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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玩满纸春-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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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薛稷的手笔,她认得。而那一盘子供果,应该是夫君祭奠祖父用的吧?六扇屏,乃薛稷所创……春娘恭恭敬敬,朝半片残缺的旧绢行礼。
这回轮到薛思愣住了。
她竟然能看出来。这个柳春娘,似乎晓得屏风前头不伦不类摆上碟果子有何用意。薛思摸摸下巴,鉴宝人掌物件靠强记博识,那她应该不太笨才对。说她不笨,有时却傻到不要命了,难不成脑子真有问题?他走过去,把残绢小心收好,问春娘:“这是真迹?”
“嗯,它是真的,屏风是假的。”春娘拔下发簪,在屏风所绘松鹤延年图的落款处慢慢刮了几下,挑拨开一层伪色,显现出原款识。三个模糊了的蝇头小字,“柳摹本”。
“瞧,柳摹本。”春娘指出证据所在。
“啊!”她刚抬起头打算把簪子重新戴好,就被薛思拽过去按在了墙上。
薛思左手按着她的肩膀,右手钳成扼喉状,停在离她脖子一寸远的地方。粉颈红痕犹彰彰,他伸了两次手都没能扼下去。薛思恨恨地甩手,改为指着柳春娘,怒不可遏地吼道:“柳家造赝造到我大父头上来了?!”
春娘哆嗦着解释:“我们不造赝,只卖摹本……您看,上头还写着柳摹。自古有真就有假,旁人买去,他们要施伪造赝,天都拦不住。与我们无关啊……”
“摹谁的不行,非摹薛家的?!”薛思松开手,怒气还没消下去。
“因为、因为您的祖父是家祖挚友。薛尚书在世时,摹过多幅褚遂良的书作,流于市上,柳珍阁没能鉴出来,总共赔了八十斛珍珠。后、后来,他们两位老人家互相开玩笑,柳家就摹了几幅薛尚书的鹤,薛尚书也没鉴出来……这事整个行当里都知道,昔日也曾传为坊间趣谈,买褚书有可能买成薛书,买薛画有可能买成柳画……”春娘一口气把这些假画的始末和盘托出:“自我记事起,就再也没摹过了。”
“挚友……”薛思神色渐缓,用袖子抹净箱子上的浮尘,按着她坐下。“你还知道别的关于我大父的事情吗?全都说出来。”
他对薛家所有的印象,只停留在幼时,停留在那些高到总也望不见头的海棠、银杏、梧桐、藻井,还有家中无处不在的书墨香。
长大之后,想多一些印象,想知道他的家、他的阿爷、他的大父,却不能问了。作为温家薛姓子、作为公主的儿子、作为罪臣的孙子,薛思唯有悄悄的收些亲人旧迹,聊以寄托哀思。痞子也是常人,也有喜怒哀乐啊!那位曾经名盛一时、书画卓绝、作上了太子太保高位的薛稷,那段曾经属于祖辈的辉煌,连市井小民柳春娘都比他知道的多。
关于薛稷,春娘知道的要比薛思想象中更多,多了整整一个朝代。
薛稷,自小养出来的古雅气度。他曾祖父,薛道衡,历任北齐、北周、隋三朝,有文集三十卷。他外祖父,十八学士魏征,赫赫有名的谏臣。他祖父若非早逝,定然也是个栋梁。他父亲,薛元超,文集四十卷,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死后陪葬乾陵。跟皇帝葬在一起,多么高的荣誉啊。
熏陶在这样的家世里,若薛家不垮,夫君如今应该称得上翩翩佳公子吧?春娘望向生于薛家、长于温家的薛思。纨绔,而且是个暴戾纨绔。他名思,字无邪,却同她糟蹋了春字一样,糟蹋了思无邪。
然而这是她要嫁的人。好也罢,歹也罢,春娘从满月起就全盘接受了未来的婚姻。
“薛尚书善画鹤。他的鹤,极易辩认真伪。羽氅用色浓淡、鹤腿高低粗细,都同真鹤似的,细看能看出雌雄来。”春娘指着屋里的松鹤延年六扇屏,娓娓而谈:“薛尚书分屏风为六扇,在上面描画鹤样。此举一出,世人都觉得好,从此就有了六扇屏风画的定例了。”
不光六屏画成了定例,连六鹤也成了定例。春娘没有说。五代时,有个叫黄荃的宫廷画师,在偏殿壁上依着薛稷的样式画了六只鹤,那殿名立马被改成“六鹤殿”。可见薛稷六鹤这名号很厉害,比柳八斛厉害。
薛稷的鹤,论唐,有李白杜甫为之倾倒,写道:“凝玩益古”“磊落如长人”。论宋,北宋的米芾曾说,“余平生嗜此老矣”,直言他一辈子最喜欢薛稷的鹤。
宋时闺中爱摹古画绣个花鸟图,绣鹤首选就是薛稷了。算起来,春娘摹过两辈子鹤。
春娘又指指屏风上的题字,说:“他们摹的不好。薛尚书的字,疏结纤瘦,看上去像月夜细长的竹影,像风惊苑花,雪惹山柏,连我爹都摹不出那份风雅。”
他还是初唐四大书法家之一,同欧体欧阳询并列着。
说到薛稷的字,不得不提一位有名的皇帝,宋徽宗,跟名妓李师师有过风流韵事的那位皇帝。他师从薛稷,字体比薛稷更加纤瘦力道,自成一派“瘦金体”,又叫鹤体字。
瘦金字铁画银钩,笔划很细。纸张较小时,用它写出来比别的字体更容易看清楚。宋徽宗手下臭名昭著的大奸臣秦桧,陷害了岳飞的那个秦桧,他不知是出于阿谀奉承的缘故,还是出于为了阅读公文更加方便的缘故,模仿着宋徽宗的瘦金体,加以规范化。这种相对整洁标准的字体很快被推广到全国公文使用了。
这就是宋体。
宋朝雕版印刷业蓬勃发展,自然少不了“宋体”印刷,宋体作为印刷品的定式一直流传到后世,至今仍是非常正式工整的字体之一。
正本溯源追上去,宋体、瘦金体、鹤体,源头在薛稷这里。
“薛尚书字画双绝,祖父说,他若没作官,入了柳家这行当,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宗师,摹字造赝无人能及。”春娘补上一句:“几代之后,您祖父的真品说不定千金难求。”
“还有其它么?”薛思倾着身子,眼中光彩越来越黯。
春娘竭力回忆着满月那天所见到的薛稷,可惜记不起模样来了,只记得是位抱她抓周、赠她桃花冻的和蔼老人。她想了想,告诉薛思:“薛公喜欢苏合香。旁的事不清楚,得等我祖父回来再问。”
“苏合香。”薛思点头,今日回府,也要换上苏合香。他决定答谢一下柳春娘,站起来边解衣带边说:“闭上眼睛,别乱动,送你份谢礼。”
春娘一听谢礼二字,又开始哆嗦了:“妾、妾尚未及笄……”
“柳春娘,我再跟你说最后一遍,你白送爷都不要!”薛思利落地解开缺骻袍,衣衫不整,俯身盯住春娘:“给爷闭眼。”
看到春娘闭紧双眼,手紧紧绞着帕子,满脸紧张,薛思觉得他现在又得好好提防,免得让这小丫头再咬舌自尽去。伸手向内衫暗袋摸出豆荚大小的扁平铜盒,倒了药粉在手里,一点一点扑到春娘脖子上去。
药粉一蜇,春娘不自觉地向后退。
“别动,统共没多少,我还得给美人们留下些。”薛思很珍惜他的药,价钱不是问题,关键是每年番国都贡往宫中了,流散到市面上的不够抢。“消痕去疤养肌肤,等你到家的时候,颈上就消了瘀痕。”
待扑完药,系好衣裳,他才让春娘睁眼。
“继续鉴。什么时候鉴完,什么时候回西市。”薛思双手抱胸,靠在粉墙上,等着春娘为他的私房财产估价归类。
春娘连个施礼的工夫都没得到准许,被薛思紧盯着,忙忙碌碌鉴起剩下的大箱子。东西杂,她亦不敢胡思乱想分心,聚精会神去鉴,唯恐掌错。
直掌到太阳坠了西,院子里虫鸣鸟鸣乱成一片。
祖父的眼光倒是很值得信赖,柳春娘,脑子不魔怔时还行,鉴物真便利。薛思锁上别院的破窄门,把她抱上马,笑问:“知道我娶你回去做什么吗?”
“知道,哭丧。”春娘精疲力竭,有气无力地答道:“娶我回去为薛公哭丧的。”
“你知道的太多了。”薛思想都没想,直接低头霸过去,封住她的口。
印六、
人的价值就像果子一样有它的季节。——拉罗什福科
我……被采摘了?——春娘
印十
薛思攫到一丝咸腥的血味。
差点忘记她咬过舌,伤口未痊愈。完了完了,今天作恶多端了,一舌见血了。
薛思懊悔不已,摇摇脑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一时冲动强吻了柳春娘?难道作坏人太久,以至于连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真成坏人了么?他顿时觉得很失败。哪朵野花采不得呀,何苦糟蹋她。
看在祖父跟柳家挚交的情分上,看在她于屏风前行礼的份上,也不该染指柳春娘。
薛思松开春娘,漫不经心地抿抿嘴唇,对自己的行为给出个极其不负责的解释:“春娘,你知道的太多了,爷勉为其难教教你什么叫封口,懂?不该知道的事情,少乱说你知道。”
春娘尚在不知所措中,正懵着,听见夫君跟她说话,习惯性的点了点头,僵着舌头答:“是,妾知道,白送您也不要的。”
小模样楚楚可怜。
“很对,白送都不要。除非搭上你妹妹一起。”小娘子,眼神别这么可怜行不?眉尖别这么蹙着行不?身子别这么哆嗦行不?声音别这么颤抖行不?共乘一骑,白送的美色当前、近在咫尺。吾不是老僧,吾入不了定。薛思受不了了,他往后挪了挪,隔开一点距离。
从柳珍阁扛出去的,仍旧扛回了柳珍阁。
薛思一扫店中拿着枷锁来公干的衙役,放下柳春娘,指着她对众衙役说:“告诉京兆尹,明媒正娶,干卿何事!嫌自己官服穿太久穿腻歪了?”
“不敢,不敢,小的们也是公事公办,人在就好。”领头的衙役转过去冲杨氏抱拳:“杨大娘,你女儿这不是即没走失也没被抢嘛!告辞。”只要没出人命,谁闲得没事干去招惹权贵,十万钱能使鬼推磨,得罪不起。衙役说完,带着他的人撤回去备报京兆尹结案。
春娘走过去小声说:“娘……”
杨氏揽着她就哭,边哭边安慰春娘:“不怕,京兆尹不管,咱们往上告。我苦命的孩子,娘明天就带你到香积寺去求平安签,在寺里多住些日子,吃吃斋,听听经。有佛菩萨镇着,那些妖魔鬼怪定然不敢乱上身扰人心智了。”
毋庸置疑,大女儿又犯了五岁那年魔怔的老毛病。杨氏抹着泪,唯愿灾病早消除。
薛思从货架旁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叠手托起下巴,警告这对母女,勿向虎山行:“香积寺去不得。把和尚们请家里念经,人别去。”
香积寺香火旺盛,人流如织,这人一多嘛,信女多,坏人也就跟着多。寺庙,绝对是恶霸借着烧香拜佛之名、行调戏民女强抢民女之实的大好场所。薛思作为个中老手,深谙长安纨绔们爱蹲点儿守株待美兔的几处地方。香积寺首当其冲。
杨氏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拉着春娘往后室走,叫老伙计关门送客。
“哎,那香积寺,真去不得!岳母,小婿来买骨董,您别逐客呀!”薛思望着她们消失在门帘后。柳春娘放门帘时那抬手低头之际,似是朝他看了一眼的。薛思不由展颜,心中有了计较,香积寺之行么……去逮一对美兔也未尝不可啊。
他笑着招手叫过老伙计,问老伙计店里还有多少幅薛稷的鹤图。
抬手不打笑脸人,仇家的生意也得做,不能坏了西市规矩。柳珍阁多少年的口碑需要小心护着。老伙计应了一声,抱出几个卷轴,一幅一幅吊挂起来,为薛思讲明多大的尺幅要收多少银子工本钱。尽管他很想卖赝品给这个薛氏不肖子孙,临到拿出手,仍是真货。薛家的东西,还是由薛家领回去保管吧。
薛思站在画前踱来踱去,问:“柳掌柜何时返长安?我想请他画幅薛公像。”
“不巧,老柳掌柜封笔了。您要是求画,得等小柳掌柜从扬州回来。”老伙计收下薛思的金裸子,把画轴轻轻卷好,挑出个上好雕花长木匣装了,交给薛思。
“替爷好生保管。”薛思没接。这东西带不回温府,搁别院大箱子里又怕照顾不周,还是存在柳珍阁比较妥当。他走到门口,想起一件事,扭头问老伙计:“你们柳二娘子人哪去了?她明天去香积寺吗?”
老伙计摇头不答,躬身送走薛思,落了布幌子,打烊关店。
春娘跟杨氏乘雇来的牛车回到家里,天色才刚刚黑。敲开门,出乎意料,没看见柳分娘跑出来问长问短。春娘以为分娘也遭了麻烦,焦急地问:“娘,妹妹呢?”
“我叫伙计去接你祖父回来主持大局,分娘听见了,说她骑马比伙计快,非得亲自去,好早早接回祖父搭救你。拦都拦不住,只好寻下两名镖师护着她,由她去了。”杨氏拍拍奶娘抱着的儿子,把街上买来的漆球给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从小安生,娘省了不少心。嫁人这件事,娘得为你好好操心补一补。咱们柳家的女儿一定能风风光光嫁出去。”
杨氏对重新挑选一门好亲事胸有成竹。她大女儿性子温顺,绣花精巧雅致,又摹得一手好画。若不是先前许配了薛家,求亲的人只怕早就踏破门槛了。
见春娘张口要说话,杨氏把她携到闺房,关好屋门,拉了帘子。母女二人坐在床沿,杨氏轻声问春娘,薛大郎有没有欺负她:“你性子素来不声不响的。有话憋在心里没什么,娘就怕你想不开。这负心郎啊,多了去了,更何况薛大郎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扔了旧的咱们再挑更好的。旁人咱不说,你十姑姑足足扔过七个,如今她和你十姑父过的多滋润。”
“娘,我没事。”春娘阻了杨氏为她说亲。杨氏无奈,心想,再留几年挑婆家也不迟。杨氏察言观色,发觉女儿并无死灰神情,知她能想的开,又念着香积寺的佛菩萨会保佑,遂不再多说,喊人为春娘烧水换衣。一身的酒气,怎么可能没事……
翌日,杨氏早早的梳洗打扮,拿黄纸裹上香油钱,足足装满一口箱子,带着柳春娘,雇车到城南香积寺去捐功德。
香积寺,长安香火最旺盛的寺院。不但老百姓们去,王公贵族也去。每年清明前后,浩浩荡荡的皇室车马会先驰往香积寺礼佛,再到樊川与潏河等处游春踏青。香积寺拜佛烧香,俨然成了一种风气。
寺里的主持很平易近人,他们宣讲的佛理在众多流派之中最简单:只要念“南无阿弥陀佛”就可以往生净土,不需钻研无数本高深的经书。这种修行法门被叫做净土宗。
这座寺院在长安城很受欢迎,连不识字的老妪都能轻松念着佛号求往生,可见受众之多。即便不是初一十五,通往香积寺的山道上也有逶迤不断的车马。
薛家老仆胖大叔这会儿就站在香积寺的山门下。他袈裟披身,僧帽高戴,脖子里挂了长串念珠,手里握着木鱼。胖大叔敲了敲木鱼,惴惴不安地问薛思:“大郎,这算亵渎佛门净地不?以前来香积寺干坏事可没穿僧袍,今天……会不会有点过分?”
“谁说我要干坏事了?穿上僧袍,自然是一心向善,普渡那些形单影孤的小娘子们。”薛思整整衣服,丢给温雄一串菩提子:“温兄,还是老地方汇合。”
温雄对薛思的新行头大加赞赏:“薛弟,你的口味越来越重了。等回府我做套道士装,下次咱们一道一僧逛尼姑庵去。”他们今天的行程本该是打马球,薛思要来香积寺,温雄自然也弃了马球改为猎艳。好兄弟有福同享,有坏事同嚣张。
薛思合十回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温兄今日桃花满面,艳福必定不浅。”
“哈哈,老弟,赌一把?比比谁摘的桃花多!”温雄跟薛思立下赌约,同往常一样领着他的跟班往寺里各处殿宇花圃散开,四处蹲点搜寻美貌小娘子。
沙弥打扮的薛思站在胖大叔身边,拉低僧伽帽,开始守株待兔。
杨氏和春娘到达香积寺时,身后不远的地方,闪出两个出家人。薛思先叹息了一声:“怎么只来了一只兔子”,略略打量了周围的香客几眼,又叹息一声:“怎么今天在香积寺蹲点的纨绔如此之多”。
寺庙之所以会被纨绔选中,很大一个原因是这里看得真切,尤其是那些平时戴帷帽的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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