扔给老伙计两袋子钱,口中喊着:“不用找了,赏你的。”呼啦啦又簇拥少年上马离去。
老伙计拍着胸口喘气:“哎呦,两袋子银锭,真是个败家子。东家又该给我长工钱喽。”
再细看那银袋,有金线织的“温”字。老伙计心里一个激灵,长安阔绰的温姓有三家,其中一家住着薛姑爷。掐指一算,姑爷今年十四。刚才那位,看身量年岁,该不会……该不会是薛尚书的孙子、公主的儿子、柳东家的女婿吧?
酗酒赌博,漫天撒银,如此败家。老伙计摇摇头,这肯定不是薛尚书之孙。薛尚书为人古雅,断断不会有这样混账的后代。听说公主改嫁的温家有个老宰相,家风肯定严谨端正。哪怕拖油瓶带过去的孙子,必是好生教养的,隔代亲嘛。
人都说“隔代亲”,柳八斛也很疼爱他的孙女们。
这疼爱落在春娘身上,成了春娘闺秀之路的最大阻力。她的闲暇时间逐日减少,每天都得陪伴祖父柳八斛。当柳八斛发现她描绣花样子描得颇有笔法时,春娘后悔了……
这位闺秀在朱家绣楼里曾描摹了八年画本去绣花草人物。无论是琴师还是画师,朱家不缺名师。春娘那八年笔墨底子没能逃过柳八斛的法眼,柳八斛将它归为天资。
甘罗十二岁拜相,骆宾王七岁咏鹅,曹冲七岁称大象,孔融四岁让梨……数不胜数。柳八斛的孙女九岁能勾勒几笔丹青,实在不值得一提。
柳八斛把春娘带到了家中唯一上锁禁入之地:画室。
室内满壁名画。两条长桌拼成一面,铺着厚毡子。裁掉的纸缘与绢边零零星星散在地上,屋角摆放的兰花已枯了,叶茎落满灰尘,此屋少说也有月余无人打扫过。柳熙金正在埋头细摹,听到门响,随口说道:“爹,儿还没画好呢。”
“你画,你画。往后□娘跟着你学,三五年出了师,好歹也能帮个手。”柳八斛双目炯炯有神,声音里透着兴奋。这孙女随熙金,都有画画的天资。虽然她抓周没抓到笔,那桃花冻的印石不也得钤在书画上呵!
柳春娘绣花待嫁的日子,彻底结束于开元十年。
印三、
越学习,越发现自己的无知。──笛卡尔
越学习,越发现自己的无奈。——春娘
印四
当春娘闭着眼也能把东晋顾恺之的《洛河神赋》摹得不差分毫时,她已十四岁了。
“爹,分娘说,市坊街巷都在议论皇上今年又要发兵跟吐蕃打仗。您这会儿往扬州去,一路上准不太平。不如捱到明年再启程?”春娘画毕,洗了笔,垂手立于一旁,很担忧他爹爹外出的安全问题。
扬州大贾布施惠照寺,邀柳熙金依照寺内旧壁重新描摹粉饰,报酬丰厚。
柳熙金调好一撮黄药末,兑在清水瓯中搅拌均匀,笑道:“春娘,吐蕃在西,扬州在东南,远得很。你也该跟你妹妹一起多出去逛逛走走,省得被人笑话不通人情地理,连吐蕃在哪里都不知道。吐蕃起兵,瓜州不太平,关扬州何事。惠照寺的壁画,我一定去画。办完这趟活计,也好给你和分娘备份丰厚嫁妆。”
听到嫁妆二字,柳春娘自觉低下头,铺毡叠纸,避开了闺秀不该谈的话题。
他们正在给摹好的画卷做旧。
说起字啊画的,通常比器物更受文人喜爱。但真迹总共那么一件,人人想看,怎么办?摹本应运而生。唐太宗得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就找人摹过很多份。遇到哪个大臣政绩不错、顺了他的心意,一个字,赏!
赏赐何物?“下真迹一等”的摹本。虽不如真迹好,这种摹本也曾令洛阳纸贵过。
柳家的摹本生意随之日益兴隆。
正大光明地临摹、出售,叫摹本。偷偷摸摸地临摹、做旧、出售,叫赝本。
柳家以其世代同赝本作斗争积累下的丰富经验,古画古摹,今画今摹,卖的是赝本质量之摹本。倘若出得起银子,柳熙金还能凭借铺子藏品多的优势,把整套都做古了:裁古绢、磨古墨,一切都按旧的来。拿着这种古摹本找人掌眼,很难掌出所以然。绢是货真价实的古物,墨是货真价实的古物,除去多标个“柳摹本“的字样外,几乎能乱真。当然了,普通摹本用不着下这个心血,只需做旧而已。
“来,取烛,漂了它。”柳熙金拎起白绢,示意春娘做好准备。
一枝兔毫大排笔蘸足瓯中黄色药液,刷刷几下,将白绢抹成古朴旧色。春娘忙执特制的烛熏工具,在毡下一寸一寸移着,缓缓熏烤。
这就是做旧了。
熏了烛,再调药饼、熏烟色,直熏到白绢看上去跟两三百年前差不太多,上矾,烤印油。不甚讲究的时候,一幅画只消半日即可做好。
若讲究呢,先花上多半年,慢工细活地精仿,然后喷了药水,掌着火候烤出脆质裂纹,置于静室,日夜燃起上好檀香,依时节供水仙、红梅、桃花、夏荷、秋菊,将那古籍古卷摆在旁边,屋里太潮湿要烤火,屋里太干燥要洒水,如此静置三年,自然熏得浑若天成。
做旧之法,五花八门,各家有各家的绝学,什么青铜拔蜡翻砂法、铀面扑撤上水锈法、羊腿缝线沁玉法,数不胜数。柳家摹画也不例外,画室重地,铁锁把门,断不肯让外人窥去。
熏完绢,柳熙金满意地点头,将它挂在墙上,顺手扯起一片废绢擦擦手,走到门边,拿起挂在门闩下的小槌子敲响铜锣:“画好了,开门吧。”
“来了——”杨氏听到锣声,忙过来扭开大锁。柳八斛上个月回老家祭祖、给族里交账,公干未归。如今画室的钥匙暂由杨氏拿着。
柳熙金一走扬州,长安宅中,仅剩下杨氏不足三岁的儿子勉强算个男人。柳珍阁遂先摘了鉴宝的牌子,只由老伙计打理些日常买卖,静候当家的早日归来。
这天,春娘练完画,和分娘在院子里一起逗小弟弟。分娘见她姐姐的指甲都被烟熏得失了光泽,撇下弟弟交给奶娘照看,起身拉着春娘,要去捣凤仙花染一染。
“姐,你干吗天天穿的这么素净。走在街上都没人肯回头多看几眼的。”分娘指指自己身上绣金线的红裙,又指指春娘身上素色青裙,说:“咱家又不缺银钱。姐啊,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趁青春年少更得及时行乐,姐姐你还没骑过马对吧,骑马可好玩了。明天打扮漂亮点儿,我带你结识几位英俊潇洒的小郎君,一起骑马去郊游?”
春娘摇头道:“姐姐已经许了薛家,怎可轻易同陌生男子游玩。”
“可是……姐姐,你真认为薛大郎会跟咱们家结亲么?”分娘对这个固执又迂腐,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的姐姐很无奈:“你想呀,他现在不是薛尚书的宝贝孙子啦,娶谁不娶谁都得公主说了算,公主可不一定瞧得上兰陵柳。八成会退婚。”
分娘越说越觉得在理,正色劝诫春娘:“姐姐,你必须得跟我去郊游,多相看几个,以防万一。万一薛大郎退婚,立马嫁个更好的。”
春娘没吱声,“从一而终”这种事跟分娘说也说不清楚,还不如沉默。分娘当她默许,一边掐凤仙花一边向她介绍某七郎模样好,某家田地多,某十郎才华出众。
两姐妹正捣着花汁,“砰砰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拍响。
“东家,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分娘忙跑过去开门,春娘则提裙往屋中回避。她现在没戴帷帽,甭管多大的祸事,不可轻易抛头露面,速速回避为宜。
“不好了,柳珍阁出事了!”老伙计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门框子问分娘:“你娘呢?在家吗?两位东家回来了吗?”
分娘将老伙计带到厅中,杨氏粗问之下,得知不单单是他们一家遭了横祸,整个西市做这行生意的都没逃过。
“那两群人,进一家砸一家。到了柳珍阁,叫小的鉴玉器。小的哪儿敢接,告诉客人老掌柜和少掌柜都不在,最近才摘的鉴宝牌子,只卖,不鉴。那伙人一听,招呼着要砸。小的赶紧先稳下他们,讨得一丁点工夫,奔您问个主意。”老伙计抹了一把汗。
“恶霸?破财免灾吧。他们要多少?”杨氏沉住气,在心里估算这一趟得破多少财。
老伙计急得一拍大腿,哭丧着个脸,道:“银子要是能打发走,小的就不来扰您的安宁了。带头的是两个富家子弟,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到市上寻乐子哩!唉呦呦,您快拿主意吧!”
分娘在一旁听了个大概,插嘴说:“阿伯,胡乱给他们鉴了,然后送客、关门。”
“不能鉴……两拨人赌着呢,一边说是真货,一边说是假货,后头的打手都带着家伙,要不然怎么一路砸到柳珍阁呦……说真,赌假的那帮人砸;说假,赌真的那帮人砸;不说,两家一起砸……小的实在不忍心柳珍阁金字招牌被砸,匣子都没敢打开,就怕一打开被讹。”
杨氏闻言,拍案而起:“还有没有王法了。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她转身回到屋中,开箱取出当年薛尚书给柳家签下的婚书,拉了春娘,打算到柳珍阁借公主儿媳的名号压一压他们。若压得住,大家好商量,热茶好酒送走,若压不住……
“四儿,跟上,要是他们敢乱砸乱抢,你立刻跑到光德坊京兆府,找京兆尹喊冤去!”
春娘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杨氏拉着胳膊带到屋门口。她见这架势是要出门,忙唤分娘帮忙递个帷帽来。分娘应声,跑进屋里拿上帷帽,追在后头喊:“娘,我也要去!我也要同您一起守护柳家祖产!”
五人急匆匆走到西市,柳珍阁门前早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间,无非是唏嘘连长安最资深的柳珍阁也在劫难逃了。
鉴宝这事儿,说它真亦可,假亦可。那货物上又没长着“真品”俩字。只是,鉴为真,得给出确凿的真品理由。鉴为假,得让大家心服口服认定这就是假的。相比之下,真不好讲,假好讲。比方说,一个夏代占卜用的龟壳上刻的字是秦小篆,肯定假。
鉴不出来,或者鉴的不地道,被人砸招牌只能自认倒霉。
在众人的注视下,杨氏昂首迈进柳珍阁,弯腰向当中椅子上坐着的两位纨绔子弟行礼:“二位,对不住您了,掌眼的柳掌柜不在长安,鄙店小本生意,还请高抬贵手。”
“抬,温兄,把手抬起来。”墨袍纨绔哈哈笑着,举高右手。
他身边的蓝袍纨绔也哈哈大笑,将左腿抬起:“柳家大娘,我可是连贵足也抬了。”
“你们!”分娘气得心火直往脑门冲,她跺脚上前,指着那两人斥责:“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天子脚下,欺负我们良善百姓,官爷会抓走你们打板子的!”
凤仙花染红的指尖停在墨袍纨绔的鼻尖前。
“啧,小娘子,兰花指,爷的最爱啊!”
墨袍纨绔涎着脸,拢起折扇,以扇子去碰分娘的手,意图调戏调戏。分娘“哼”了一声,直接抓住扇子。纨绔没提防,脱手叫分娘把扇子抢了去。
“嘶——嗤——”
柳分娘干净利落地把那扇子撕了个五马分尸。
“烈,够劲。爷的至爱。”墨袍纨绔随即扭头对蓝袍纨绔说:“扇子借我。”
蓝袍纨绔顺手从革带上把扇套解下来,扔给墨袍纨绔:“你的口味还是如此重。今天借了我的扇子送美人,改天记得把你那几个温顺小羊羔给我尝尝。小娘子,兰花指挺美。”
“你才兰花指!”分娘还要再说,被杨氏拉回去了。杨氏又施一礼:“小女不懂事,扇子钱我们会照陪,只是掌眼人不在,两位若不买玩器字画,请另选别家鉴玉吧。”
蓝袍纨绔翘起腿,漫不经心地摆了个兰花指,瞅着杨氏说:“别家都砸过了,只剩你们这家。我俩赌真假,总不能赌到最后一家铺子也分不出胜负吧?听说柳珍阁招牌最硬,掌眼人不在,这些个伙计们都是白吃饭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没鉴过玉,还没见过掌柜的鉴玉?柳家大娘,莫废话,赶紧给鉴了,我赌假。”
“我赌真。赌这是晋时古玉。”墨袍纨绔挥挥手,身后的随从把木匣盖子打开捧上。
柳分娘探头,想看看是什么稀罕东西,稀罕到能砸下一街的鉴宝招牌。
“娘!”她只瞧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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